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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头雾水的裴南苇不客气地伸手指着这位呆头鸡,“有毛病?赶紧滚!”
    她跑去墙角抄起一根扫帚,怒目相向,气势汹汹。
    年轻读书人,黯然转身。
    裴南苇自然不知道这位年轻人的心路历程,会只因为她在轱辘街上的那个举动,便会情不知所起。
    不过以裴南苇的性子,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恐怕还会重复她之前的无心之语:有毛病啊。
    至于很多年后,分明是在北凉官场崛起的朱英,为何最终却在凉党如日中天的时候,毅然决然叛出凉党,以吏部侍郎的身份,以朝野上下誉为“铁骨铮铮”的名士风骨,硬是多次压下凉党后起之秀的官场进阶,无人知晓“铁侍郎”朱英为何如此行事,为何明知自己这般忤逆大势将会止步于侍郎职位。最终很快就官至一部侍郎的朱英,放弃了家族联手数个党派才换来的机会,放弃了转入礼部担任尚书,辞官却没有还乡,而是去往可谓遍地政敌的北凉道,在幽州开宗立派,成为一代理学宗师,声望不输给前朝姚白峰。而朱英一生当中,除了家族联姻的娶妻之外,只在幽州胭脂郡的晚年纳了一妾,那位小妾年轻貌美,正值二八韶华,朱英早
    已是白发苍苍,此举也让朱英颇受中原诟病,被有人作诗“一枝梨花压海棠”大肆讥讽,朱英不以为意,老死在北凉道,朝廷谥号文贞。
    直到朱英辞官病死于北凉之后,朝堂上诸党共同抗衡凉党的格局,仍是没有扭转。
    曾经在碧山县压过朱大家一头的那位县令杨公寿,倒是借着凉党身份官禄亨通,最后当上了两淮道经略使,与朱英关系一直不错。
    在赶去北凉幽州祭奠好友的时候,杨公寿突然看到那名身披孝衣的年轻妇人,与他们两人早年在碧山县镇上见到的那位女子,好像眉眼相似有四五分。
    原本在好友灵堂仅是流露出些许哀色的经略使大人,顿时悲从中来,满脸泪水。
    此时此刻,用扫帚赶跑了不知名“登徒子”的女子,坐在屋檐下,那名老妪很快就登门拜访,又开始絮絮叨叨,只不过相比之前的家长里短琐琐碎碎,老妪多说了些道听途说来的关外战事,说北莽蛮子差不多要撑不下去了,凉州拒北城那边,从去年秋打到今年夏天,死了不知多少万蛮子,一旦到了夏天,别说展开攻城,光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就难以处理,更难熬了。裴南苇听得心不在焉,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突然看到那个年轻些的女子走入院子,坐在她们脚边的泥土台阶上,老妪骤然间眼神凌厉起来,年轻女子心虚地低下头。
    裴南苇一直被某人说成笨蛋,可能够当上藩王王妃的豪阀女子,当然不会是真笨,只不过太多事情,懒得去计较而已。
    大概是实在太无聊了,裴南苇就用手指戳了戳那名秀气女子的后背,开口笑问道:“有心事?跟我说说看,说不定我能帮你哦。”
    秀气女子的脑袋低得更下了。
    老妪赶忙出声阻拦道:“裴娘子,小杨哪能有什么心事,她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家……”
    裴南苇微笑道:“行啦,她还小户人家啊,根脚属于那座清凉山的女子呢,指不定连那家伙都听说过姓名的,要不然没办法跟婆婆你坐在这里。今天咱们就当是普普通通的街坊邻居,没有什么拂水房啊养鹰房,也没有什么藩王啊清凉山啊,如何?只说些女子间的悄悄话,无伤大雅,反正咱们三个不说出去,谁也不知道。小杨……就先当你姓杨好了,说吧,喜欢上了,裴姐姐和赵婆婆一起给你谋划谋划。”
    年轻女死士抬起头,忐忑不安地望向老妇人,后者叹了口气,点头道:“只此一回,不许有下一次了!”
    前者怯生生道:“裴姐姐,我喜欢……”
    说到这里她便说不下去了。
    老妇人板着脸冷哼道:“县令大人杨公寿,绣花枕头一个,还自称什么诗剑仙呢,去年花了二十六两银子雇人在王爷和裴姑娘面前,也不嫌丢人现眼!你是瞎了眼,才会看得上这种世家子弟!”
    年轻女子抿起嘴唇,有些幽怨,却不敢反驳。
    裴南苇却感到有趣了,忍不住帮小姑娘打气鼓励道:“这是书上说的才子佳人呀,挺好的。小杨,别给赵婆婆吓到了,虽说你们都姓杨,要是在北凉道以外的地方,尤其是在类似江南道这种书香门第比较多的地儿,就有些麻烦了,为什么呢,因为大秦之前不嫌一姓之婚,可大秦之后始绝同姓之娶,意思就是说大秦之后,同姓之间不通婚,就成了一条历代朝廷不管、但是读书人最爱管的不成文规矩,不过春秋八国没了后,连十大豪阀都没啦,也就不太讲究这些。不过那个姓杨的县令,估计在中原那边大小也算个世族,否则也没资格来咱们北凉,更没办法这么快就当上一县父母官,所以小杨你啊,若是家里长辈不介意的话,最好临时更改个姓氏……”
    从姓氏婚姻一路说到中原世族的门风,再说到庭院深深里的女子争宠,最后说到高墙内的各房争斗,说到母凭子贵以及对老百姓来说遥不可及的那些诰命夫人。
    裴南苇到底是当年高门裴阀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子,把学问道理讲述得深入浅出,不但年轻女子听得聚精会神,连原本抱着姑且听之态度的老妇人,都有些听得入神了。
    裴南苇说得意气风发,年轻女死士听得两眼发光,老妇人听得频频点头。
    尤其是裴南苇手把手传授小姑娘,怎么去假扮一位家道中落的士族女子,谈吐应该如何注意咬字,应当读哪些诗书,与心仪男子交谈时如何欲语还休,年纪悬殊的两位谍子死士都大开眼界,只觉得原来同样是做女子
    ,这位名叫裴南苇的女子,才是一等一的大宗师啊。不愧是能让咱们王爷都“扶墙而走”的天下第一人!
    裴南苇说得神采飞扬,正想要说那女子闺房最隐晦的生米熟饭一事,结果后脑勺上轻轻挨了一记板栗,从她身后传来一个温醇嗓音,“没你这么没羞没臊的妇人!你家男人也太不晓得立家规定家法了!”
    一大一小两位拂水房谍子如遭雷击,猛然起身,然后迅速去在台阶下,单膝跪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她们眼睛死死盯住地面,眼神中除了措手不及的惊恐,还有发自肺腑的崇敬,和油然而生的炙热。
    十年修得宋玉树,百年修得徐凤年,千年修得吕洞玄。
    何况人生恰好不过百年而已。
    裴南苇赌气地没有转头。
    那人在她身边蹲下身,对院子里的两位拂水房精锐柔声笑道:“起来吧,这些日子有劳两位了。以后到了这里别拘谨,还像今天这样就挺好,才不会死气沉沉。”
    她们两人站起身,点了点头。
    那人望向面红耳赤的年轻死士,“杨公寿是吧,放心,我会帮你牵线搭桥的,回头先给你换个士族身份,不过暂时还需要你留在碧山县。”
    他对老妪点了点头,后者心领神会,带着大福从天降的拂水房晚辈离开院子。
    裴南苇还是没有转头,“仗打完了?”
    他叹了口气,“拒北城守住了,北莽蛮子还算不上伤及根本,剩余不到二十万大军始终退得不乱,所以估计还得再打一场,不过胜势已经在我们北凉这边了。我要去趟蓟州关外,见一见那位旧东越驸马爷,顺便还有些人也要打声招呼,别人去我不放心。”
    她突然转过身,一把抱过他,使劲把他抱在怀中。
    她红着眼睛,孩子气地哭腔道:“我不让你走!”
    一个含糊不清的嗓音从她雄伟胸脯之间传出,“那你也别把我……闷死在这里啊……”
    她刹那间满脸通红,狠狠一把推开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王八蛋。
    徐凤年被推出去的同时,随手挥袖一指,弹向远处。
    院墙上,原本蹲在那里看好戏的吕云长,被那弹指弹中额头,砰然落地,摔在院外小巷中。
    少女王生背负剑匣双手环胸,看到狼狈不堪的吕云长站起身,她冷笑不已。
    在小镇外偶然遇到师父三人的余地龙只得一起返回,很是脸色纠结,都不敢多瞧一眼王生。
    王生犹豫了一下,沉声道:“跟我一起去小镇酒楼,给师父买酒!”
    余地龙哦了一声,没有多想。
    吕云长坏笑道:“你俩去买酒就是了,我在这儿帮师父盯着,以防刺客偷袭。”
    背匣且佩剑的王生伸手按住一把剑柄,吕云长举起双手,“得得得,怕了你。”
    余地龙一脸茫然。
    吕云长摇摇头,叹息道:“余蚯蚓啊,你说你咋就不开窍呢?”
    余地龙气势浑然一变,“单挑?!”
    吕云长有些头疼,他是真打不过这条蚯蚓啊。
    就在此时,只见师父师娘已经一起走出院门,王生眼眸底处隐藏着一些莫名欣喜。
    裴南苇为师徒四人一路送到了小巷拐角处,然后她很快就转身离去。
    四人走在那条轱辘街上,只有原本需要马上赶往幽州葫芦口的余地龙牵马而行。
    徐凤年突然说道:“余地龙,如今武当山有个叫苟有方的孩子,你以后多留心。”
    余地龙惊讶道:“啊?为啥啊?”
    徐凤年玩味道:“谢观应,邓太阿,张家初代圣人,都算他半个师父,以后可能还要再加上半个武当掌教李玉斧,你说为啥?”
    余地龙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显然还是没怎么在意。
    徐凤年冷哼道:“吕云长,我提醒你别使坏心眼,记住了没?!”
    吕云长做了个鬼脸,双手抱住后脑勺,“知道啦。”
    徐凤年笑了笑,“你的对手,也会有的。”
    吕云长顿时雀跃起来,“何方神圣?!”
    徐凤年莫名其妙道:“有可能成为天下第三的人物,而且年纪比你小。”
    徐凤年一语成谶。
    而天下第三高手的交椅,始终把持在一个用刀女子的手中。
    她姓陶。
    徐凤年回望一眼,大声喊道:“最多再过三四年,一起去江南。”
    小巷中,一直躲在原地没有离去的裴南苇,嘴角偷偷翘起。
    她摊开双臂,指尖轻轻触及小巷墙壁,脚步轻快地向小院走去。
    因为她觉得,三四年而已,那时候她还没有老呢。
    ……
    广陵江上,一艘灯火通明的黄龙楼船之上,一对男女并肩站在船头赏景。
    身穿离阳藩王蟒袍的年轻男子轻声道:“让你受委屈了。”
    绝美女子轻轻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她笑脸温柔。
    年轻藩王重重拍在栏杆上,“这个宋笠,胆大包天!等本王……”
    她突然捂住他的嘴巴。
    年轻藩王握住她的手,神色悲哀,转身凝视着她那张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厌的容颜,他挤出一个笑脸,“放心,我赵珣还不至于就此意志消沉!”
    离阳三大藩王,燕敕王赵炳,蜀王陈芝豹,靖安王赵珣,三人联手叛乱,其中以赵炳获得骂名最多,陈芝豹最受畏惧忌惮,而赵珣最让人扼腕叹息。
    哪怕朝野皆知赵珣未来将被其余两大藩王推上帝位,但是仍然有许多离阳文臣,坚信年轻藩王是在春雪楼变故中被强行囚禁,是被赵陈二人用来蒙蔽世人的可怜傀儡。
    太安城其实只猜对了一半,赵珣不愿起兵叛乱是真,但要说赵珣没有篡位登基之心,则是假。
    藩王辖境位于中原腰膂之地的靖安王两代藩王,从赵衡到赵珣,从来都有逐鹿天下的雄心壮志。这一点,两代北凉王都知道,离阳前朝帝师元本溪知道,曾经在王府担任幕僚的瞎子陆诩知道,如今的纳兰右慈也知道。
    赵珣悔恨自己当初为何不愿相信那张纸,那张纸上的字迹,他并不陌生,是那个瞎子身边婢女的笔迹,要他赵珣在吴重轩平定广陵道战事之后,迅速动身返回靖安道辖境。
    可是赵珣很想亲自带着身边这位女子,领略广陵道景色,也想多与那些必定要在朝堂崛起的武将文臣打好关系。所以才决定在参加过春雪楼那场庆功宴席后,再离开广陵道不迟。
    然后便是如今的境地了,一开始赵珣还认为是因祸得福,因为有人亲口告诉他,会帮他赵珣称帝,赵珣不管是什么阴谋,都选择相信,毕竟那个人说这种话,比燕敕王赵炳亲口说出,还能让人信服。
    原因很简单,那个人,叫纳兰右慈。
    只是最近这段时日,赵珣过得很憋屈郁闷,那个曾是春雪楼出身的将军宋笠,曾是所有在广陵道的离阳官员中,品秩仅次于节度使卢白颉、经略使王雄贵的副节度使。如今在北线战功不断,愈发骄纵跋扈,竟然在前不久登上楼船,笑眯眯开口,厚颜无耻地向自己讨要身边的女人!
    赵珣当时气得浑身颤抖,但最后也没有说出半句狠话。
    宋笠毕竟不敢在楼船上公然抢夺,这位被太安城骂作“三姓家奴”的祥符名将,还不忘在下船之前“好心”地提醒年轻藩王:“以老王妃的岁数,再容颜常驻,又能有几年风采?还不如赠予我宋笠金屋藏娇,我他日必有重报!”
    很早就世人皆知广陵道有个姓宋的将军,不但是广陵王赵毅的心腹,更被赵毅誉为福将,嗜好收集天下美色。在西楚复国后,离阳朝廷大军终于攻破西楚京城,宋笠自然更是收获颇丰,发出“只恨姜氏女帝已死西垒壁”的感慨。然后换成赵炳大军占据这座命运多舛的雄城,宋笠更是以离阳镇南将军的显赫高位,果断选择依附燕敕王,宋笠岂能两手空空?传言连燕敕王赵炳在一次论功行赏的宴席上,当面玩笑询问了一句“宋将军,可需要添置宅院养美人?”深受器重的宋笠只回答了一句话,便让在场所有男人叹服,“两者皆是多多益善!”燕敕王更是拍手叫好,当场许诺道:“孤此生决不让宋将军失望!以后中原历届胭脂评出炉当日,必有一位登榜绝色送入宋府!”
    再说宋笠不但深受燕敕王赵炳信赖,被大胆授予兵权,宋笠和燕敕王世子殿下赵铸更是关系莫逆,称兄道弟。
    面对宋笠这样的红人,空有一个藩王头衔的赵珣,又能如何应对?
    赵珣愁眉不展,眺望江面那些水师楼船星星点点的灯火。
    她伸手帮他抚平额头。
    他笑了笑,“走,回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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