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人眼里,梁军发出战书,昨日又在静海门外的江面摆出架势炮击靶船,透漏出十足轻蔑与挑衅的意味。
这在有血性的人的眼里,是怎么都无法忍受的。
身形瘦削的少年,恨不得亲自登上静海门率领大楚将卒迎战,怎么能忍受大楚将卒在炮击时,躲避到一旁,叫梁军看了耻笑?
倘若在梁军炮击时,御卫亲军的将卒都不敢守在静海门之上,大楚还有什么颜面存在,还怎么激励全城军民与金陵城共存亡的士气?
当然,很多人还是认为梁军新造的滑膛炮主要特点是远射程,但昨日看弹丸洞穿船壁的情形,威力似乎比旋风炮近距离还要弱一些。
御卫亲军备战了三四个月,除了城楼内部撑以木架进行加固外,两侧的城墙上都用双层原木搭建木棚子,诸人以为这能有效降低守城将卒在遭受炮击时的伤亡;即便不得不承受一些伤亡,也是侍卫亲军将卒这些年受厚待应尽的职责。
此时又值大楚存亡关头,少帝的血勇之气,在崇文殿里还是得到不少臣僚的拥戴,甚至有几名年轻的御史、翰林磕头抢地,请求登上静海门与御卫亲军的将卒共同守城。
杨恩、顾芝龙等人则坚决反对,强调正常作战时,敌军用旋风炮攻城,守军都应尽可能采取更灵活机动的战术,尽可能减少己方的伤亡。
只有敌军用旋风炮攻城又同时附城夺城之时,才不得已冒着石弹轰砸的危险、坚守城墙之上。
梁军今日倘若只是利用江面上停泊的战舰进行炮击,其将卒都没有登岸,没有直接抢攻城墙,大楚将卒理所当然要先藏身在更安全的地方,避免直接面对梁军的炮击,不能叫对大楚忠心耿耿的将卒,白白牺牲在炮击之下。
此时的沈漾已经是苍老不堪,坐在御案之侧的赐座上,一言不发,似乎他这老朽的身子里,最后一点精力就快被榨干。
“将卒先暂避两侧,确认梁军炮击之威不过尔尔,再上墙守御不迟,大楚社稷,到底还要依赖于将卒,诸卿当恤之。”清阳一锤定音平息争议,便着沈漾、杨恩、顾芝龙、杜崇韬、周炳武、张平等人与朝中几乎所有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护送少帝前往静江门督战。
待文武官员簇拥着少帝鱼贯而出,偌大的崇文殿变得空空荡荡,清阳坐在御案之后,一时间怅然若失,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盼着什么。
雷成佝偻着身子蹒跚走进来,说道:“君上绝无伤害陛下以及诛杀大楚满朝文武的心思,还请太后放宽心,今日的静江门不会是大梁炮舰轰击的目标,君上甚至严令水军要避免发生跳弹的情形发生。当然,君上再宽厚仁义,然而天下四分五裂至今、大楚立国也逾三十年,太多的人不会轻易就甘愿放弃手里既有的权柄、利益,梁楚一战终是难免——现在唯愿静海门这一出炮战能叫诸多大臣放下心里的执念……”
“但愿如你所言,”清阳怅然的说道,“郑榆、郑晖、郑畅、张潮、张瀚、张蟓父子都坚决反对迁都,他们无非都等着金陵有朝一日支撑不下去,为梁军先攻破,他们这样才可以痛痛快快、毫无负担的跑到韩谦跟前卖个好价格,还能继续保持富贵,哀家一个弱女子,想回天也是无力——现在看顾芝龙态度也有所转变,他也被你们收买了吧?”
“这个倒还没有,但顾芝龙有他的私念与算计,却是不假。”雷成说道。
“你歇着去吧……”清阳挥了挥手,示意雷成退下。
“对了,君上好不容易将一首旧词填好,着老奴献给太后……”雷成从袍袖里取出一幅折叠好的绢书,呈到御案之上,才蹒跚着离开。
清阳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给绢书打开,眸光从上往下而扫: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清阳一时痴坐在那里,纤长似玉的手指,禁不住在“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这十数字上细细摩挲着……
…………
…………
担心炮弹失准,会越过城墙击到后面三四百步外的静江门,在静海门外江面一字排开的炮舰,没有对准城门上的城楼,而是都压低炮口,对准静海门外的瓮城及两侧的城墙进行炮击。
为了保证着弹点落在静海门的范围之内,十数艘炮舰都是从近到远先进行试射,甚至直接在江心下锚,停泊在固定的位置上,尽可能避免发生偏差。
实心弹轰击仓船,能极容易就直接洞穿船壁而入,因而对船体整体结构的破坏力,看上去是不及旋风炮在近距离投掷上百斤乃至二三百斤重的石弹,但实际上情况,十二斤重的实心弹发射之后,所蓄积的冲击力,实是一百斤石弹的十数倍。
这一点在轰击覆盖城砖、完全是硬性冲击的城墙时,则彻彻底底的体现出来。
相比较而言,要防范炮击,夯土墙要比覆砖城墙实用得多,更能有效的吸引炮弹的冲击力,能在炮击下支撑更久的时间。
先是零星的试射,很快便是十数艘炮舰,单侧近百门前装滑膛炮进行齐射,看到远处砖石齐飞、尘烟飞腾,直觉脚下的大地都在震颤。
也偶尔会有一两发实心弹越过城墙,落到静江门前的空地上,即便没有射及静江门城楼,却更是叫静江门城楼之上观战的大楚文武官员脸色发白、手脚发软。
“瓮城塌了!”
炮击还没有持续多久,于皇城西谯楼望哨的将卒就策马赶到静江门前,大声禀报道。
“瓮城塌了?”
众人惶然朝杨恩看去,金陵城主要都是在杨恩的主持下修建,瓮城坚固程度,没有谁比杨恩更清楚。
杨恩凄然而笑,他能说什么?
金陵逆乱后期,大军围攻金陵城,最后还是叛军在惨烈的消耗仗中支撑不住,主动弃城渡江逃走。
当时,整个北段临江的城防体系都没有经受战事的考验——毕竟临江一侧能供兵马展开的空间太有限了——然而,当时双方在金陵城的南面、西面、东面围绕内外郭城展开持续长达数个月的血腥攻夺,金陵城的城防体系是强是弱,是经过实战检验的。
当时崇义门、西华门的瓮城,在数十架旋风炮的持续轰击下,都可坚持了十数日才被彻底轰塌。
又由于在旋风炮的轰砸下,坚固城墙的破裂、垮塌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只要守军的抵抗意志足够强、组织力也够强,就能够及时组织城中军民,用砖石、木栅墙随时去修补破裂、垮塌的城墙,从而极限时,一座坚城甚至能在强敌面前坚守数年之久,直至粮食彻底断尽。
然而在梁军的炮击面前,以为屏障的城墙是那么脆弱,垮塌是这么轻易而迅速。这时候,即便城中军民无畏生死,修复城墙的速度也远远比不上破坏的速度,很容易短时间内就被敌军打开大股兵马直接攻入城中的缺口。
在梁军新的战械面前,城墙已经不再在守军所能依赖的坚固屏障了。
瓮城垮塌,炮击还在持续,但主要落弹点集中在两侧的城墙之上,静江门城楼观战的大楚群臣,很快就看到两翼的城墙内侧出现破裂,砖石垮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时间很短,主要是大家心惊胆颤,担心随时会有炮弹射中他们的站立处,一时都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由于两侧城墙受损严重,致使静海城门的整体结构受到破坏,再也无法支撑城门之上高逾四丈的城楼,在“吱吱呀呀|、叫人听了心里极难受的异响中,静海门城楼连同下面的城门洞一起发生垮塌。
这一次的垮塌,动静更为巨大,烟尘漫卷而起,甚至都有碎石冲击到静江门城楼之上,撞得盾牌咔咔剧响。
等到烟尘落下,就见整座静海门彻底变成一堆残墟,而远处的梁军炮舰这时候已经集结阵形,往北岸徐徐撤去。
身形削瘦的少年,要不是身后张平暗中伸手撑着他的后背,甚至都无法站立在城楼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