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爷为人比较吝啬,飞云镇上的人都知道,但他也有豪爽的一面,那便是救人之急,大抵不含糊。他把裴继欢猎杀的狐狸做好并存在他店里的皮子都交还给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他离开故土这么多年一直不敢回去,他委托裴继欢如果到了江南地界,能代他去看看家人,如果家人愿意,让一家子都到天山脚下来会合。
助家人团圆,裴继欢当然也没理由拒绝。
“金城皮货”的老板路掌柜有些诧异地望了一眼穿着有些普通的裴继欢,从伙计手里拿过白得刺眼的皮子,轻轻俯身,对着皮子吹了一口,皮子上浓密有致的红毛面上忽然荡起一圈漩涡。路掌柜情不自禁地惊叹了一声:“上好货色!上好货色……”皮货行里其他的买家卖家,都闻声凑了过来,小小的柜台前,立刻集拢了三五十人,围得团团密密,水泄不通。路掌柜的眼都看花了,胖脸上泛着红光,连连地咂着嘴,喃喃连声道:“我在这行混了这么长时间,好货见过不少,这种货色却是第一回见到,开眼,开眼了!”
在路掌柜店子里的所有皮货客人就在这一霎,被路掌柜手底的这张银狐皮给牢牢吸引住了。天山脚下,从来不缺珍禽异兽,路掌柜从小跟着朱老爷学生意,这点他不会不知道。当裴继欢说明他从天山脚下来时,路掌柜只怕水平不高的伙计错过好东西,更听来客是朱老爷的引荐,立刻放下手里的杂务,从后堂来到了柜前。
眼前这张银白色的皮子,拉开来总有丈许,四四方方,白闪闪,亮晶晶,全是小幅“银狐”的背皮拼凑而成,本地人管它叫“雪石玉皮”,那是因为皮质本身放射出来的光泽,几可媲美上好美玉,整张皮子,既轻又软,比貂皮还要名贵,价值非常可观。
裴继欢存在朱老爷柜上的好皮子有两张送给了红拂女和宇文冲,除此之外,这是他这一个月以来昼伏夜出辛苦所得,虽然他并不在意皮子的价格,朱老爷说的也没错,此行他不知要走多远,没有盘缠那可真是不成。此刻他正被人群围着,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望着一遍一遍轻轻抚摸皮子的路掌柜。
“九百两白银,收您一张银狐皮,您看价格合适么?”路掌柜抬起头来,对着裴继欢道。
人群中顿时起了一哄,众人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那就谢谢路掌柜赏脸。”帝国的富庶,一个普通百姓终年劳作,从土地中所得除开家里人口所用,也不过三十两银子,还得是丰年,遇到旱涝,只有十多两银子的进账,路掌柜一开口就给了九百两,那是整个兰州皮货行当从未有过的大价钱。皮货行的伙计知道,城东最好的猎户打来一头猛虎当面现剐现制,路掌柜最后也不过给了五十两银子而已。
裴继欢有些不舍地伸手摸了摸柜台上这张辛苦得来的皮货。张妈妈告诉他,他去世的母亲生前最爱的是关东火狐制成的红裘。同样的物以稀为贵,假若母亲在世,这当是做儿子奉献给她最好的礼物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伤感。记忆的飞逝,离他越来越远,无数次在他脑海里想象的母亲越见模糊,甚至最后的一点残存,也为之烟消云散了。
他的手轻轻地在银光闪闪的毛丛中抚摸。那些毛毛,每一根都像是细长的针,针尖光华灿烂,耀眼生辉。银狐的名贵之处便在于此,它有着其他动物皮毛都没有的毫尖光泽,相比之下,紫貂、灰狐、长白山白虎皮……都远不及他手底的这张银狐皮珍贵稀有。
“三千两!”
说话的人远在众人之外,但说话的口气,却是盛气凌人,颇见威风。人群中又发出一阵惊叹,店堂里的大伙全数都拧过头来,望向那开价三千两白银的人。
那人年纪和裴继欢相仿,约莫二十三四岁,白净的一张长脸,一双眼睛又圆又大,穿着闪闪有光的一袭绿缎袍子,腰上扎着碧玉丝绦,丝绦的尽头,垂挂着一块玉光四射的方形玉佩,头上戴着一副金光闪烁的束发三叉紫金冠,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把檀香扇。与他同在一处的,还有两人,身形笔挺,站在那人身后。左边那人身着黑衣,身材瘦削,双眉倒挂,宛若年画里的黑无常,腰间挂着一口宝剑;另外一人身形微胖,一张大圆脸,与那黑衣人相反,他身穿一套白袍,面带微笑,看上去好似一个富有的商人。
这三个人什么时候来的,没人注意,所有人的眼光,都被裴继欢手里拿出来的那张银狐皮吸引住了,没人关注到这三人的突如其来。所有皮客一阵子窃窃私语,却没人敢上前问他。这三个人排场挺大,坐椅子有自备的皮垫子,喝茶也是自带名瓷盖碗,连茶叶许都是自带的。
绿袍人正在享用一盅热气腾腾的好茶。众人目注之下,绿袍人好整以暇地喝了几口,这才轻轻放下了手上的盖碗,身后的白衣胖子递上一块雪白的布巾,他擦了擦嘴,推案站起,缓缓走了过来。皮客们见他龙骧虎步,气势逼人,都不禁往两头散了散,让开了一条路。
“这块银狐我要了!”
绿袍人这等气势,非贵即富,是以他这一来到,各人便纷纷退开,一个个眼巴巴地瞪着瞧,要好好看看这场热闹。
“好一块上品银狐!”绿袍人显是识货的行家,一只手一顺一逆来回摩搓一阵,和路掌柜一般,同样俯身下来,朝皮面上吹了一口,皮面上立时起了一圈漩涡,却看不见底,这便是上品皮裘的最佳证明了。“好货,好货!”绿袍人面带微笑,连连点头道:“我给三千两银子,这皮子是不是就是我的了?”
“裴爷,您看怎……么着?”路掌柜的满脸堆欢地望向裴继欢:“三千两银子!”
“我听见了。”裴继欢声音里透着淡淡的冷漠,绿袍人被他盯了一眼,竟似觉得自己无形中矮了一截一般,这种气势,比之绿袍人,又要高傲清冷得多。“裴爷的意思是……”路掌柜眼巴巴地看着他。
“我要九百两,这张皮子就卖给路掌柜您了。我等着赶路,路掌柜您是给现银还是给悦来客栈的钱票?给钱票的话,我要全国通行的。”
此话的含义不言而喻。不要绿袍人的三千辆,而要路掌柜的九百两,而且回答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大伙儿真糊涂了。这少年简直太不识抬举,那不过一块银狐皮而已,就算再名贵,九百两也值过了,真要错过了眼前这个识货的主儿,那可是过了这村儿没这个店了,其他人为他着急,也只是干急,裴继欢并没有高价卖掉手头这张好皮子的意思。他还是那句话,是看了朱老爷的面子来的,这份面子,只给交情,不给价钱,路掌柜开个价,裴继欢就会应上,然后拿钱走人。
连路掌柜也呆了一呆,一双眼睛不停地在绿袍人和裴继欢脸上打转,有些儿手足失措。
正在这时,并不急着作决定的绿袍人微笑了一下,道:“我知道这个价码不够多,这位兄弟,咱们好好谈谈这笔生意成吗?!”裴继欢冷冷地摇了摇头:“我看不必了!”
“为什么?”
“我是路掌柜的上家介绍来的,所以按照规矩我只卖给路掌柜的皮货行。”他霍地转脸,目光灼灼。四目交视,眼光如刀,绿袍人吃了一惊,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他身后的黑衣人沉声喝道:“大胆!放肆!”一挺身,挤进了两人中间,这两人一对面,立刻就有一触即发的态势,旁客慌忙四散让开,这回,柜台前空了好大一片地面儿出来。
“我出价九百五十两,卖给我好了。”又一个俏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裴继欢回头一望,店门外进来了一个人。他微皱的眉头忽然松了开来,有些意外地道:“怎么是你?”那人穿着一身玉白色短袄,外面罩着一领玉白色披风,长发垂腰,风姿卓然,竟是一位妙龄女郎。这位妙龄女郎,无如是裴继欢相对这绿袍人而言比较熟悉的一个人,“幽冥神教”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教主霍紫鸢。
“唔……”这下轮到裴继欢有些不知所措了。
“怎么啦,不卖?老朋友了,这点面子也不肯给我吗?”霍紫鸢微微歪了歪头,缎子一般光滑的长发在她窈窕的身段背后跳动了两三下。
“唔……你看这么的吧……”裴继欢深深地出了一口长气:“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大家是‘老朋友’了,霍姑娘又青眼有加看上了在下这块皮子,在下只好双手奉上,分文不取。你拿去吧!”
“你!哼!”绿袍人眼见裴继欢面色坚决,毫无妥协之意,有些气急败坏的袖子一甩,夺门而出。黑衣人走在背后,转头望了一眼裴继欢,神色中满是不屑。
店堂里鸦雀无声。人们一下子静了下来,这实在是个大大出乎了他们意外的决定。不过吧,回头一望,这两人这是闹的哪一出?拉郎配么?女的身长玉立,美丽动人,男的英挺伟岸,极有男儿气概,这一对儿若是撮在一处,那是多好的一件事啊……
裴继欢面对翩翩佳人,果有慷慨赠皮之意,说了这几句话,也不打算多作逗留,就要转身而门。“站住!”霍紫鸢娇声唤住他:“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你别走呀,我又不是阎王恶鬼要吃了你!”“是呀是呀,别走,别走,大姑娘说的让你别走。”人群中看热闹的某人说,店堂里立刻响起一阵粗犷的笑声。霍紫鸢有些气急败坏,上前两步,一把拽住了裴继欢的袖子。这番动作,旁人人倒也不以为奇,只把一旁的路掌柜看了个目瞪口呆。
“萍水相逢,难承姑娘大礼,人生聚散,原本无情,谁知道你我下次见面,是一番什么样的景况?”他像是有些感伤,说着说着,可就忍不住笑了。霍紫鸢气急败坏的鼓起了腮帮子,怒道:“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什么萍水相逢,什么人生聚散,什么狗屁无情?姑娘可没你这么掉文!”她死死地拽着裴继欢毫无松手之意,好像一位卖菜大嫂少收了三文钱一般,弄得裴继欢大为尴尬。堂堂闹市,一对少年男女,就这么拉拉扯扯的,也的确不好看。他想挣脱,却又似乎并不想全然挣脱,一霎那,多么复杂的感情,就这么从心底里油然而起。
霍紫鸢深邃的一双眸子,直望着对方的脸:“正因为你说的那堆屁话,本姑娘才不能平白收你这份大礼,我非要给你银子不可!”
“银子呢?”裴继欢有些气急败坏。
“这个嘛。你别急嘛,我又不跑了的。”霍紫鸢拿着皮子走回柜台:“掌柜的,九百五十两,成交不成交?”
路掌柜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成交,成交!”
霍紫鸢笑了起来,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你给这位裴爷开了九百两的价,我加价五十两,九百两给裴爷,五十两进我的腰包,您看我这生意做得还地道吗?”
路掌柜哭笑不得地说:“别说啦,别说五十两,再多五十两,这生意也是地道得很的。二掌柜,你给裴爷开三张悦来客栈流通全国的钱票。姑娘,要不要留些散碎银子路上用?”
霍紫鸢拍了下柜台,竖起大拇指:“果然人情练达。开八百辆的票,给我们留下一百五十两银子路上带着。”
裴继欢淡淡苦笑,笑得十分牵强。无论如何,眼下这一时半会儿他是甩不脱这位刁蛮任性武功又高的霍姑娘了。他想走,袖子又在人家掌握里,他总不能大力挣脱,把这位姑娘就这么拽个跟斗吧,所以他只好目瞪口呆地看着霍紫鸢麻利地取过三张钱票和一百五十两银子的包裹,然后故作亲热地挽着他的胳膊:“走啦,我请你吃好吃的还不行吗,别生气啦!”
店堂里的人们又一次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