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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一阵混杂着痛苦,尴尬以及绝望的寂静,天花板似乎从上方正向着两个人的头上压下来,四周的墙壁也朝着房间中央缩水,空间变得越来越逼仄,让菲利普感到喘不过气来。
    他看向墙上的那些提香的画,画中的人从黑影里露出窥探的脑袋,黑色的颜料黑的像是化不开的罪恶,红色的颜料却比鲜血显得更要殷红。
    “如果您不愿意听,那就算了吧。”皇帝的叹息从他干瘪消瘦的嘴角轻轻流出,他的手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的脸色变得像未成熟的李子般青紫。
    菲利普二世站起身,“我去叫医生来。”
    “没那个必要。”皇帝大口喘着气,菲利普莫名地想到一条被海浪冲上沙滩的鱼,“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要是维萨里还在的话……”
    听到维萨里的名字,菲利普二世脸上的肌肉一下子垮了下来,嘴角也向下耷拉着,看上去非常不满。
    “他是个异端。”菲利普国王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给了他机会,让他去耶路撒冷朝圣赎罪,可他却将我的好意弃若敝履,逃去了不列颠的那个叛教者那里!他是个巫师,是个异教徒,他会下地狱的!”
    “可如果我说,只有这个巫师,这个异端,这个异教徒,能救我的命呢?”查理五世皇帝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的儿子。
    菲利普二世不自在地避开了父亲的目光。
    “我明白了。”查理五世颓然地点了点头,失望地闭上眼睛。
    “那我去给您叫医生来。”菲利普国王站起身,就要朝门外走去。
    “还是叫神父来吧。”皇帝的声音开始变得含糊不清起来。
    菲利普二世点点头。
    他重新回到隔壁的会客厅里,皇帝的忏悔神父已经在那里等待了。
    “陛下叫你进去。”他指了指房门,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似乎在告诉他,父亲说的是对的。
    “爷爷和您说什么了?”唐·卡洛斯亲王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父亲的晦暗深色,自己祖父的性命垂危也没有让他有多么悲痛,他发问的语气充满着好奇。
    一股火气从在菲利普二世的心口燃起,“安静些!”他朝着唐·卡洛斯亲王大声吼道。
    唐·卡洛斯亲王甚少受到这样粗暴的对待,菲利普二世作为父亲,对这个儿子很难说有多少感情,平时两人并不亲密,至于其他人在王储面前都表现的奴颜婢膝。
    他脸色难看地从椅子上弹起,说不清是因为被吓到了还是因为父亲的态度而生气。
    可菲利普二世却再没有心情理会唐·卡洛斯的心情,他像一尊雕像一样,在扶手椅上面一动不动,两只手握在一起,撑着自己的额头,因此他并没有看见唐·卡洛斯亲王眼里酝酿着的那种毫不掩饰的怨毒之色。
    过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神父从卧室里出来了,他的脸色煞白。
    “请您快进去吧,似乎就快……”
    他没有说完,就冲出房间,去请医生来。
    菲利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两条腿上,强让自己站起身来。
    他重新回到卧室里,那股药味依旧挥之不去。在床上,查理五世皇帝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他身上唯一还在活动的部位是那几根还在抓着床单的手指。
    菲利普二世呆呆地看着自己父亲的眼睛,那对眼睛里的光芒正在逐渐消失,像是一对烧尽了灯油的油灯,白沫从他的嘴角向下流着,在下巴上留下两道痕迹来。
    皇帝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医生们涌进房间,他们一窝蜂地挤在皇帝的床前,互相面面相觑地看着对方。
    终于,领头的那个医生鼓起了勇气,走到菲利普国王的面前。
    “陛下,查理五世皇帝……驾崩了。”
    菲利普像是刚刚被惊醒一样,他浑身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从医生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太阳穴上面的血管像是一群发情的海蛇一样,剧烈地扭动着。
    他在胸前机械地划了一个十字,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床脚放着的一把扶手椅上。
    床边传来一阵哭声,那是刚刚进入房间的皇帝的姐妹和女儿们发出的,皇帝的非婚生女儿,那位前任的尼德兰女总督将自己的脸埋在父亲刚刚用手指紧紧抓住的床单当中。
    医生们离开了皇帝的床边,在对面的小桌子边上一起起草着皇帝的死亡证明,而后,他们将签好字的证明交给宫廷的书记官留存。
    现在,是该处理遗体的时候了,根据哈布斯堡家族的传统,皇帝的心脏将要被从他的胸腔当中取出来,和身体分别安葬,为了避免这个血腥的场面给尊贵的王室成员们带来巨大的刺激,医生们礼貌地请陛下,王子和公主们再次回到隔壁的客厅等候,并在那里为先皇帝陛下守夜。
    客厅里已经做好了守灵的准备,桌子上点着两根新的蜡烛,蜡烛中间放着一个装满了水的银盘子,一根黄杨木的枝条浸在里面。
    一个信使在客厅当中等候,显然是刚刚众人齐聚在卧室里时进来的,他看上去衣冠不整,靴子上也满是尘土,在身后的地毯上留下一串褐色的脚印。
    菲利普二世看了看这个信使,又看了看站在他身边那本应当对宫廷礼仪负责的宫务大臣。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越来越迷惘了,“这位先生是什么人?”
    “是马德里来的信使,陛下,关于无敌舰队的最新消息。”宫务大臣看上去像是被人照着脸打了一拳似的,脸上的肥肉抖动的像是挂在屋外晾晒的床单被风吹动一般,他的声音也变得比平时都要尖利。
    那信使走到国王面前,恭敬地将手里的信封递给国王。
    菲利普二世惊惧地看着那信封,好像它会咬自己的手似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封急报,撕开了信封。
    信封里之后薄薄的一张纸,国王展开信纸,一眼就读完了上面的那几行字。
    在众人的注视下,菲利普国王的手指在信纸上留下了几个裂口,他的眼睛睁的老大,脸上的那副表情实在是无法形容,那信纸上的每个字母,都如同一颗滚烫的铅弹,打进他的身体,将他的理智撕得粉碎。
    西班牙国王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那笑声令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连那位平日里混不吝的唐·卡洛斯亲王也一路退到了墙角。
    “陛下……陛下……”宫务大臣朝着国王伸出一只手,可终究是不敢走上前去,国王看上去就像是着了魔一般。
    菲利普二世昏倒在了地上。
    当所有人都忙着去看国王的情况时,唐·卡洛斯亲王轻轻从地上捡起了那张被自己的父亲几乎要扯烂的信纸。
    “无敌舰队在勒阿弗尔港遭遇火攻,损失惨重,部分残余战舰得以搁浅,或有极少数战舰突围出港,有关船员遣返等善后事宜正与法国方面交涉。”
    下面是西班牙驻法国大使的签名和印章。
    唐·卡洛斯用晦暗不明的眼神打量了一眼那些围绕着自己父亲的人群,他将信纸塞进自己的口袋里,趁没有人注意他,独自离开了房间。
    第229章 无忧
    爱德华从睡梦当中醒了过来,他朝一边轻轻转身,用胳膊去搂躺在自己的身边的那个人,却扑了个空。
    国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从拉着的窗帘的缝隙里,隐约流进来几丝亮光,想必罗伯特已经在天亮之前回了自己的房间。虽说许多人都知道爱德华国王和罗伯特·达德利的房间之间有私人暗道相通,但每次来爱德华的房间过夜时,罗伯特一直坚持在早上天亮之前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毕竟国王和他的大臣躺在一张床上的画面,对于早上送茶进来的仆人而言,想必还是会很有视觉冲击力的。
    国王打了个哈欠,伸出手拉了拉铃绳,没过多久,一个仆人就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一杯茶和几块甜饼。茶叶这种来自东方的饮料,自从受到了陛下的青睐,在社会当中的身价也水涨船高。像国王杯子里这种明帝国出产的上等武夷茶,每磅的价格甚至要卖到一百英镑。
    “几点了?”国王一边喝着茶,一边朝着正在拉开窗帘的仆人问道。
    “早上八点,陛下。”
    “罗伯特大人呢?”他轻轻将茶杯放回到托盘上,用手指掰碎一块甜饼,放进嘴里。
    “侯爵大人早上和战争委员会的其他人一道去为霍金斯爵士送行,而后是战争委员会的会议,他说中午会来和您一起用午餐。”
    国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想起来今天是霍金斯爵士的远征舰队出征的日子。
    三周之前,约翰·霍金斯爵士在法国北部的滨海布洛涅港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整个西班牙无敌舰队已经化作了空中如同雪花一样飘落在港口屋顶的飞灰。那些没有在烈火当中被烧成灰烬的战舰也大多在海滩上搁浅,像是被开膛破肚了的鲸鱼一样躺在海岸上,恐怕再也没有机会重新在大海上航行了。
    在一团混乱当中,或许有少数幸运的西班牙战舰从不列颠人的封锁当中逃出生天,但这些幸运儿的总数不会超过十艘。这些逃出去的战舰都砍断了锚缆,船帆和绳索也几乎损失殆尽。如今风向已然改变,这些战舰正朝着北海的方向飘去,如果他们想要回到西班牙,就必须从北面绕过不列颠岛,穿过波涛汹涌的挪威海域,那将是一条九死一生的旅途。
    在被送往巴黎的前一天,西班牙舰队的代理指挥官圣克鲁斯侯爵,在布洛涅暂居的旅馆房间里吞枪自尽了。舰队既已不复存在,舰队的司令官自然也不能够独活。至于那些如今被法国扣留的西班牙水手们,则将要在漫长的外交谈判之后,才会被遣返回西班牙,但至少他们如今已经没有了性命之虞。
    在整个大西洋上,如今再没有飘扬着西班牙旗帜的战舰了,从纽芬兰到巴西,不列颠王国成为了这片广阔海域的主人,而这个刚刚成年的巨人已经迫不及待要试一试自己的身手了。
    根据爱德华国王的命令,约翰·霍金斯爵士的一只远征舰队就要起航,运载着一万多名士兵前往加勒比海域,他们的目标则是攻占西班牙在该地区的几座要塞:古巴岛的哈瓦那,波多黎各岛的圣胡安,以及伊斯帕尼奥拉岛上的圣多明各城。之前不列颠和西班牙的外交谈判当中,爱德华国王要求获得西印度群岛当中几个岛屿的要求被菲利普二世拒绝了,如今,不列颠要把整个西印度群岛囫囵吞掉。
    西班牙帝国的蛇头已经被斩下,剩余的部分自然无法维持统治,约翰·霍金斯爵士的目标,就是尽可能的接管西班牙的美洲殖民地。除了西印度群岛之外,佛罗里达,墨西哥和新西班牙的局势都已经动荡不安,当地那点可怜巴巴的驻军已经无法维持秩序,相信本地的总督会很愿意和不列颠远征军合作的。
    国王让仆人为他换好衣服,在隔壁的小餐厅里,塞西尔和早餐一起在那里恭候国王的到来,他的文件夹里放着国王的日程安排表。
    国王的日程安排排的很满,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他总共要接见十位来自各个国家的大使。如今英西战争的大局已经尘埃落定,欧洲的各个国家都纷纷向不列颠王国示好,各国的大使们在汉普顿宫频繁活动,试图为他们的主子获取不列颠国王的友谊。
    “您和外交大臣跟他们随便谈谈吧。”国王将日程表看完,放在一边,“把下午的时间给我空出来。”
    “如果陛下坚持的话。”塞西尔说道,“但法国大使和尼德兰大使,您一定要见一见。”
    “那就安排在上午吧。”国王说道,“他们想找我要什么呢?”
    “尼德兰人自然是想要您帮助他们收复南边的一半国土。佛兰德斯军团如今被困在南尼德兰,既没办法入侵不列颠,又不甘心就此撤回西班牙,实在是进退两难。”
    “他们的胃口倒是不错。”国王用叉子叉起一块葡萄柚,“只可惜牙口不太好,咬不碎这块硬骨头。”
    “那么恐怕他们即使吃下南尼德兰,也会消化不良的。”塞西尔说道。
    “南北尼德兰的宗教不同,语言也有区别,何必硬生生地捏成一个国家呢?”国王打了个哈欠,“这样的事情如果尼德兰人自己愿意做,那就随他们的便吧,但我可是帮不了他们什么的。”
    塞西尔了然地点点头,尼德兰的十七个省组合在一起,有潜力成为一个数一数二的大国,可若是只剩下北边的七个省,就未免显得有些后劲不足了,“那就请陛下随便应付他几句吧。”
    “这是自然。”国王说道,“还有法国人呢?”
    “他们想必也是看上了西班牙的属地。奥兰治亲王曾经向法国许诺过割让南尼德兰的十五座城池,而在法国边境线上的那些小的西班牙属地,诸如阿尔萨斯和弗朗什-孔泰,亨利二世国王也已经觊觎多时了。更不用说意大利,法国人不久前刚刚被西班牙人赶了出去,如今西班牙虚弱不堪,法国人正好趁这个机会重返亚平宁半岛,把米兰和那不勒斯收入囊中。为了在这场瓜分西班牙遗产的盛宴当中有一个好位置,他们当然希望和您达成一个反对西班牙的同盟。”
    “花园里只剩下一种花未免有些单调,就像欧洲大陆上不应当时候一个国家独大一样。”国王将叉子放回到盘子里,“我们和西班牙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既然法国现在在大陆上独领风骚,那么西班牙就成了我们天然的盟友。”
    “希望菲利普国王也明白这个道理。”塞西尔叹了一口气。
    “他的病怎么样了?”国王突然想起之前沃尔辛厄姆爵士送来的信息。
    “似乎并不算太妙,阿尔瓦公爵已经被传回了马德里,恐怕西班牙宫廷要有一次大洗牌了。”塞西尔说道,“或许他的继承人会比他更明白事理?”
    “我可不这么认为。”国王站起身来,“疯子和笨蛋,谁知道哪一个更不好打交道呢?”
    与法国和尼德兰大使的会晤持续到正午时分,当国王下午一点回到餐厅进午餐时,正好遇到回来的罗伯特。
    “陛下看上去很高兴。”他轻轻吻了吻国王的头顶,绕过餐桌,坐在了陛下对面。屋里的仆人们纷纷将自己的目光抬起看向天花板,似乎突然对上面的壁画产生了兴趣似的。
    “你真应当看看法国大使临走时候的那副表情。”国王喝了一口酒,“就好像我是个对他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似的。”
    “毕竟他老了,不是吗?”罗伯特在椅子上坐下,示意仆人给他倒上一杯酒,“陛下身边可不缺年轻人。”
    “是啊,所以那些如今占着位子的人可要当心伺候,否则说不定哪天就要被换掉了呢。”国王翻了个白眼。
    “那看来那占着位子的人,到时候只能以经验取胜了。”罗伯特耸了耸肩膀。
    国王再次瞪了对方一眼,“你那边还顺利吗?”
    “派遣四万人去大陆的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成了。”说起了正事,罗伯特也变得严肃起来,“南尼德兰的西班牙军团已经开始向布鲁塞尔周围集中,预计我们占领安特卫普港不会收到太大的阻力。”
    “别忘了,我们只是去收取属于我们的报酬而已。”国王提醒道,“占领安特卫普之后,如果西班牙人不主动挑衅,我们也不会向他们发动进攻,我可不愿意为尼德兰人火中取栗。”
    罗伯特点了点头,国王又说道:“午饭之后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去林苑的那一头,帕拉蒂奥先生为我们设计的那座别墅已经开始建造了。”
    国王的意大利建筑师为他在汉普顿宫的林苑里设计了一座古典风格的别墅,之前因为战争工程暂时搁置,如今入侵的危险刚刚解除,陛下就迫不及待地重启工程。
    “在汉普顿宫的这些大理石拱顶下,我感觉我就像是马戏团里的一只猴子。”国王对罗伯特说道,“这里就像是一座没有帷幕的剧院,观众们无论是前台还是后台都能看得到,因此演员们必须从早到晚都在表演……至少在我们的那个小避难所里,我不用一醒来就处在无数人的注视之下。”
    “您给这座新宫殿起好名字了吗?”
    “‘无忧宫’怎么样?”国王毫无心理压力地剽窃了后世普鲁士的腓特烈国王为自己的宫殿起的名字,“把那些烦恼和不快都留在这里,在那里则只有欢乐和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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