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义庄里的守尸人换了又换,总是干不过两日便逃,传闻有鬼祟徘徊在此。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谷粒便只好亲自下场一探究竟。
说来惭愧,她这月的灵石又花得一干二净,手头拮据,连带着在这人世行走也不宽裕,一进义庄,只看到满地的空棺材,一没见尸体,二没听到城中异动,她便起了睡一觉的念头。
群尸出动,城中十之八九真有妖邪。
正所谓以不变应万变,她只需要脱掉外袍,躺进棺材,等天光大亮,直接回宗门边诉苦边交任务。
简直完美。
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可惜,却被这一纸传讯破了美梦。
谷粒右眼莫名跳了一下,只觉得这信上的最后一句让她心绪难安,若执笔者果真如她所想,“燕来城可弃”五个字,染上的可是数万条血债。
还未想出对策,浮空飘动的五采笺突然自燃起来,被风一扬,连灰烬都吹散不见。
夤夜长空,过天星一闪而过。
谷粒没怎么犹疑,便决定立刻赶回宗门求援。耗尽灵力用去一张传送符,勉强也可以抵达青城与鹤鸣交界处,来得及。
变故就在这时出现。
她还未掏出符纸,义庄门外的石板道上,由远及近响起有节奏的“哒——”“哒——”“哒——”声。
蜡屐接触在青石板路上,听起来像是刚涂过蜡油的小叶紫檀,不避水坑,不躲泥泽,越走越疾。很快,沉木撞过门槛发出钝闷声响,进了义庄。
传送符消耗过大,对施术者的心神专注要求极高,谷粒找不到时机,只好飞身先出了棺木,戒备地退入停尸厅内。
月弯如牙,色白如霜雪。
在这霜雪周围,是一层笼着绯色云烟的雾,不沾一丝一毫血腥气。
云雾越发浓厚,厅内正中的神龛台上,一尊琉璃塔的篝灯灭了大半,只余孤光一点萤。屋脊飞檐上的招魂铃轻轻震颤,几秒之间便猛烈晃动起来。
那位不速之客已然站在院中。
他挑一盏飞花红灯笼,蓬头历齿,伛偻而行,依稀可辨出是名男性老者,嘴巴张合之间,低吟着什么咒文。
随着老者语调波动的,还有灯笼内燃烧的灯芯,堪堪将灭时,这人早已咬破了手指喂血进去,复又灯火通明。
谷粒不免蹙起了眉头,这似乎是一种十分凶险的诡术。
不过一盏茶,只余个牙儿的新月光芒越发黯淡,直至被最后一缕绯红色烟雾彻底掩盖住,义庄那扇破败不堪的铜木门被倏地掀开。
这两扇门厚重高大,各打了十六道铁钉,按理以人力只能缓慢推开,像如今这般暴躁的手法,倒是有些厉鬼结群的意味。
事实也确实没有辜负她的判断。
门开以后,成群结队的白面行尸悄然而来,不发出一点响动,场面极度震撼。
谷粒不确定,这些惨白的面孔能不能称为行尸,毕竟数量远远超过了暂厝在此地的棺木,直到她打眼看到了队伍最前方的大娘。那个昨天还悄悄告诉她“城里不对劲”的人,现在莫名其妙进了义庄。
谷粒幼年便在鹤鸣山上以符入道,算是大邑那一带天师道里小有名气的符修,盖因天资聪颖,领悟符意的资质非寻常符师能及。
可她到底没有见过这世间真实的意料之外的样子。
她以为的修仙,不过是画符,革新,飞升,绝尘。如此而已。
她大脑内或许一瞬间划过太多的念头,可手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伸手,起势,聚灵中天,这样的动作她重复过千百个日夜,然后流畅地完成了一道井字符。
这个动作足够大胆,因为,她把自己跟这些不明生物一起困在了义庄内。
拎着飞花红灯的老者身形一滞,随即伸出空闲的右手,召来一名行尸,将那人脖颈捏在掌心之中。
那白面行尸甚至都没露出一点痛苦的神色,便瘫软在地,成了一幅软塌塌的皮囊。
反观老者,如同饱餐一顿餍足的猫,步履轻盈地向谷粒行来,手中灯火大盛,依稀可以看到红雾形成的飞花笼在他周身。
谷粒心中警铃大作,她向来惜命,能偷袭绝不硬刚,能跑的绝不打的,如今出于本能,她催动灵力迅速画了个飞天咒,引燃掌中二踢脚便抛了出去。
井字符只困妖邪鬼祟,不管死物。
二踢脚很容易便穿过一道蓝色屏障,在飞天咒的助推下直冲天际,随即第一重炸裂,在天际爆开一朵巨大且粉嫩的爱心。
谷粒惊了,众行尸呆了。
所有人仰头看向天幕,配合着绯红色的雾感背景,这朵桃色爱心挂在夜幕,久久不散。直到第二重爆炸声响起。
谷粒眼看着这朵爱心散成无数细小荧光,然后攒聚在更高空,化为几个大字——
“快来嘛,等你哟~”
谷粒:“……”
她脑中把周长老和器修长老们挨个问候十万八千遍,还未低头,就见先前同她一样懵滞的老者迎面而来,灯中甩出飞花残火。
好家伙,搞偷袭啊!
谷粒已经来不及画符。
老者已至,突然,她身前绽开一道淡金色的七叶莲,莲叶浮生波动,将那老者弹的退出了停尸厅内。
随即,敞开的铜木门外行来一个白衣僧人,僧帽遮掩了他的双目,只能看到一张薄唇,抿成平直的弧度,无悲亦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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