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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每天当完值回家差不多都是申时末,府里晚膳便定在酉时三刻。因为记挂着棠璃,我又推身子不适不想去。架不住春熙三催四请,只得安排初蕊照顾棠璃,自己带着小丫头锦心去偏厅。
    菜色已经一一传上,我去的稍微晚了,但见父亲照例位居上首,右边是二娘三娘并两个姊妹,左边是二哥,我的席位在二哥旁边。我用眼角余光偷瞄二哥,他已换上家常灰色袍子,头发用布带束起,只插了一根平平无奇的银簪子,杏色腰带,没有腰饰。室内已燃起长明灯,灯光晕黄,犹如打了苹果光,照得他丰神俊朗,身姿挺拔。
    厨娘小纯站在门外,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短衫,系着一条百花曳地裙,没有任何饰品,只熟练的安排丫头们上菜。我揭开案上的雕漆食盒,只见一小碟子开胃的梅子姜,一碟胭脂鹅脯,一份翠玉笋片,一碗芙蓉蛋羹,一盘酒炊鲈鱼,再一盘清蒸时鲜。另有丫头送上来梅花攒盒,众人都是一份饼,唯独我的是一碗米饭。我冲小纯笑,我不爱吃饼,难得她这么快便记在心里。
    长姐与媜儿都是从小培养的大家闺秀,平时笑不露齿,吃饭也斯文秀气。父亲与二哥小酌了几杯,各自用膳。我闷闷的吃着,脑海里不时闪过棠璃说过的话,再看三娘时便存了恨意,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充满了阴谋和算计,让我不得不防。
    耳侧突然“喀啦”一声,我转头一看,原来二哥的筷子掉了。锦心忙半跪着捡了拿出去,小纯早已准备好了新的。锦心把新换的筷子恭敬的递给二哥,我这才记起二哥右边上臂有伤,连带着手腕也不太灵活,筷子自然也就拿不稳当。三娘见状起身来到二哥身畔,夹起一块鹅脯向二哥盘里放去。我知道三娘极宠二哥,当娘的为自己儿子布菜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便扭头吃自己的。
    我一勺蛋羹还没喂进口中,只听二哥说:“母亲不必如此。”三娘笑道:“你手上有伤,又何必强撑,为娘替你布菜理所应当。”二哥伸出左手挡住道:“孩儿虽不才,乃东秦军人,岂有吃饭喝水要母亲喂养之事?若传到军中,孩儿如何自处?”三娘犹嗫嚅道:“自己家宴,岂有外人知晓?”二哥生硬回道:“天知地知,便如同天下皆知!”
    三娘的脸色一寸一寸灰下去,她深深注视着二哥,欲言又止。父亲笑道:“玉萼你又何必为难少庭,他既不愿意,就罢了。往日在军中也是如此,你总不能随侍身边。”三娘诺一声,慢慢退回自己的坐席。
    二哥谢过父亲,扶起筷子又开始戳夺。我夹起一片青笋,拿眼暗暗瞟去,他右手受制,用起筷子来实在勉强得很。二娘早吃完了在服侍父亲用饭;三娘默默的撕扯着一张饼;长姐安静的吞咽蛋羹;媜儿则专心的对付盘子里的鲈鱼。似乎所有人都对二哥的倔强视若无睹。
    一时饭毕,又有各房丫头呈上新泡的信阳毛尖来。
    父亲抿一口茶道:“前几日吏部侍郎傅准没了。”二哥道:“傅准与父亲年龄相若,怎么就没了?”父亲放下茶盏道:“谁说不是呢。他一向身子骨比我还硬朗,说没就没了。”三娘突然说:“老爷没听外边传吗?傅侍郎是撞上了邪祟,邪祟入体才疯癫至死。”父亲倒没说什么,二哥厌恶道:“母亲也是大家里出来的人,怎么也信这魇胜之术?”
    三娘立时沉默不语,秋熙忙笑说:“二爷别不信,虽说是传言,但毕竟有个征兆,否则外边也不敢胡说。婢子听说傅侍郎被附身之后性格大变,不仅记不得事,身上还浮现出了妖印,好多人看见的。”二哥皱眉道:“你们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这些无稽之谈,说风便是雨,若邪祟果真如此厉害,还要我们带兵打仗作甚?”
    父亲正色道:“我儿虽勇,但邪祟之事历来有之,国师曾说过,当年废太后就是倚仗巫蛊祸害现今皇太后,幸而太后皇上有天帝眷佑,才幸免于难。”二哥听到“国师”两个字,脸上立时浮现不耻之色,但稍纵即逝。
    我听她们说来说去都是巫蛊魇胜邪祟之类,心中暗叫不好。棠璃说过,三娘逼供就是为了让她反咬我是邪魔歪道,如今事虽不成,三娘未必肯善罢甘休。看来我不能再毛毛躁躁,有三娘在的地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否则一不小心,很可能被她连骨头都吞掉。
    冬熙提着一把童子采莲提梁壶进来,为茶碗挨个续水。父亲对二哥说:“你一路上风餐露宿,甚是辛苦,早早歇息去吧。”三娘说:“秋熙扶二爷回房去,再问问需不需换药。”秋熙应了一声儿,扶着二哥慢慢站起,二哥对父亲躬身道:“那孩儿就先回去了,父亲也早点歇息。”
    他们二人一左一右朝门口走去,冬熙续水也到了我身边,她为了避让二哥,尽力留出空间,把锦心挤到一边,自己则紧挨着我。秋熙不知怎么右脚崴了一下,身子一偏带动二哥跟着往我这边倒,冬熙忙一手抵住秋熙,另一手的提梁铜壶却失了准度,壶嘴歪斜,热水倾泻而下,向我后背流进!
    一股火烧火燎的疼痛由背后席卷全身,我顿时痛得跳了起来,在座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父亲赶紧下来扶住我,三娘连连责打冬熙,二娘慌的吩咐快请医官,长姐拿起案上浣手的凉水递给三娘,三娘一边剥离我的长衫,一边将冷水浇在我已经红肿一片的皮肤上。我看不见二哥和媜儿,他们被闻声而至的侍婢们挡的严严实实。
    三娘动作迅速脱我的外衫,我隐隐觉得不安,抓着衫衣不肯松手,父亲半搂着我道:“我儿不要怕疼,须除去衫子才能看清伤势。”除去外衫?背部受伤?看清伤势?那不就是要把背部露出来让家人看?那也就是要把背上的胎记露出来让家人看?胎记?妖印?邪祟入体?
    我如醍醐灌顶一般大梦初醒,这是一个圈套!
    从一开始,这就是三娘设好的圈套,她故意让合欢把棠璃调走,又安排钟承昭和我单独相处,就算没有看到我的胎记,我相信以三娘的本事她也可以随便找个由头给我安上罪名。钟承昭将胎记的事告诉她,她又为棠璃安上一个偷窃的罪名以期从棠璃嘴里得到更多的不利于我的说辞。只是她没想到的是,棠璃什么都不肯说,更不肯配合她演戏。那么现在,就由她自己和她的贴身侍婢亲身上阵,务必将我推到邪祟的角色里不得翻身!
    我死命的抓住衣角,三娘脸贴的很近,她笑眯眯的轻声说:“婉儿,别挣扎了,挣扎只会伤到你自己。”父亲不明就里,急急掰开我的拳头。
    我的外衫,终于被彻底褪去。
    第九章 塞翁失马
    外衫褪去后,三娘率先哎呀一声,登时把我从父亲怀里推倒,又拉着父亲退到几步之后。我心下明白,胎记的秘密是保不住了。
    父亲不明所以,三娘惊恐道:“老爷快看,婉儿背上何来的胎记?”二娘看了几眼,也有些惧怕之色。底下一干侍婢丫头窃窃私语,颇有怀疑之意。秋熙见状说道:“难怪四小姐能死而复生,又不记得人事,性格大变,如今又出现妖印,哎呀,莫非……莫非四小姐也是妖孽?”
    我脑袋里瓮的一声,完了,这主仆三人分工明确一唱一和,想要用妖孽之说置我于死地。在这种迷信的朝代,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三娘得意的看我,吩咐道:“去叫十个家将来,不拘是谁,要那身强力壮的。”她这意思,分明是要我重演裴婉当初的惨剧,我不能,绝不能坐以待毙!
    我撑着爬起来,众人都唬的往后急退,我冷眼看这些人,个个都面露怀疑、嫌弃、惊恐、憎恶之情,只有长姐,小纯,锦心站的还算靠前。我心想,若我此时做一个德古拉血盆大口的造型,只怕真的能吓破几个人的胆。不过,好玩归好玩,小命可就不保了。
    我坐在地上,背部一阵一阵抽痛,这作死的冬熙还真下的去手。“小纯,扶本小姐起来。锦心,替本小姐赏秋熙一个巴掌!”小纯愣了愣,忙跑过来扶起我,坐到软榻上,可比地上舒服多了。
    锦心应了,扬手便是一个脆生生的巴掌,秋熙刚想还手,我怒道:“你敢!这府里没王法了?烫伤了本小姐,不说延医问药,居然污蔑本小姐是妖孽!你一个下等婢子,仗着三娘宠爱,越发猖狂!你若是不服,本小姐便要锦心打得你服!”
    父亲他们都傻站着,连三娘都没反应过来,可能他们想不到我这个妖孽居然还能稳如泰山发号施令。
    我对三娘道:“三娘你养的好丫头!春夏秋冬四熙都是我母亲从陆府带过来的,母亲走得早,把婉儿托付给你养教,三娘不但不疼婉儿,反而任由秋熙冬熙两个丫头对婉儿肆意妄为,三娘你想想我母亲素日如何待你,你现时又是如何待婉儿?”
    三娘正要反驳,只听厅外一阵喧闹,原来是家将到了。众侍婢让开之后,三娘从家将怀里抱过一只金黄色小犬道:“你休想妖言惑众,见识过国师亲养的灵犬之后再做道理!”小犬一跃而下直扑我而来,我虽然不怕猫狗之类,但见它来势凶猛,还是偏身让过一边。
    那小犬形状酷似腊肠,毛多而短,只管围着我打转。我看它不像凶恶之辈,便伸手抚上它的背,它微微侧目,露出雪白獠牙,我忙摸上它的下巴,轻轻挠动,它昂着头,舒服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众人见我不怕,灵犬也未有动作,不免惊叹,窃窃之声四起。三娘脸色难看,我趁机对父亲道:“女儿自幼深受父亲宠爱,想女儿七岁那年高烧不退,父亲昼夜守护在侧,是何等焦虑?母亲仙逝,父亲不吃不喝,母亲在世时极爱食樱桃酥酪,父亲见此物与女儿抱头痛哭。这些父亲都不记得了?今日却任由他人指责女儿是不详妖孽,女儿实难承受……”我说到伤心处,不禁大哭,眼泪大滴大滴滚落。父亲见状不忍,正欲上前却被三娘一把扯住。
    三娘冷笑道:“你也不必惺惺作态,若真不是妖孽邪祟,可否敢让我刺穿中指取血一看?”我虽不解其意,但无愧于心,便回道:“有何不敢?”三娘命家将将我牢牢按住,拔下头上的一根宝蓝点翠蝶形簪,拉起我的右手便狠狠扎下!
    鲜血,一滴滴涌出,红的耀眼惊心。三娘脸色有异,又朝另一根手指扎去,五根手指被她扎了个遍,血依然是红的,并没有她所希冀的颜色。她只管发疯似的扎来扎去,十指连心,我已经痛得几乎昏厥。
    长姐见势不好,忙跪下对父亲说:“父亲,女儿虽身居闺中,也听过丫头们说起妖印之事。民间传说妖印乃是蓝色黑色之印记,而妹妹背后的印记呈火焰形状,红的像火。灵犬与妹妹亲近,扎破中指所流之血又俱是红色,一一与妖孽之说不符。还望父亲三思!”
    二哥挣脱家将拉扯,不顾腿伤也跪下说:“四妹幼年顽劣,如今九死一生,自然铭感天恩脱胎换骨,性格变化也不是什么奇事。如此便被污为妖魔,着实让人寒心!”
    父亲早把蹲在我面前的三娘推开,将我搂入怀中道:“我的儿,那一碗酥酪为父终生难忘!难为你当时年幼,还记得你母亲去世时的事情。”我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哪里知道这些,与裴婉有关的大事都是棠璃告诉我的,就为了防着三娘突然发难,想不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我两手垂向地面,均是鲜血沥沥,父亲转头怒视三娘,三娘吓得拔去钗环跪倒在地:“老爷,妾身也是一时糊涂,妾身也是怕像傅家那样,所以才疑神疑鬼!老爷,妾身错了老爷!”
    长姐望着我背后胎记又说:“父亲请看妹妹这印记,可不极似火焰?妹妹大病初愈,又凸显火焰胎记,当今圣上乃火德天下,谁说不是上天庇护,佑我东秦呢?这…莫不是大吉之兆?”她虽是疑问,但语气却已是肯定,府里一向敬重长姐娴静大方,她说的话多少有点分量。
    底下人又唧唧喳喳起来,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凳子好像海绵一样,承受不了我的重量,开始歪来扭去。她们的脸仿佛在我面前一张张放大,再放大,再放大。
    “小姐!小姐!”在一片惊呼声中,我终于晕了过去。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躺在自己的沉香木雕花大床上,屋里一片明亮。我伸手想揉揉眼睛,发现双手都缠着布条,这才记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若是我反应慢一点,或者事先没有准备,又或者长姐二哥没为我说情,那么现在我躺在哪里,就很难说清楚了。
    “小姐醒了?”一张又是紧张又是担忧的脸蓦然出现在我面前,是棠璃。她见我挣扎着要起身,忙一把扶住,侧坐在旁问道:“小姐可觉得身上好些?”我偏头一看,从胸至背已裹上一卷棉布,想必背后的烫伤已经诊治过了。棠璃见状说:“医官已经来看过了,说小姐气虚体弱,所以昨晚昏厥了过去。背后虽有烫伤,幸而不是沸水,不会留疤。承奉一早又拿了进上的药膏来,红肿已经消退了些。小姐十指也是皮外伤,平日注意不要擦碰,不几日也就痊愈了。”
    她拿起蹙绣桃花椅枕垫在我背后,起身端来一碗药汤:“老爷上朝去了,临走千叮万嘱要小姐醒来莫忘吃药。”我看着那泛黑的药汤子,一时怕苦有些犹豫,初蕊这时掀帘子进来,见我端着碗不喝,忙说:“小姐放心,这药汤是婢子守着熬的,绝没有问题。”
    我禁不住笑,仰头将药服下。初蕊将八仙过海雕花窗户一扇扇打开,棠璃又端上一碟蜜饯瓜条,我拈了一根入口,慢道:“昨晚的事怎么说?”棠璃半跪在床前俯身道:“小姐晕过去之后,老爷即刻命人绑了秋熙冬熙,扔在马房听候发落。三夫人禁足在房里,老爷说小姐一日不好便关一日,若不消气恐怕也不得出。”
    我冷笑道:“那我这妖孽之名可算是烟消云散了,再也无需提心吊胆。”初蕊笑道:“可不是,现在府里都说小姐是火德圣人下凡,是上天派来佑我东秦的。人人都想沾一点小姐的光,现在谁还敢混说?”我扔下蜜饯道:“哦?如此说来,我还算因祸得福了?昨天晚上她们可不是这么说。若是昨晚我死了,倒真是亲者痛仇者快了!”棠璃忙上来掩住我的口说:“大吉大利,不敢胡说!”
    我拨开她的手笑道:“有什么吉利不吉利呢,人早晚也是要死的。”棠璃嗔怪道:“小姐真是百无禁忌,只是老爷听了又要不高兴。”听了这话,初蕊忽然拍手笑道:“说起老爷不高兴,我突然想起,听说老爷昨晚赏了秋熙七八个耳刮子呢。打得她大气不敢出一声儿,只管磕头认罪。可惜我不在,若在的话我也上去啐她一口!”
    棠璃正用犀角碧玉梳为我拢头,听见初蕊说话,便用梳子指着她道:“你这毛病还是不改,小姐面前还‘你’呀‘我’的,你忘了去年在三夫人屋里讨的那顿打了?”初蕊吐了吐舌头,笑的腼腆。
    只听锦心在外厅问道:“厨房差人来问小姐醒了没,想吃点什么?”棠璃看我,我想想说:“也不拘什么,我只是口渴的很,做碗汤罢了。”初蕊出去说了,那厨房的小杂役丫头诺诺而去。
    听见我说口渴,锦心泡了一杯庐山云雾送进来。我和颜悦色道:“昨晚可让你受惊了。”锦心惶恐跪下回道:“小姐说哪里话,都是婢子不警醒才让冬熙有机可趁伤了小姐,婢子心里悔的不知怎么才好,还请小姐责罚!”我笑道:“起来吧。你这傻丫头,就算你再怎么警醒,别人在暗我在明,一样是防不胜防。”初蕊突然问道:“听说昨晚你打了秋熙一个耳光?”锦心气色一下活跃了起来:“可不,小姐让我赏她,我便狠狠的赏了她一个耳刮子,打完我都手疼呢,够她受的!可算出了我们这些年受的气!”听她说的有趣,我们都撑不住笑了起来。
    我看着她们三人,觉得心里暖暖,这种放松的状态,她们曾经大概都没有过吧。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我这样维护她们,她们也同样敬爱我,这本就是人世间的法则,即使主人奴婢同样适用,可是为什么裴婉当初参不透这个道理,非要弄出个尊卑的款儿来立威,难道弄得人人都怕她、疏远她,才是她追求的最佳境界吗?
    第十章 峰回路转
    约莫在床上躺了十几天,后背和手指的创伤都好的差不多了。这段时日父亲天天都来,二娘长姐常来探我,三哥也三不五时来坐坐,就连二哥也过来过一两次,唯独媜儿从未踏足,只是每天让合欢来请安问询。
    我不明白棠璃曾说“媜儿与裴婉极好”理由何在,媜儿现在对我的冷漠和疏远连棠璃也不明所以。
    正值中秋佳节,皇上赏了一筐子江南进贡的大螃蟹,听小纯说个个饱满新鲜,清蒸了吃最合适。父亲便在家里的烟袅亭上设下螃蟹宴,除家里人外,还请了三哥和薛婶娘。
    烟袅亭四面环水,左右又有几处小亭,跨水接岸,有曲廊相连可通。沿途路上种满了桂花,嫩黄的花朵隐藏在层层绿叶之下,经过看不见花,只有秋风摇落一树花香。
    侍婢们早摆好了杯箸酒具并茶筅茶盂,父亲特意留空上首位子,我暗自猜度大约是留给薛婶娘的,她乃是河西贵族薛家之后,娘家已有无数皇亲贵胄,夫君是正二品辅国大将军裴行礼,侄女又是当朝皇后,身份尊贵,父亲自然把她尊在首位。
    我一身家常装束,只披着软毛织锦披风靠着小亭栏杆看水,远远望见二哥拄着拐杖走来,媜儿只淡淡瞟了一眼,并无多话,反倒是长姐让绛珠去扶住了。二哥在我身侧坐定,他一向对我视若无睹,我也不敢亲近。
    等了半个时辰,婶娘三哥还没有来,父亲去了正门等候,二娘到厨房打点,长姐远远的站在树荫下看鸥鹭,媜儿歪坐在岸边扶廊上。我捡了个软凳坐了,半俯在窗槛上掰下手中桂花蕊掷向水面,引的游鱼浮上来争抢。
    二哥慢慢站起,拣了一个海棠冻石蕉叶杯,我看见,知道他要饮酒,因身边没人,便起身拿起案上鎏金梅花自斟壶来,二哥微笑道:“这是丫头们做的事,怎么能劳烦妹妹动手。”我斟上一杯递去说:“二哥客气了,兄友弟恭乃是本分。”二哥接过一饮而尽,我又满上,他复饮尽道:“有些日子没喝过绍兴花雕,颇有些想念。”,我笑道:“二哥沙场征战快意恩仇,有杜康作伴,还会想念黄酒吗?”二哥捏着酒杯的细脚处深沉道:“一个刚烈,一个婉转,各是各的滋味。”
    我看他表情很是温柔,似乎真是余味无穷。不禁有些心动,便从他手中拿过那海棠杯自斟了一口,也不觉得有何特别之处。二哥望着我手中的杯子,脸色有些古怪,我才记起自己忘了古代男女授受不亲的大忌,虽然是同父异母的哥哥,也不能共用一个酒杯吧。如果恰巧唇印在同样的位置,岂不是等同于……接吻?
    这样一想,我脸色绯红,忙掷了杯子,二哥也像被火烧了一样慌张收回眼神。
    棠璃端着一个托盘上来,托盘里放着一个缠花玛瑙盏,她见二哥也在,笑着施了礼。二哥掩饰的问道:“你拿的是什么?”棠璃回道:“小姐身子弱,又连着两次受惊,螃蟹虽然好吃,但毕竟性寒,空肚子吃了只怕不舒服。厨房做了一盏冰糖燕窝,让小姐先暖暖肚子。”
    我嗔怪道:“要你这么小心,人人都没吃,独我先吃,知道的说是你想得周到,不知道的还说是我们这房不守本分。”棠璃揭开盖子,笑着回道:“就怕有那起不明事理的乱嚼舌根,婢子一早就回过老爷,是老爷让做的。”二哥偏头看了看说:“原是应该的,妹妹身体要紧。”棠璃拿银勺子慢慢拨弄,又轻轻吹了几口递给我。
    “我说姐姐怎么坐的那么远,原来在这里吃独食。”一把清甜的声音在棠璃背后响起,棠璃忙侧身行礼,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媜儿婷婷曳曳走了来。
    她淡淡笑着走近,翡翠撒花洋绉裙在竹桥上逶迤生姿:“姐姐跟哥哥谈的投机,没人管妹妹了。”我笑着把燕窝递给她说:“媜儿说哪里话,来的正好,这里有一盏燕窝,我们兄妹三人分食了吧。”
    媜儿在二哥身旁坐下,端过那玛瑙盏看了看,冷冷笑道:“我母亲想要每日份例里多上二钱燕窝,爹爹犹说奢侈太过。爹爹真是疼你。”她虽面带笑容,但一丝欢喜姿态也无,又说起三娘要燕窝不得,明是冲着我来。棠璃见势陪笑说:“我们屋里也是没有的,只是今日吃螃蟹,又等得久些,老爷怕小姐腹内受寒增了病态,才吩咐下面做的。”
    媜儿冷着脸,突又绽颜道:“果然还是姐姐房里的丫头细心,事事想的周到。姐姐这般体弱,是要有个贴心知事的人在身边,若非如此,叫我们怎么放心呢。”我正奇怪于她神情的变化,背后便响起一阵脚步声,回头看去,原来是三哥搀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从后面的曲廊走了上来。那女子螓首蛾眉,杏脸桃腮。一身鹅黄色描金衣裙,绣着繁复的花纹,束一条白玉镶金彩凤文鸳带。凌云髻上一支镂空飞凤金步摇烁烁夺目,另又点缀四蝶穿花碧钿,彩凤明月耳珰,一团珠光宝气。就连一双绣鞋也描画着朵朵牡丹,尽显风韵姿态。
    我心下猜想这就是那家世尊贵的婶娘了,还未动步,媜儿已经上前扶住了。二哥伤势虽在好转,但毕竟伤筋动骨,比不得我皮肉之伤。我见他起身艰难,忙一把搀住。媜儿嘴巴极甜:“婶娘贵人事多,这些日子也不来家里看看媜儿,媜儿真是想念的紧呢。”婶娘拉住她的手说:“我是想常来探你,只是府里事多,你三哥又是个没嚼子的马。”媜儿又说:“怨不得婶娘辛劳,谁让婶娘聪慧呢,又能人所不能。”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婶娘脸色舒展,显然媜儿的话很合胃口。我恭敬的欠了身,婶娘只是瞥我一眼:“你大病初愈,就无需多礼了。”
    三哥撇了撇嘴,看见案上的玛瑙盏随口问道:“那是什么?”棠璃忙上前垂手回道:“是老爷吩咐给四小姐预备下的燕窝。”婶娘眉毛一挑:“今日不是螃蟹宴吗?”棠璃回道:“是。螃蟹性寒,燕窝是用来给小姐暖胃的。”
    婶娘盯我一眼,无话。父亲此时已安顿好了席桌,差人来请。一行人便又穿过曲廊,去到烟袅亭坐下。
    父亲果然请婶娘上座,婶娘推辞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见外。依我说,把那大团圆桌放在中间,也不必拘定坐位,他们孩子家,愿意怎么坐都行,大家欢欢喜喜,岂不更好。”父亲听了,忙命仆妇上来撤了案几,按婶娘说的重新摆了桌凳。
    二娘今天特意穿了云雁细锦衣并烟水百花裙,紧紧束了袖口,头发也挽成盘桓髻,稳当而一丝不乱,显得干练简洁。她吩咐下人道:“螃蟹不可多拿,先拿八个来,其余仍旧放在蒸笼里,吃了再拿。”底下答应一声,送上来十个螃蟹。
    二娘一面要水洗了手,一面站在父亲跟前剥蟹肉,头次剥好的便让与薛婶娘,婶娘道:“无需如此,自己剥着吃分外鲜甜——你现时身份不同,何须事事亲为?”,饶是一贯听熟了冷言冷语的二娘,闻听此言也略略尴尬,所幸三哥打翻了姜醋汁,二娘忙叫人换了新的。
    秋天的螃蟹肉厚肥嫩,且味美色香,为一年当中最鲜美。膏蟹、肉蟹、大闸蟹等,都在中秋时节长得最好,一只只膏似凝脂,味道鲜美,余味无穷。虽然曾经也吃过,但是现代社会饲料圈养的螃蟹怎及古时候纯天然的螃蟹鲜香呢?
    二娘手里正掰了个满黄的螃蟹递与父亲,父亲接过道:“艳君,你也吃些,不必管我。”二娘笑着摇头,只管伺候父亲,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大家洗手。
    这些日子我冷眼看去,父亲虽然宠爱三娘,但三娘骄奢任性,又善于算计,父亲在她那里未必能放松。反观二娘,虽是丫鬟出身,父亲的衣食起居一应是她打点思量。但她从不抱怨,事无巨细又想得周到。
    父亲剔了一壳子肉,趁人没注意递与二娘。二娘接过,背着身默默吃下。再转身时,脸颊飞起红霞,看父亲的眼神温顺憧憬,犹如少女怀春。大约是真爱极了一个人才能无怨无悔至此吧。
    媜儿紧挨着婶娘,不时为婶娘斟酒夹菜,三哥落得清闲。二哥是没办法自己弄的,长姐早让绛珠洗了手在一旁剥蟹肉伺候着。我自己拿着个母的,真费力的敲打蟹腿上的肉。
    秋熙悄悄上来,附在媜儿耳边嘀咕了几句。媜儿挥手让她下去,她一步几回头,脸上犹有泪光。婶娘见状问道:“这不是你母亲的丫头吗?哭的什么?”媜儿眼圈发红,强笑道:“并没有什么。”婶娘是何等女子,岂会看不出其中有事?她放下手里的酒杯道:“你是极懂事的孩子,不要憋在了心里,究竟所为何事?”
    媜儿泫然道:“也没有什么,只是秋熙来回说,母亲病了几日,今日听说婶娘要来,早早的撑起来装扮,现时在房里哭呢。”婶娘惊道:“既然知道我要来,为何她反倒不来了?现在在屋里独自哭又是为何?”媜儿忙掩口道:“是媜儿说错了,原本没事。”
    我听到她那么说,猜到她定是要借这场家宴解了三娘的禁足。果不其然,婶娘掷下筷子道:“这倒奇了,今日你若不说个清楚,我决计不肯罢休!”因她力道过大,乌木镶金筷子铿锵坠地,大家顿时安静了下来。
    媜儿吓得起身跪下道:“是媜儿不好,婶娘莫要生气,原是媜儿错了!”她身子娇小,又是哭又是说,瑟瑟发抖,看起来好不可怜。婶娘一把扶起她说:“你何错之有?”父亲看不下去,咳嗽一声道:“媜儿这是做什么,中秋佳节,你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婶娘不气反笑:“哥哥也不用怪媜儿。我说呢,既是家宴,玉萼为何不在?问起下人,说是病了。既然病了,怎么装扮起来了又在屋子里哭?媜儿怎么什么话都不敢说?”
    她又喝道:“少庭,你妹子不敢说,你说!”二哥只是一言不发。我和长姐见婶娘动怒,都站了起来,底下人也一声鸦雀不闻。
    婶娘环视左右,指着二娘道:“你说。”二娘忙撇下手里的螃蟹,父亲许是怕二娘惹火烧身,抢着说道:“玉萼她妖言惑众,当众戕害婉儿,是我让她禁足的。”婶娘道:“戕害婉儿?这是从哪里说起?”父亲便把那日的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婶娘缓缓坐下,想了半日,媜儿瑟缩着说:“母亲性子刚强,嫉恶如仇,也是听了外边传说,恰巧姐姐又出了那档子事。母亲怕傅府的惨剧重演,才一时冲昏了头,开罪了姐姐……”
    “这也无妨,本是为了阖家安宁。”婶娘说道,“只是玉萼行事鲁莽,不该对婉儿下手太狠。”媜儿一脸惶恐忙说:“母亲自小听国师讲经论道,说是邪祟之事不可心软,否则一旦反扑后患无穷,所以才多方试探——原是母亲错了!”婶娘只坐着出神,一桌子人都缄默陪坐。
    秋风萧瑟,凉意一层一层上来了。
    第十一章 肺腑(一)
    丫头们上来把个人面前的螃蟹碎壳撤了下去,又捧了金丝攒盒上来。
    小纯站在亭外报菜名:“金银蹄,鸡髓笋,糟香鹌鹑,石首鱼,八宝煨鸽蛋,虾丸鸡皮汤。”
    二娘揭开放于父亲案上的捧盒,原来是一碗绿畦香稻粳米饭。父亲拨了半碗。媜儿连筷子也没动,婶娘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她的碟里说:“你这傻孩子,饭也不吃,饿坏了身子又该怎样呢?”媜儿笑的勉强:“多谢婶娘抬爱,只是想起母亲受苦,媜儿食难下咽。”
    我喝了一碗汤,假装没听见她俩私语,心里却如明镜。
    一时饭罢,婶娘笑说:“这亭子里虽然好景色,但毕竟风大。几个女孩子都体弱多病的,不如回屋子里去吧。”媜儿欠身道:“婶娘如不嫌弃,就到媜儿屋里去吧。”
    父亲只装作没听见,婶娘却笑着携了媜儿的手,既是以婶娘为尊,我们一大家子人不得不随着一起去了。媜儿和三娘、二哥都住在府里西边,媜儿与三娘同住一个院落,二哥单住一个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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