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马路,热热闹闹的声音清晰传过来,办满月礼的人家就在不远处。和她的车反方向。
她该往左,沈沣该往右。
陆问君看他一眼,那一瞬间其实想说句什么,但想了想,并没什么要说。
就在这时,有洪亮的嗓音喊:“小沣,你去哪儿了,赶快回来,要开席了……嗳?这是你女朋友吧?”
穿玫粉色短大衣的大妈从房子那边跑过来,一脸惊喜地盯着陆问君上看下看:“你带女朋友回来怎么也不早说,真是的!来来来,我们给你们留了位置。”说着一把拽住陆问君的胳膊,不由分说携着就往那边走。
陆总从未被如此冒犯地对待过,始料不及,本能皱眉。
沈沣同样没有准备,怔了一瞬,想要阻止:“方婶……”
方婶压根没听他说话,拉着陆问君就走。她力气颇大,走路速度很快,陆问君平日雷厉风行的步伐,竟有些跟不上。
边走,边亮着嗓子吆喝,“——马娟,快再找一把凳子,小沣带女朋友回来了!”
院子里立刻涌出一帮子人,伸着头往外看:
“谁?小沣女朋友?”
“真的假的啊,我看看……”
“小沣有女朋友?哪儿呢?”
方婶仿佛在路上捡了金子急着炫耀,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儿呢这儿呢!你们看,可漂亮了!”
陆问君的表情并不能用好看来形容,蹙眉的样子看得出不耐。
一双双眼睛盯着她,充满一种善意的好奇。陆总那稀薄的耐心,终究没有粗暴地甩开。
“你误会了,我……”
“哎呦,小沣女朋友真漂亮!你在哪儿看见的啊?小沣呢?”
“小沣在后头呢。我见他看完他爸下来了,一过去就看见人了。”
……
陆问君有心解释,方婶和叫马娟的大姐一人一句,毫无空隙容她说话。
一切发生得太快,沈沣跟过来时,众人已经发挥超强执行力,把陆问君带到一张已经快要坐满人的桌子旁,搬来一把新椅子,跟给他预留的位子摆在一处。
“快坐!小沣坐啊,愣着干嘛?”
“沣哥,你女朋友好漂亮啊。”
陆问君在满院子父老乡亲笑眯眯的注视下站着,面无表情把手插到口袋。
沈沣看了她一眼。
陆问君看不出那个眼神的含义,她在短暂的时间里思忖。
误会很大,且覆盖面很广,院子里粗粗一数,超过一百号人。
此时再否认,为时有些晚。想解除一百号人的误会,其中不乏那些原本就自说自话的大妈和并不懂事的小孩,可以预计要费不少口舌。
其实她可以转身就走,把这一地鸡毛留给沈沣自己去解释。
反正本来就与她无干。
沈沣不会有任何实质损失,顶多给大家留下一点茶余饭后的笑料,丢一点点面子。
那把新椅子还算干净。
无声站立片刻,陆问君坐下了。
至于沈沣为什么没有去澄清这个误会,在她身旁坐了下来——陆问君揣摩不透。
现在的沈沣比之十年前,更善于隐藏自己的心思。
自家摆的流水席,一张桌子坐的人多,又临时加塞一个,略有几分拥挤。
陆问君的椅子和沈沣的紧挨着,中间已经没有更多的空隙。
他们谁都没有看谁。
椅子有些简陋,陆总坐下来的气场却并未受到多少影响。
她脸色平静,跟对面盯她的小孩对视几秒,小孩害羞地把头插到妈妈胳膊下面。
桌上有位健谈的大哥,笑呵呵地问:“妹子叫什么名字啊?”
陆问君把视线转过去,只说:“姓陆。”
“姓陆好啊。”大哥又问,“你是在哪儿工作的?”
“路安。”
“呀,就是那个很厉害的路安交建吗?”大哥指着外面的马路说,“咱们这路就是你们路安交建修的呢!都十来年了,特别结实,一点问题都没出过!”
陆问君应付地扯扯唇。
这路就是她修的。
“小沣现在也是做这一行的,你们是同行呢,怪不得会认识。”大哥说着说着,忽然咂摸一下,似乎在努力回忆,“说起来,我看你还有点眼熟……”
被他旁边应该是妻子的女人扯了一下:“你眼熟什么啊,别瞎说。”
大哥清清嗓子:“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话题跳跃得很突兀。
陆问君原本背靠在椅子上,姿态放松,对大家好奇的问题有问有答。
这时微微一顿。
把皮球踢给沈沣。
“这要问他。”
一碰到情情爱爱谈婚论嫁那些事,男女老少都倍感兴趣。又是几十年就出了这一个、最有出息的后辈,大家简直比他本人还上心。
一双双关切的眼睛闻言立刻齐齐转向沈沣,大哥的眼神隐隐有些责怪:“小沣,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还没跟人求婚啊?”
沈沣握着水杯的手停顿数秒,意味不明看向陆问君。
随后收回视线,说:“还不到考虑这件事的时候。”
“什么还不到时候。”大哥一脸严肃,“你这都三十了,你看看你弟弟,比你小五六岁呢,结婚两年,现在孩子也有了。你还不赶紧抓紧一下。结婚这种事,肯定要你主动来提,不能让人家女方主动,你说是不是?你看人家陆小姐都这么说了,都看你,那就是愿意,你还不赶紧给人表个态!”
陆问君眉毛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
她只是说了四个字,究竟从哪里解读出她愿意?有任何逻辑在吗。
周围一圈支棱耳朵听的群众纷纷附和:
“是啊小沣,人家陆小姐都愿意嫁给你了,你快求婚啊!”
“你还等着人家女方跟你求啊?”
“沣哥要求婚了吗?我要看我要看!”
“……”
“……”
陆问君确实没想到会是这个走向。
她还能保持淡定,拿起水杯喝水。
沈沣在旁静静坐着,表情不显山不露水。
大家仿佛都看不出她和沈沣各自之间连眼神交汇都没有的尴尬,继续七嘴八舌地说话,夹杂阵阵笑声。
这时有个精瘦的老头匆匆赶来,在主人家跟众乡亲的招呼下加了个位置坐下,有人叫他老李,问他怎么这么晚才来。说了几句,注意到这边,伸头确认几眼,立刻起身。
“哎,陆总?这不是陆总嘛!”
说着端起一杯酒快步走到陆问君身边:“好久不见陆总!你可是好几年没来过咱们这了,今天这是……”视线从旁边的沈沣身上扫过,“哎呦,小沣也回来啦?”
他态度逢迎,搞得大家一头雾水,刚才那大哥满脸茫然。
“陆总?”
“嗐,这就是给咱们修路的路安交建的陆总啊,你们都不认识了?以前修路的时候还在咱们这待过两个来月,还在老沈家住过呢。”
“是那个陆总啊……”
“哎呀我真没认出来。”
数一数,已经快十三年,她本就只是一个短暂来过的人,不记得实属正常。
陆问君礼节性地扯一扯唇,没说话。
顿时大家都多了一丝拘谨,没人再提方才的话头。
修路那两年,老李做过支书,负责当地跟施工单位的接洽,当时对这个年纪轻轻职位却很高,施工队大大小小的头头儿都对她恭恭敬敬的小姑娘,印象很深刻。
其实最初施工队的工人都不太服她,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来指挥他们,一帮大老爷们谁心里服气?
但这个小姑娘还真不是一般人,工地视察的时候崴了脚,为了不耽误施工进度,愣是若无其事坚持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办公室才让人去卫生院叫医生。
因为地下管线问题跟施工队的工人发生分歧,被人顶了一句:“这个你不懂!”回去一晚上没睡看完四本专业书,第二天把那工人辩驳得哑口无言,乖乖返工按照标准重做。
老李见过她跟工地那一帮大老爷们吵架,一个小姑娘站在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面前,气势一点不矮。几个大男人脸红脖子粗都快蹦起来了,她还像没事人一样,说话有条有理,从容不迫。
旁边腾出一个位置,老李坐过来作为代表来招待陆问君,喊人拿他珍藏的二十年茅台,要好好跟陆总喝一杯。陆问君说开了车,才作罢,换饮料代替。
从当年修路的点点滴滴,谈到这几年的变化,半杯饮料下肚,他忽地提起沈沣父亲。
“老沈这个人,就是太忠厚了,心里总想着为别人,一点都不为自己。当年要不是他心善,替他家里有孩子的同事值班,也不会出那个事故,伤了腰,好好的工作做不了了。公司虽然赔了一笔钱,也没几个数,那时候又逢上他老丈人得了癌症。”
老李叹口气,“那时候癌症不好治啊,人家亲儿子亲闺女都不管,一个个都说没钱,老沈这个女婿非要去管。当时我们都劝他,他说,沈沣他妈去世得早,现在她的父母有难,他义不容辞,不能叫她在地底下寒了心!老沈这个人呐……就为了给老人治病,积蓄全都砸进去不说,连市里的房子都卖了。最后他老丈人还是走了,我问他,花了那么多钱,人没留住,值不值。老沈说,老人走的时候,紧紧抓着他的手,两眼都是泪光,他就觉得值。谁不想活下去呢。”
周围有人听得抹眼泪:“老沈是个好人。”
沈爸爸是一个多么忠厚的人,陆问君知道。
陆问君受他一恩,想有所表示。起初她甚至想过,他关注一个并不认识的人有没有安全下山,是因为她是修路项目负责人,存心讨好。
但沈爸爸不肯接受。钱一分不收,陆问君提出帮他重建房子,也被再三拒绝。
他说换了别人也会上去寻她,只是自己刚好碰上,不值得记挂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