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遥随手将大氅同他掖好,自己下车。马车停在内庭枫树之下,暮色四合,满院雪白,白到了极处透着微蓝。穆遥深吸一口雪后寒气,精神一振。
穆秋芳从后迎上,“看你们睡得正香,便给添了一条狐皮毯子,没敢惊动,谁料就能在车板上睡一整日——这是真是累着了。”复又轻笑,“恭喜穆王。”
穆遥便往内庭走,“一日无事么?”
“怎么可能?”穆秋芳道,“兰台来了三回人,田小将军过午就来了,现时仍等着呢。”
“兰台的人呢?”
“也等着。”穆秋芳道,“外庭大书房,听说中京王府也守着兰台的人呢——穆王这是做什么了?这些人一个一个正经八百的,百劝不听,我管不了。”
“我也不管兰台的事。”穆遥道,“齐聿醒了,让他自己处置。田世铭在小书房?”
“是。”
穆遥拔脚就走,刚到小书房门口扑鼻一股香气,掀帘便见田世铭坐着,正同余效文对坐烤肉。穆遥笑道,“效文先生来了?”
“晏海侯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不是穆王钧令吗?我也刚到。”余效文知道他二人有话说,“我去看晏海侯。”
“还没醒,先生玩会去。”穆遥往田世铭对面坐下,“你又不忌讳往我这跑了?”
“你都不忌讳同阉党结亲,我怕什么?”田世铭道,“今日这一出,朝里活人被你死,死人被你吓活。我虽背个阉党恶名,好歹同窗——我来寻你不稀奇,我不来才稀奇。”
穆遥一听有理,拾箸拣一块烤得滋滋冒油的肉吃,“这一日把我饿的。”
“你今日算与朱相当场割席了,西北军远在边疆,飞羽卫几个人顶不了大事,万一朱青庐狗急跳墙,千万留意安危。”
“我等他杀上门。”穆遥笑道,“如此案子也不必审,必叫朱相大人当廷挂了冠。”
田世铭一笑即敛,“今日我来同你见一面,这就回冀北了。”
“秦观允了?”
“他不允我能走得了吗?”田世铭冷笑,“我向他示好多日,那厮一直吊着我。今日近午突然松口,叫我早回冀北,同兄弟们过年——说来还得多谢你。”
穆遥一笑,“想是那位老祖宗听说我要同齐聿结亲,朱青庐大势已去,留你无意,不如与你做个人情,故尔放你回去。”
田世铭沉吟一时,“我一回冀北,便秘密安排,趁年节让前卫往京畿驻扎——”
“来年春时?”
“是。”田世铭点一下头,“秦观谗言欺君。清君侧实乃我辈之责。”
穆遥摇头,“陛下年事已高,禅位再寻常不过。是新君容不得秦观,与我等无关。”
皇帝五十有余,六十不足,虽然不算年轻,实在也不是老得要禅位。田世铭皱眉,“当今太子爷可是管老祖宗叫干爹的人,你当真想清楚了?”
“谁说新君一定是太子?”
田世铭沉默一时,忽然笑起来,“上了你的贼船。我一时竟难以置信,一开始原是想同你一块弄死一个老太监——如今我这是在做什么?”
穆遥哈哈大笑。
二人笑一时,田世铭道,“西州在京畿可有地土庄园?越大越好,最好地广人稀,储藏丰富。”
“有。”穆遥点头,“郊亭以北是我家第一处封地,圣祖立朝时封与西州,西州不事耕种,早已做了草场。要说地广人稀,无处可比。”
“那敢情好,我有大用——”
“不行。”
二人循声回头,帷幕一掀,齐聿转出来。田世铭一跳三尺高,“这个小书房都能来听壁脚了?王府关防什么时候稀松成这副鬼样?”
穆遥后知后觉又是玉牌招的,尴尬一笑,“是齐聿,又不是外人。”便向他招手,“过来。”
齐聿原是板着脸,闻言瞬间柔和,仍向田世铭道,“你把你那前卫塞在穆遥庄子里,叫秦观或是陛下察觉,穆遥的性命安危,你负得了责?”
田世铭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要庄子来安置前卫?”
齐聿慢慢走到穆遥身边,挨着她坐下。穆遥往他足上看一眼,“不疼了?”
齐聿神色立时柔和,“我就是崴着一下,睡一觉已经无事了。”复又续道,“穆遥,你不能把庄子给他用。非但不能给他,你明日还要上书,请陛下收回京畿庄园。”
田世铭一惊,“齐聿,你疯了吧?”
第88章 舍不得 你能不能,就与我做了这夫妻?……
齐聿转头, 看着穆遥。穆遥一滞,又笑起来,正色向田世铭道,“再不同齐中丞好生说话, 回头叫兰台拿了去, 没得人与你送牢饭。”
田世铭久在北境, 多少知道一点齐聿的病, 后悔失言,又拉不下脸来道歉, 讪讪地拣一块烤好的肉,放在齐聿面前盘子里,“吃这个。”
齐聿慢慢拾箸, 慢慢夹起,又慢慢塞入口中。穆遥大出意外,又觉欣慰,右手在案下寻着他左手。初初一碰,便被齐聿攥在掌心。
田世铭不知二人机锋,仍旧闷头烤肉,“你说的我怎能不知?京畿是朱青庐和秦观的天下, 不寻个靠得住的隐蔽处,怎么来人?手中无人,朱青庐一倒台——”
“你当然不知。”齐聿打断, “朱青庐和陛下都知道, 案子是明摆的, 以王土为私产已是辩无可辩,唯一有所悬念的便是定罪。不论他攀咬崔沪,还是陷害我, 为的都是叫陛下难以定罪。如今黔驴技穷,你若是他,你当如何?”
田世铭一滞,“自己做下的事,一身做事一身当,杀不出去便伏法呗?”
穆遥记起赵砚提起“第三策问齐聿”,转头看他,“我也想知道。”她凑到如此近处,吐息掠在齐聿鬓边。齐聿微不自在,定一定神才道,“法不责众。”
穆遥二人齐齐愣住。
齐聿道,“我朝以食邑封赏是祖制。立朝时人口稀少田土广阔,还算从容。如今天下,田土近半汇于门阀亲贵之手,民生艰难,我恩师曾为此屡次上折——”
“杨太傅吗?”是齐聿入闱那年主考。
从来主考批三甲,皇帝定官职。依例,杨太傅便是齐聿他们这一批学子之师。
齐聿低头,“恩师为我所累,以六旬高龄入廷狱,不过十日便走了。”
田世铭皱一皱眉,“这同你有什么干系?恩师入狱原不过走一个过场,谁知染了风寒,年高体弱,都是没法子的事。”
穆遥一向不关心文臣,以为杨太傅就是时运不济,才连几天班房都没捱过。她原就冰雪聪明,听了齐聿的话,前后一琢磨,立时神色一变,“齐聿,我一直以为危山大败是那二人都要对付西州,原来有人一开始要对付的就你吗?”
齐聿一抖,手中握着的箸便坠在火膛里,牙箸瞬间灼得乌黑,一张脸白得跟鬼一样。穆遥见状不妙,一手将齐聿推往身后,“田世铭,你出去待一会儿。”
田世铭一滞,“我……他——”
“走!”
田世铭只好往外走,临出门忍不住回头,齐聿被穆遥挡在身后,只有无血色的一只手搭在她肩上,神经质地发抖。他说不出怜悯还是难过,只能合上门出去。
穆遥转身,拿药瓶取药,喂他吃下。男人贴在她颈边,抽了筋骨一样,轻轻喘气。穆遥抱着他,一只手慢慢捋过紧绷的脊背。
男人渐渐缓过来,在她怀中轻轻一动,“我没事了。”
“什么没事?”穆遥皱眉,“你这一日犯过几回病了?我看这些事你也不用管了,朝里不缺你一个人,明日告病,回家养病。”
男人沉默,许久动一下,“是我连累了西州,穆遥,你别怪我——”他默默等一时,不闻穆遥回应,指尖在她身后紧握成拳,“……你怪我,也是应当的。你——”
“闭上嘴。”
穆遥斥一句,硬推他起来,“现时就去写折子,明日上朝告病。”
齐聿安静地望住她。
穆遥抿唇,“那你不许再管这个田土案。”
“穆遥。”齐聿道,“你知道我家为什么会入中京吗?”
“为什么?”
“我祖籍在邵州,那里是天下鱼米之乡,无灾无荒。”齐聿独自坐着,只觉无依无靠,身不由主搭在她肩上,“后来邵州做了秦王食邑,先时只是税赋归秦,然而朝中缺银,只能又加一道税,小民不堪重负,田土只能尽数归秦王以避朝税。我一家过不下去,父亲带着老小逃荒至中京,做苦力养活我们,齐琼和齐江从小跟着父亲做活——只我一个,因为年岁太幼躲过。齐琼和齐江虽然不好,我没有资格说他们,家里的罪,他们受得远比我多。”
穆遥沉默。
“穆遥,门阀食邑之祸,非我一人,祸及天下——恩师为此事殒命,你父兄也为此枉送性命。我不能不管。”
“你自己都性命难保了——”穆遥斥一句,“朱青庐已经跑不掉了,拿了他,以后自有改观。”
齐聿摇头,“朱青庐只是一个开始。”
穆遥心下一凛。
“穆遥,明日你务必上书,就说西州不善农事,向朝廷交还京畿食邑。无论如何你不能受牵连。”
北穆王有西州封地,富甲天下,不缺这一处庄园——其他门阀亲贵呢?穆遥肃然道,“审完朱青庐,你立刻告病,否则你——”
千夫所指,不病而亡——何况天下门阀?
齐聿摇一摇头,“你问我,皇帝拿什么威胁我,功名还是性命——都是,也都不是。皇帝天下之主,他比恩师更知食邑之祸,当年用我和恩师,便是解决此事。说来是我无用——自己为人所害,还连累恩师,连累你……和一家人。”
枯瘦的五指用力攥在穆遥心口,压得她生疼。
穆遥听得心上发紧,“皇帝什么都知道,总该知你是为人陷害,为什么任由旁人害死杨太傅,又斩你满门?”
“因为我在朝中孤身一人,无宗族无依靠,死了也无甚影响。因为事败已是定局,我和恩师都是弃子。因为他以为——我不可能再回来,一个必死无疑的弃子,何需多费心力?”齐聿说着忽然笑起来,“这就是君上,雷霆雨露尽是君恩——臣谢主隆恩。”
“齐聿!”
齐聿越发笑得欢畅,“可笑吗?更可笑的是我——分明知道皇帝如何待我,还要跪在他身前,装作半点不知当年君上做下的事,装作我一心一意只恨着那一阉一相,向君上再一次乞求恩典,求他让我返朝,求他赐我官职,在他面前感激涕零——哈……哈哈……哈……”
穆遥扳住肩膀将他推开一些,男人面白如纸,双唇如血,目光凌乱,几欲疯狂。穆遥心下生寒,在他心口膻中处用力一点,男人笑声戛然而止,软绵绵扑倒在她怀里。
穆遥扯一件皮毯裹住他,向外叫一声,“田世铭。”
田世铭沉着脸走进来。
“你都听到了?”
田世铭点头,骂道,“身为君上,只想成事不想担责,一头叫人做事,一头杀人全家,这都他妈的什么人?”
“以后再说,去叫效文先生来。”
田世铭看一眼穆遥怀中的人,皮毯掩盖下只露着一点苍白的额角,似一点残破的旧页,风一吹就要散。他心生怜悯,叹一口气道,“我先回去,等齐聿醒了,同他讨个主意再离京。”
很快余效文过来,诊一回脉,吩咐,“把他放下,需得针炙。”
穆遥扶着男人躺下。余效文烧了艾执在手中,“施炙时不能气血淤结,先解开穴道。”
穆遥稍一踌躇,还是依言解开。男人缓缓醒来,睁开眼看见艾条明灭的火星和冉冉的白烟,瞬间五雷轰顶,惊慌大叫,“拿走——拿走——别——”
一语未毕,穆遥俯身下去,贴住男人冰冷的唇畔,尖而厉的喊叫尽数吞没。穆遥辗转贴着他,背转手向余效文打一个手势。余效文定一定神,仔细施为。
男人被穆遥亲得神志昏乱,很快糊涂起来,口中不住发出短而促的叫声,听不出在说些什么。好歹是安静下来,不再挣扎。
渐渐艾条药性发作。男人身体松软,耷拉着脑袋,失神地喘着气。穆遥松开他,仍旧挡在身前不叫他看见燃烧的艾条。
久久,余效文撤了针,又把火盆拢得更近一些,“我去煎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