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穆遥已是西州之主,认真琢磨了十数日,投书一封往丘林海处。不出十日,丘林王传国书至西州,邀请穆遥往王庭商议通商事宜。
两年前危山大败,朝廷以通商纳贡为条件,同北塞王庭议了和,如今再一次详细商议通商事宜也是一桩正经事。穆遥归整了,只带着胡剑雄和十余名亲卫入王庭。
丘林王中风不起,一任事务由丘林清做主,丘林清在王庭会见穆遥。酒过三巡时,借着酒意道,“西州一地在外,郡主何不投我北塞?南朝皇帝何等小气,至今不肯把北穆王爵交与郡主。郡主来我北塞,旁的我不敢说,我们北塞诸部,不论大小,无一部不称王,无一部不自专,自由自在,绝不受人辖制。”
穆遥做出意动模样,久久叹一口气,“父兄身亡,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她被皇帝拘在宫里,我轻易出走,姐姐必定有性命危险,我不能做这样的事。”
丘林清一击即中,大是得意,“此事包在我身上,定叫穆妃娘娘平安出宫。”
穆遥为做的真一些,紧赶着说一句,“皇子虽姓王,亦是我穆氏骨血。”
丘林清哈哈大笑,“当然叫皇子一并离京。”又道,“北穆王父子一生英雄,我已经命人在危山妥善安葬,每逢年节总有祭拜。郡主若果然不放心,也可将棺木迁往西州。”
穆遥大喜过望,起身一揖到地,“如此多谢那然王。”
二人这一回聊得入港,直接把西州归入北塞之后的管辖事宜都议得妥了,穆遥做势向丘林清讨要各种特权,二人乘着酒兴写下了《西州归北十三策》。
丘林清彻底放下心,便邀请穆遥在王庭多住些时日,观赏北塞风光。这一下正合穆遥心意,每日暗地里寻找机会同丘林海秘密商议。这一日从丘林海处出来,刚走到假山石处,远远便见一群人簇拥着一顶软轿过来。
那软轿与南边不同,是北塞制式,直接就是一乘木椅,顶上悬着纱帐,行动间纱帐漂浮,清晰可见帐中一人懒散靠着。
穆遥看那身形何等眼熟,暗暗冷笑,口中却道,“王庭除了额赫王,竟然还有如此尊贵之男吗?”
侍人是丘林海特意安排的,有问必答,“非是王族,这一位是那然王的心头肉,在王庭一向如此嚣张的。”
“哦?”穆遥目光一闪,“什么人?”
“便是南边过来的那一位——原来的北境监军,齐聿。一过来就封了崖州王的。”
话音方落,那一群人已到近前。穆遥退一步避在路边,齐聿已经看见路边有人,便抬手一掀轿帘,目光平平从穆遥身上走了两遍。抬轿的侍人上前一步,刁钻道,“什么人见崖州王不跪?”
“这位是——”侍人一语未毕,已被穆遥制止。她极好脾气地笑一笑,便单膝跪下。
齐聿又看了她一时,放下轿帘,被一群人簇拥着去远。
穆遥站起来,自言自语道,“果然很是嚣张呀。”
侍人仍然引着她走,“您是不知,如今咱们王庭,妖魔鬼怪横行,这一个不去说他,还有一个小武侯,看谁不顺眼,一言不合就动手,他那个屋子里,一个月里总有一二回抬着人出去——作孽。”
穆遥侧首道,“这一个呢?不能说?”
“这一个当真说不得。”侍人低声道,“他屋子里的事怕只有那然王知道,有一回一个伺候的人白出来说了一句话,被那然王生生鞭死——那然王亲自动的手。如今那屋子里,每一个侍人都是那然王亲选的,除了那然王谁的话也不听,那嘴紧的,跟上了封条也差不了多少。”
“说了什么?”
侍人是丘林海的人,乍着胆子道,“说——崖州王昨日叫了一夜。”
穆遥强行按下心中恼怒,面上半点不露出,“那然王夜间欢好,定然是不乐意叫人说出去。”
“小武侯不也是伺候那然王的么——他那的事为什么倒又能说了?”
侍人一滞,“崖州王想是更加要紧一些。”
穆遥回了下处。至夜间半日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换过一身夜行衣。刚到院中迎面遇上胡剑雄。
“郡主这是——”
“探一回丘林清的老巢。”
“咱们明日就回,郡主万勿多生事端。”
“我省得。”穆遥拧身出去,一路攀檐越脊,轻巧巧在黑夜中穿梭,很快寻到崖州王宫,果然警戒非同一般。穆遥用了足足一柱香工夫才觑一个空入内庭。
想是外间戒备森严,里头的事又不欲为人所知——整个内庭竟无一人值守。穆遥屏住呼吸,摸到最暗处一个角落,附耳过去。
初时里头悄无声息,渐渐便有男人痛苦的叫声传来,含了尖锐的哭泣,一下接着一下,含含糊糊的不知在说些什么,穆遥用尽全力终于能够分辨其中一两个句子——
分别是“给我”,和“求你”。
……
此后许久,每每午夜梦回,穆遥总能清晰地记起那一刻的愤怒与痛心,无一日消散,随时日之久镌刻于心。直到终有一日她领北境军大破崖州,在那口枯井中与男人重逢,才终于知晓事情的真相——
他不理她,是因为他早疯到认不出一个人。
丘林清不让侍人入内,是她绝计不能让人知道所谓的南朝叛臣,其实她的一个阶下囚。
一个受销魂草控制的,身不由主的可怜人。
……
穆遥命人暗暗销毁了所有的罪像。
今天它又一次平空出现了。
第101章 脏 别碰。
穆遥立在中台阁阶下, 抬头仰望门口趴着的青石狮子。忽一时角门打开,讯官小跑过来,往穆遥身前深深打一个躬,“穆王回吧。”
“怎么?”
“齐相正在麟台听丈量司通报呢, 下了严令不许任何人入内。”讯官道, “下官没法进去, 便不得通传。”
胡什里正陪着穆遥, 闻言大怒,“你去同看门的说, 北穆王驾到,他敢不让你入内通报吗?”
讯官一滞,“齐相下严令——任何人。包括陛下……和——”他尴尬地看一眼穆遥, “北穆王。”
“他什么意思?”胡什里大怒,跨前一步,正欲发作被穆遥一手拦住。她笑一笑,“不见便不见吧,我回去了。”
讯官擦一把汗,感激涕零道,“谢穆王体谅。”
胡什里跟着穆遥走, “齐相什么意——”被穆遥冷冰冰瞟一眼,立时销声。
满街罪像已被清理殆尽。穆遥立在原地看一回,“这许多石像入城, 必定不会悄无声息, 去查, 什么人弄进来的。”
“遵命。”胡什里躬身答应,想一想道,“若是从这一二日从城外入京, 怎么都好查,可若不是——”他见穆遥并无不豫之色,乍着胆子道,“何需去查,穆王当真不知这是什么人做的?”
穆遥眉峰一动。
胡什里又道,“东御街是诸王诸相府邸密集处,如今太平盛世,夜间并不宵禁,这些石像若是早早入京,藏在哪一位王相府中,昨天夜里悄悄拖出来,摆在街上又当如何?咱们既不能破门而入,便查无可查。只能夜间勤加巡守,等他们再动手时,拿一个正着。”
穆遥冷笑,“石像上街这半日,看到的人没有一万也有三千,此时消息只怕已走遍中京,他们目的已经达到,怎么会再贸然动手白白叫你抓。”
“好毒的手段——”胡什里为难地搓一搓手。
“用到如此下流之手段,不过是无能者之狂怒罢了。”穆遥语气平平,“他们摆一回罪像,难道能以流言免了齐聿的中台阁宰辅?还是想以流言杀了他叫他不再推行新法?百姓我们管不了,拿俸禄的难道还管不了吗?你去——今日朝中但有一人敢议论罪像者,直接拿去飞羽卫吃两天牢饭,不出三日,我要叫朝中无一人敢多嘴多舌。”
“是。”
“去查——”穆遥道,“石像在何处雕刻,中京周遭三百里之石场尽数走遍,不许有一处遗漏。”
“查到之后下官应当——”
“直接缉拿。拿下以后审讯,问出是谁指使来报我。石场主人至少关押一个月才许放人。从此要叫京畿各处石场无一人不知,谁敢再雕刻此像,必有牢狱之灾。”
“是。”
穆遥安排完回府,到门口吩咐胡剑雄,“带人守在中台阁外接齐相下朝。”至天黑时往厨下看一回菜色,命他们“多做一个桂花栗子糕”,便回房等齐聿。
直等到戌时都不见人。穆遥命人往中台阁询问,不一时回来传话,“丈量司的通报完了,收缴司接着进去,一口气没带停的。”
如此又等二个时辰,近子时仍然不见齐聿。倒是跟着的亲卫派人回来,“收缴司的人刚刚散——齐相一个人回值房,谁也不叫进。”
穆遥勃然大怒,也不叫人跟,自打马往中台阁去。中京夜静,除了巡街的中京戍卫几无行人。马蹄踩一地月色直奔中台阁,门口值守认识她,上前道,“容我等入内通传——”
穆遥理也不理,自拾级而上。侍人无一人敢拦,唬得跪了一地。穆遥随便点一个,“你们齐相值房在哪?带我去!”
侍人抖一时,依言在前带路。走上七十二级白石台阶,又穿廊绕树,足足一顿饭工夫才看到一带屋舍,一间一间密密挨着,都是中台阁诸员的值房——夜间听宫内宣诏时睡觉的地方。
侍人引着到了最大的一间,指一下,垂手侍立。穆遥更不打话,便连门也不敲,一抬脚踹开,满室漆黑,悄无人声。她回头道,“齐相当真在内?”
“……在。”侍人道,“应在里头暖阁。”
穆遥掩上门便往里走,过了门厅,穿一进碧纱橱,果然里头炉火跳动。穆遥一眼看见房舍床边缩着一个人形。他听见响动,手足并用,直缩到最黑暗的地方。
穆遥立在原地,“齐聿。”
满室悄寂。炉火不知点了多久,已有颓败之势,值房里并不暖和,夜雾笼在背上,沁凉。
“下值为什么不回家?”
仍无回应。
穆遥深吸一口气,按下怒火。大步走到暗影之中,一探手握住男人手臂,“跟我回家。”
掌下反抗之力极巨。男人一言不发,却拼死挣扎,穆遥些微一个恍神,便听砰一声大响,男人夺回手臂,手肘却因后拉之势撞在木柜门上。
直听得人牙根酸软。他应该是极疼的,却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吐息瞬间重了许多。
穆遥蹲在原地,等一时捺着性子重复,“我来接你,跟我回家。”
男人挣扎一回半边身体暴露在炉火之中,他撑住床沿,慢慢挪到暗影之中,自始至终不言不语。
穆遥便盘膝坐下,“齐聿,如今朝中局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绝计不可能再站起来,他要么死,要么捱到燕王成人——宫中有娘娘,宫外有我,你在中台阁的位置,谁也动不了。”
男人只是紧紧缩着,深深地埋着头,一动不动。
“那些人在背后弄这些手段,既不可能把你从中台阁撵出去,也不会让朝廷有所动摇。唯一的用处——”穆遥道,“你知道是什么?”
男人仍然不肯说话。
穆遥一直盯着他,久久叹一口气,“齐聿,那些人想逼死你,他们想逼得你耻于见人,逼得你无法支撑,逼得你再也不敢在中台阁露面……他们就赢了——你要让他们得逞吗?”
男人终于动一下。穆遥再一次挽住他的手时,他便没有挣扎。穆遥扣住男人修长冰冷的手指,握在手掌尖一下一下慢慢抚弄。穆遥道,“跟我回家。”
“不。”
穆遥皱眉。
男人紧紧缩在黑暗之中,“我不能去。”不等穆遥说话又道,“你让我留在这里。你让我一个人,做完我的事。”
“为什么?”
男人抽回手,“脏……穆遥,太脏了——你别碰。不要让他们看见你——同我在一处。脏。”
穆遥忍着脾气道,“你忘了我们要成亲吗?”
“不。”男人垂着头,极其厌倦道,“我这种人,成什么亲——我不成亲。”
穆遥勃然发作,一把攥住他手臂,将他生生拉起来,大步往外走。男人猝不及防,刚走出三步便摔在地上。穆遥往外叫一声,“传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