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遥抬起头,“萧咏三一个三品统领,他敢祸乱宫禁,必是有恃无恐,陛下应查的,是萧咏三究竟依仗何人——”
皇帝低头沉默,久久笑起来,“阿遥不愧乃父之后,一点就透,深知朕心。”咬牙骂道,“下贱东西便是下贱东西,给一点脸,便狗胆包天。”
穆遥知道他在骂秦观,一声不吭。
皇帝道,“你现在出去传旨,萧咏三祸乱宫禁,秦观御下不力,罪不可免,叫他不用查——此刻起,净军由你接管。”
穆遥重重磕头,“臣必当竭尽全力,护卫宫禁平安。”
“去吧。”
“是。”穆遥又嗑一个头,还未站起来,皇帝又道,“且等等。”忙又跪回去。
皇帝问她,“你同郑勇怎么一回事?”
穆遥原打算推一个酒醉昏睡,其实同郑勇无事。此时揣摩皇帝心意,若叫他疑心自己同萧咏三之死有半分干系,眼下的大好局面便要付诸东流——索性给他认下,“臣今夜着实是喝大了,一时间没能管住自己,便,便——臣有罪。”
穆遥军功立身,又封了北穆王,虽是女子,皇帝心里一向拿她当朝廷大员看待——既是朝中大员,一点风流韵事在皇帝眼里根本不能算一件事,随便骂一句,“你成了亲,好歹收收心吧。”
穆遥便知过关,磕头道,“陛下教训的是。”
皇帝又道,“齐聿如今已经是三台阁之首辅,你闹出这等事,再同他结亲,他面上不好看。好在郑勇也是世家出身,配你也不差什么——这样,朕做主同你退了亲,另赐婚给郑勇。”
穆遥还未想出推脱理由。皇帝已经向外吩咐,“外头去个人,叫齐聿来。”
穆遥惊出一身冷汗,惶急道,“陛下——”
“你不用怕。”皇帝道,“你同齐聿的婚事,本就是朱青庐那厮做孽,朕看齐聿不情不愿,退了说不得正合他意。朕另外寻个性子柔顺的世家贵女与他便是。”
穆遥好半日寻不出一句话,一时间心急如焚——一边怕齐聿受刺激当场发疯,一边惦记他刚吐过血,万一病一回小命不保。又一时转念,更怕这人心病发作,认真同她退了婚。
正在百般无计之间,两名侍人一左一右扶着齐聿进来,齐聿气若游丝的模样直把皇帝吓一跳,“这是怎么了?”
侍人轻声道,“齐相方才一时气急,吐血了。”
“赐座。”
齐聿推开侍人,挣扎上前,扶地跪下,“臣无事。”
皇帝见他模样着实可怜,飞速道,“今日事是阿遥对不住你,朕已经狠狠骂了她——”
齐聿一语打断,“有罪的是郑勇那厮,陛下何故责怪北穆王?”
御前插话是臣下大忌——这人当真是气疯了。穆遥不住看他。齐聿直挺挺跪着,便连头也不曾转一下。
皇帝倒不留意,“阿遥今日这一出,于你名声有损。朕替你做主,同阿遥退了亲,另外寻一门世家贵女与你。”
齐聿终于转过头,死死盯住穆遥,一字一顿,“你要退亲?”
穆遥见状不妙,唯恐齐聿御前发疯,匆忙道,“陛下,此事可否改日再议,我——”
“陛下!”齐聿重重磕一个头,“臣绝不退亲。”
这话大出意外,皇帝看一眼穆遥便知她也不知底里,莫名其妙道,“不是气得都吐血了……为何不退?”
“臣身子一向不牢,今日吐血,是臣在席间饮酒过量,臣自己不中用。”齐聿断然道,“自古君无戏言,陛下既然已经赐婚,怎能收回?陛下,臣绝不能退亲。”
皇帝一滞。齐聿说的也不错,堂堂一朝天子,赐了婚又收回,跟小儿做戏一样。他立时便不大想管,问穆遥,“你又怎么说?”
穆遥尚不及开口,齐聿已经替她回禀,“回陛下,北穆王也不退亲。”
皇帝见齐聿神色坚决,又见穆遥虽是呆若木鸡却无一字反驳。他着实闹不清这二人怎么回事,便一摆手,“不退就不退吧——行了,你既病着,趁年下好生将养。”
侍人上前相扶,齐聿便看穆遥。皇帝没注意他,仍自顾自同穆遥说话,“如今看着,净军里说不得还有些糟污烂人,这个年下你辛苦些,好生地查。”
穆遥想同齐聿一起走,眼下只能跪着,勉强回一段话。侍人扶着齐聿出去。穆遥魂不守舍御前奏对一番,足一顿饭工夫才辞出来。出门便问,“齐相回去了?”
“怎么劝也不肯走,”侍人往门上一指,“外头门房等您。”
第93章 胡闹 他这是生病,平日不这样。……
穆遥出偏殿一直到内宫门门房, 七八个侍人被从里头撵出来,立在雪地里冻得发青,看见她如获救星,“穆王来了。”
穆遥斥一句,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散了。”
侍人大喜, 一哄而散寻地烤火。穆遥深吸一口气, 推开门便见齐聿孤伶伶一个人蹲在火膛旁边, 离了巢的孤鸟一样瑟瑟发抖——惶惶如丧家之犬。
“齐聿。”
齐聿抬头,看见她目中猛然点亮, 又瞬间消失,变得阴森而凶狠,“为什么不同他们解释?”
穆遥双手在后, 掩上门,此处门房墙壁单薄,即便烧了个火盆,仍然不大暖和,难免皱眉,“你在这里做什么?跟我回家。”
齐聿的声音瞬间拔高,“你跟郑勇什么事也没有, 为什么不同他们解释?”
穆遥隔窗看一眼,人都被她撵走了,外间空无一人。齐聿居然已经站起来, 他本是极虚弱的, 不知从哪里生出蛮力, 疯了一样在屋子里来回地走,“你不肯同他们解释,是不是想趁机摆脱我?你想退亲——你是不是想退亲?”
“齐聿。”
齐聿一个字不听, 疯狂大叫,“你想退亲——我同你说你休想——你休想。除非我死了——你退亲就是逼死我,逼死我你再同我退亲——”
“齐聿。”穆遥道,“你不知道我今日做什么?你自己也知道我同郑勇什么事也没有,又发什么疯?再无故发疯,我真要退亲了。”
齐聿仿佛完全听不懂人话,入耳只有“退亲”两个字,困兽一样在屋子里乱转,“你要退亲……你还要退亲——”他走一时停下,向穆遥走一步,又停下,无所适从茫然立着,“你凭什么呀……同旁人裹在一处的人是你,又不是我,你凭什么退亲?你凭什么不要我?你凭什么——”
一语未毕,他那身体如同被人生生重击,仰面便倒。穆遥抢一步上前,险险拉住胳膊。齐聿就势抓住她,“你凭什么不要我?你凭什么——”
穆遥简直无语,生拖着他往火盆边上坐下。齐聿张臂扑在她怀里,死死抱住她,“你凭什么不要我——你凭什么?”
“我几时说我要退亲了?”
“你还要退亲——你还要退——”
“齐聿!”
齐聿悚然一惊,终于灵醒,好一时双唇抖动,“穆遥,你不能退亲——”
“我不退。”
齐聿终于消停一些,伏在她臂间咻咻喘气,久久道,“我一直在等你,你都杀了萧咏三了,怎么不来寻我?我以为你被人——”他说不下去,渐渐又激动起来,“你去寻郑勇都不来寻我,你——”
穆遥道,“我被人砍了一刀,寻你有什么用?你有药还是你在宫里有屋子?”
齐聿一滞,双手扣在她肩上勉强坐直,惊慌道,“你受伤了?在什么地方——”便往下摸索。
“疼,别碰。”穆遥刻意说得重一些,以免他计较郑勇又发疯。解开箭袖绑带,拉高衣袖露出裹伤的白布,同他折腾一回血迹浸出,已经染透了。
齐聿低着头,死死盯在那里,忽一时身体僵硬,“哇”地一声又喷出一大口血。穆遥只觉臂间一烫,扑鼻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这已是他这一日内第二回 吐血。
穆遥心下冰凉,便去扶他。齐聿轻轻摇头,“你……让御医先……先看伤——”
“齐聿,你怎么样?”
“不用你管我……”齐聿语意坚决,“你传御医。”
穆遥随便放下衣袖,“你是糊涂了。外头正查凶手,我传御医是要昭告天下我杀了人吗?”
“糊涂……我糊涂……”齐聿喃喃道,忽一时身子一晃,软倒下去。穆遥大惊,掐着下颔扳起他的脸——眼前人面白如纸,只唇上一点血迹艳色夺人。穆遥不能不生气,“我就是一点小伤,你再闹一回,才真要小命不保。”
“是我没用。”齐聿吐过血,戾气销尽,便连生气也一同销尽了。残余一点活气如熄灭的灰堆里隐约一线火星,他整个人都是如一片烧尽了的残页,风儿一吹都能跑。轻声道,“我什么用也没有……还不如郑勇。”
“休要提他。”穆遥简直无语,“你自己都知道他替我遮掩行踪,还能气得吐血,齐聿,你是不是有病?”
“是,我有病。”齐聿极其迟钝,整个人木木的,“可我不能控制……我看见你和他在一处,我心里知道原因,但我只有一个念头,我想立刻去死——我死了,你肯定就后悔了——”
“我确实后悔——当初怎么就遇上你这么个祸害。”穆遥骂一句,挽住手臂搭在肩上,拉他起来。齐聿挣扎一下,“去哪里?”
“你这鬼样子还不赶紧回家看大夫吗?”
“你呢?”
“我还不能走。”穆遥贴在他耳边轻声道,“陛下命我接管净军,清理那群人总要有个三五日工夫,你好生养病,我理顺就回——”
“我不走。”齐聿仰面望她,“我死也不一个人走,我绝不离开你,我要同你一处。”
“齐聿——”
“我不走——”齐聿拼了死命地叫,“你休想不要我,你休想同其他人裹在一处,我不走——”
穆遥心中知道他这一日受惊过度,再劝也是白费,顺着他道,“好,不走就不走——不走。”
好歹劝半日,齐聿终于安静下来,却仍抱着她不松手,脸颊死死埋在她怀里,口里乱七八糟说着些昏话,一时叫“传御医”,一时又叫“亲亲我”,一时又催她“去裹伤”……
穆遥被他吓得不行。只能抱着他,不住在他冰凉的额上柔和亲吻。齐聿渐渐没了声气,便不能支撑,昏死过去。
再醒时满室昏暗,入目一副架子床,挂着白布帘子。齐聿只觉心口如塞破絮,闷得喘不过气。浑身上下如同散了架,无一处不难受,无一处不寒冷。然而身畔空无一人,他慌得连呼吸都停了,张口大叫,“穆遥——穆遥——”
外间脚步声响,木门自外打开,穆遥进来。齐聿一颗心重重落回肚中,压得他心尖都疼了一下,便重重吐一口气,向她伸手,“你过来。”
穆遥挨着他坐下,齐聿立刻扑上,从襟口往下扯衣裳,他手足绵软,指尖抖个不住,辛苦半日才掀开,便见她臂上薄薄缠着一圈白布,血迹已经没有了。
他奋力睁着通红一双眼,“不流血了……还疼不疼?”
“都三日了,还疼个什么劲?”穆遥随手拢好衣袖,“管好你自己吧。”
齐聿望住她,“三日……我都同你在一处吗?”
“是。”穆遥大没好气,“一睁开眼就连哭带闹的,你好歹三阁之宰辅,闹成这鬼样子,明日怎么见人?”
“我不想做什么宰辅,你带我回家,我与你看马。”
穆遥便知这人疯劲还没过去,抬手往他额上贴一下,仍是烫烫的,难怪。便十分容忍,柔和地抱住他,“不急,以后一定带你回去。”
齐聿身子一歪便耷在她肩上,脸颊贴在她颈畔,感觉一只微凉的手慢慢掠过自己发烫的后颈,便连灵魂都被这只手熨烫过。齐聿沉重地闭一闭眼,“……穆遥。”
“怎么样,好些吗?”
“我很好。”
“你好个屁。”穆遥道,“你都烧了三日了,好好一个大年节的,你自己吃一肚子药也罢了,便连效文先生也没得安生年过。”
齐聿生硬道,“叫他走,我很好。”
“你昨夜好歹消停了一些,我已经让他回去过年了。”穆遥拉高被子将他裹住,“这里是净军值房,虽然简陋,却离我近。你安生躺着,我外头还有事。”
一语未毕,臂上猛然一紧。齐聿奋力撑起身体,“带我一同去。”
“一阁宰辅跟着我收拾净军,成什么样子?”穆遥轻轻扯开他,“再一二日就得了,我带你回家过年。”
“我帮你,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