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离开,斐玉尘不懂,他只知道这地方不能再留了。
他用力地拽着君墨白,神色慌乱:总归能找到出口的,师尊。
白雾散,木樨花簌簌往下落。君墨白抬手接过木樨,缓缓道:来不及了。
君墨白将手中金黄色的木樨捏在指尖处碾了碾,并不理会被刚被禁言只能拽着自己衣角的斐玉尘,自顾自道:玉尘,那个叫阿远的少年死后,定然是用三生池水浸泡了七七四十九日,待将人泡得莹白如玉再用天火焚烧。天火烧去污浊,剩余的便是纯净。将那纯净投入用自身修为创下的世界,历经轮回,重塑肉身。然后将记忆一点点送回,人也就重生了。
像是验证君墨白所言非虚,空气一滞,木樨花停在了半空中。白雾翻滚蒙住视线,再散开时就见天道将少年轻轻放入三生池水中。
少年已经长开,长得十分好看。墨眉横飞,长睫如扇,三生池水旁斜生的红幽昙落下几片花瓣,正巧飘到了少年眉心。将他的眉眼遮住大半,那红如火的花瓣衬得少年的皮肤越发的莹白。
天道颤抖着伸手将花瓣拾起,唇角抖动,一滴泪落到了花瓣上滑入池水中。
还没等人看清天道脸上的表情,场景一变。
滚滚天火扑面而来,天道伸手从天火中取出一对白玉,捂在胸口呆愣了许久以后,抬手将那对白玉掷入井中。
三百多年前。
冬,大雪。
一对白玉从天而降落在了雪地上,第二日君染泽经过那处,于积雪下拾了一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斐玉尘伸手蒙住君墨白双眼,不让他接着往下看。
结果君墨白勾了勾唇角,愉悦道:师尊,我想起来了。
天道从白雾中走出,激动地看着君墨白,他几步上前,一把扯开斐玉尘,抬手摸了摸君墨白的发顶,颤抖道:阿远,你可算回来了。
君墨白柔和了眉眼,乖巧地点了点头。
好,好,好孩子。天道呡了呡唇伸手准备将君墨白揽入怀里。
就在这时,洛河剑从君墨白手心飞出,一剑贯穿了天道心脏。
红色的血喷洒而出,落了一地。
君墨白将洛河剑召回,半蹲下身盯着天道不可置信的眼一字一句道:两百年前,我能越级杀你分/身一次,两百年后越级杀你本尊而已,倒也不用如此惊讶吧盟主。
天道怒视着君墨白,尖锐着嗓音道:这不可能。
君墨白扯了扯嘴角,轻蔑地看着天道,反问:怎么就不可能?不可能识破你的计划?不可能逃脱你的幻术还是不可能杀你?
柔软冰凉的衣袍扫过天道的手背,使得他本就灰败的脸色又白了两分。
明远一直将你当父亲敬爱,一直到死都不肯相信你会害他。
你养他,教他不过是为了吸食他壮大自己。所谓的复活不过是发现他死后,有些无所适应。古籍上的起死回生术不过是你杜撰出来,用来迷惑我,让我以为自己就是明远,明远就是我。
君墨白每说一句话,天道的脸就白上一分。
他抬手想让君墨白住口,偏偏君墨白越说越起劲,仿佛疯魔了一般,越说越兴奋。
你将明远养得不谙世事,天真无邪。你惯着他,宠他,无非就是为了方便自己吸食,让他生不起反抗之心。你将他放入三生池的时候他并没有死透,柔软的幽昙花瓣落在他的额间,比三生池里的水都要凉上几分。
斐玉尘几步上前一把将君墨白揽入怀中,抬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他。
君墨白顺了顺气,将心内怒火压了压,看着天道平淡道:仙人没有来世,不入轮回。明远死了,死在三百多年前,也死在方才。
说罢,君墨白伸手将自己袖子里的雪玉和斐玉尘怀里那个一并拿出,丢到了天道身上。讽刺道:你筹划了三百多年,给自己筹划了个体面的死法,倒也划算。
天道伸手就要去抓雪玉,君墨白食指一曲,将雪玉招回。
洛河剑出,一剑穿过天道眉心。
一击毙命。
眼见天道闭眼,君墨白体内的力气像是被人一把抽离,直接软倒在斐玉尘身上大口喘气。
斐玉尘伸手拍着君墨白的背,眼里满是心疼,心疼中还插了一点点的委屈。
君墨白居然骗他。
缓了许久以后,君墨白直起身,解了斐玉尘的禁言术后,轻飘飘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斐玉尘赶忙摇头应:没,没有。
见他摇头,君墨白抬手弹了弹斐玉尘脑袋,问:好奇我和明远的关系?
斐玉尘装模作样地咳了咳,压下心底的好奇嘀咕道:才没有。师尊,我们先回去找清远吧。
明远最后一点神识通过雪玉附在君墨白身上,虽说是君墨白自愿的,但到底是让其他人占用了一会,陡然抽离,一下虚弱得厉害,于是点了点头,靠在斐玉尘怀里,轻轻嗯了一声。
白雾随着天道的死亡渐渐消散。
竹楼与井口清晰了起来,温泉的水雾比先前淡了不少。
君墨白靠在斐玉尘怀中休息了一会后,养回了一点精气神。他抬手将雪玉招出,左手拖着雪玉,右手二指竖起送出一道灵力透过雪玉落在井口上。
就听咔嚓一声,像是烤得十分酥脆的薄饼被人一口啃下时发出的第一道声响。
覆在井口上的禁制在这一声响中被破开。
灵力送出后,晕眩感袭来。君墨白脚下一趔趄,人直往前扑,被斐玉尘一个用力扯回了怀里。
晕眩感有如潮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君墨白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位置,小声嘱咐斐玉尘道:井口还有一炷香时间才会开启,你盯着些,我缓缓。
斐玉尘小声应了一声,伸手覆在他太阳穴位置上,轻轻揉了起来。
微风吹拂,几朵木樨花随着风落在天道脸上,就见那花从眉心滚到了唇瓣上,然后天道陡然睁开双眼,眼里红丝诡异地蠕动着,仿若活物。
第八十七章 斐玉尘:师尊嫌弃我没出息
君墨白眯着眼靠在斐玉尘身上, 木樨花香拂过鼻尖,将明远留在脑中还没完全消散的记忆又勾了起来。
明远七岁时遇到了天道,那人眉眼低垂, 素白的手伸到眼前时,小小的人儿往后缩了缩。
被风雪冻伤的手又红又紫,有些地方结了痂,有些地方蹭在地上破了皮留了血又被污泥覆盖。
眼前的那只手白白净净,看起来温暖极了。
明远抬起头怯生生地看了天道一眼, 喉结下意识地滚了滚,背在身后的手小心地搓了起来。因为害羞,也因为窘迫。
小孩, 我同你有缘,你要不要跟我走?天道说,嘴里的热气呼出遇到冷气雾化成烟雾,落在明远眼中, 十分温暖。
明远低下头看着身上破破烂烂的衣物,有些纠结。
实在是太破啦,他都不好意思应答。
天道也不催他, 一直保持着微弯腰递手的动作。
过了许久, 久到雪花落了下来。落在了明远头发丝上, 落在了明远的破衣服上,也落在了天道看起来很温暖的手心中。
明远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他小心地将下颚抬起一点点,飞快地瞥了天道一眼后,将放在身后的手往雪地上狠狠抹了一把,又小心地贴在背后稍稍有些热意的皮肉上擦了擦,这才将手抬起一点点放入天道手心。
小手入了厚大的手心, 被天道轻柔地握住。明远脑中第一个念头就是果然很温暖呀。
那是明远与天道初识,一个破破烂烂,一个器宇不凡。
明远随天道回了宗门,上了丹桂峰。
丹桂峰上木樨花正开,温暖的气流拂过明远周身,比不上手心带来的暖流。
明远的身子早被冬日的冷风侵蚀一空,天道帮他细细调养了三年,才养了回来。
于是在明远十岁时,他终于要拜入天道门下,成为天道唯一的弟子。
他拿着两套弟子服在身上比划着,让天道给他选件好看的。
那时的明远被养得很好,小脸肉嘟嘟的,不论是笑还是不经意的一眼都带着小孩子独有的天真可爱。
他被天道捧在手中长到了二十七岁。
整二十年。
二十年中,天道教他读书写字,教他修行剑法。
明远早年流离在外时在一个雷雨夜发高烧差点烧没了,回丹桂峰时,有一年夜里宗里有位师兄渡劫。
雷声轰轰,吓得明远一哆嗦,连外套都没披直接就光着脚丫子就跑到了天道房里。
天道轻拍着他的背安慰他,后又把他抱到怀里给他讲故事这才将人哄好。
待明远镇定下来睡过去时,天色已亮。
天道把他当孩子养,于是他也将天道当父亲看待。
丹桂峰常年木樨飘香,二十年来明远没在丹桂峰上见过雪。
他长得好,翩翩少年郎模样,金色长衫搭着一柄三尺宽长剑,只需往边上一站,就能迷倒一群小姑娘。
加上明远性格好,说话讨人喜欢。宗里喜欢他的师姐师妹们一抓一大把。
姑娘们碰到他,要么矜持地喊上一句:师弟。
要么明晃晃地露个笑叫道:师兄。
明远则都笑眯眯地一一应了。
他对旁人总是带笑,明晃晃如三月春阳。但只有在天道面前才会笑得见牙不见眼,针尖小事也能让他笑得前仰后合。
元明六百年冬,离下个年号自然更替只余短短数月,恰好是明远被捡回的第二十个年头。从不飘雪的丹桂峰终于迎来了第一场冬雪。
那日,天道温了酒,又点了火炉。
师徒两人坐在凉亭里饮酒赏雪。
洁白的雪花被风吹入凉亭,还没等落下就被火炉的热气融成水雾。
天道看着明远,手里执着杯,似感慨:时间一恍,二十年了。
明远笑弯了眉眼应:这是我与师尊一起度过的第一个二十年,往后还有许多二十年,阿远都要和师尊一起过。
天道执杯的手微微一晃,脸上的笑僵硬了几分。他扭过头看向外头风雪,久久不应。
再后来,再后来
君墨白皱了皱眉,额间一片冰凉。
再后来如何了呢?
是漫无边际的黑暗?还是幽昙落在额上的冰凉?
君墨白重重喘了口气,用力地睁开了双眼将意识从明远的回忆中拉回。
斐玉尘半低着头惊慌失色道:师尊。
君墨白深呼出一口气,将明远残留在体内的最后一口气呼出,轻声道:没事,正常反应。
斐玉尘眉头紧皱,十分担忧。
见此,君墨白抬手抚了抚他的眉,斟酌了会切入口后,缓缓道:那对雪玉便是明远最后留下的东西,他最后一缕神识一直封印在里面。仙人没有轮回,他的肉身三百年前就死了。而那最后一抹神识在方才也已经消散。
君墨白舔了舔唇瓣,有些苦恼接下来的事要怎么说。
斐玉尘揽着他,往他体内输入灵力,也不开口催。
君墨白想了一会后,挤出一抹笑淡淡道:我是靠着吸食天地灵力修炼成型,并不存在前生。那对雪玉带来的灵力促使我成型,我吸食了他带来的灵力,长了双同他一样的眸子,这就是因。方才我将躯体借给明远,让他自己选择如何解决,这便是果。
说到此处,君墨白顿了顿,伸手揉了揉眉心后才接着道:我与明远有因果关系,因而扯进了他与天道的因果之中,所以才有了后来仙盟诸事
君墨白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言辞紧措,同事情真相八九不离十。
大抵上就是天道用分/身做局,故意让君墨白洞穿自己好放出体内布下的幻术开关,开启布局百年阵法。
为的就是将那些半真半假的记忆输入君墨白脑内,把君墨白变成明远,那个他想了三百多年,早就混乱了长相的人。
天道不需要君墨白同他长得一模一样,只要那双眼睛看向他的目光同记忆里的一样就够了。
至于相貌,忘根峰上一百多年早就刻在了脑中。
他要的不过是记忆里消散的那分美好,从来就不是要哪个人,只要给的感觉一样,又同那人有关联,就足够了。
为了这分美好,天道谋划三百多年,甚至在刚冒出这个想法时,不惜给在自己创下的世界里待了一千多年的分/身下命令,让他一点点盯着君墨白,让他按照自己想要的人生来走。
但君墨白不是明远,他除了那双眼睛同明远一模一样,全身上下不论相貌还是性格同明远截然相反。
且明远残留在雪玉里的神识硬生生封印了四年气息,让天道分/身也就是当时的仙盟盟主硬生生晚了四年。
一步慢,步步慢。
既然仙盟盟主是天道的分/身,他又将你当成明远看待。那当初求娶那事,他又是何意?斐玉尘不理解,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矛盾的人。
君墨白冷着眼猜测:大概是试探吧,我从不如他的意,那么多年或许就这一件事让他满意。
井口有光冒出,一炷香的时间已过大半。
斐玉尘望着那光,轻声叹了口气:所以方才喊天道师尊的是明远?
君墨白点了了点头嗯了一声。
斐玉尘又问:那驱动洛河剑的是?
君墨白眨了眨眼,有些倦:是我,明远的神识只能支撑他说出那句话。
斐玉尘顿了会后接着问道:师尊是何时和明远联系上的?
君墨白敛眸轻轻碰了碰袖子里的雪玉,沉声道:说来也讽刺,三百多年,明远的神识从未醒过,第一次醒来竟是因为天道方才给我们看的那些半真半假的回忆。
斐玉尘噤了声,在心里代入了一下明远。
若是自己是他,若君墨白也如天道一般。为了突破身体壁垒,捡了自己,又掏心掏肺对自己好了二十年整,那么在知道真相的那刻,心里该是何种情绪。
仅仅只是一想,心口就疼得像是要炸开。
不由得心里酸涩。
三百年前明远该有多难过啊,借身在君墨白身上的那缕神识压着情绪,愉悦地喊师尊时,又是何等痛苦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