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穿黑衣服的长发女人,瘦小的背影卑躬屈膝着,低声下气地杵在院墙下,她对面趾高气扬的是他家的一个女佣人,名叫莱茉的。莱茉的嘴脸一向很让尾助看不惯,她以为把那个松弛的嘴角直撇到下巴底下,再把长满赘肉的下巴颏仰得好象连脖子都断掉,让鼻孔对着天空出气就是高贵,就会有人来巴结?那简直是再丑恶也不过的举动了。尾助一面愤愤不平地想着,一面慢慢不发出声音地踱过去。
那女人看脸孔已经是明显的妇人了,美丽而羸弱。但她并不盘髻,散着一头长长的黑发以掩饰经年的营养不良的苍白面色,尾助听见她在说话,并且注意到她手中与朴素破旧的衣着并不相符合,十分精美华贵的小包袱,他心里一动,想起她的身份来。
“……这样实在不行的,大姐。五斗米也换不来正统五湖陵刺绣的一片叶子,您可以看一看,我绝不会骗你的。”与愁苦的表情相对的是她十分中肯的语气,寺杉站在较近的一棵树下,呆呆地望着她的侧影。怎么,这可是鹓的妈妈呀!虽然为生活所苦,却果然不愧为鹓的母亲呢!即使她如此谦恭,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气质却远比莱茉借由花哨衣服堆砌出的虚假傲慢高贵到不知哪里去!
“说什么话,你这个下贱的艺伎!”莱茉轻蔑地说,寺杉尾助不由对她怒目而视,可惜莱茉并没有发觉小少爷在旁边看她的表演,继续用粗短的手指毫不怜惜地揉捏那精致绣品光华的缎面。“在整个须弥芥,肯有人买你的东西你就应该偷笑了,你去看看如今还有谁愿意碰这种肮脏的东西?我要不是看你可怜……”
“我本来没打算卖给须弥芥的任何人。”鹓的妈妈,美丽的艺伎很快地说,完全不理会莱茉由惊愕到愤怒的可笑表情。她拿回自己的绣品,用眼睛盯着对方,“只要有一位货郎从这里经过,他会用全部家当来换的。即使在京都也不多见的手艺呀,这一点我不会妄自菲薄的。”
尾助看得高兴,忍不住咯咯笑出来。他觉得这位女子十分可亲可敬,如果不是接到莱茉的眼神,他几乎想上前去同她说话。莱茉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了,大概也知道了自己的魄力并不能对别人产生有效作用,因此迅速地捉住尾助的破绽。
“少爷!您的衣服呢,昨天才裁好的,连一次水也没下过的衣服,您又把它给谁了?哪只不要脸的小兔崽子……”
“你住嘴!
那女子有些诧异地看着莱茉被这个不到十岁的男孩赶走,过了一会,才在贫弱的脸上浮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算了,寺杉君还是赶快回家吧,武士之家我这种人是无法进去的,所以只能多谢你的好意了。我想多走几个地方总会找到主顾的。”眠姬对这个热心的小孩报以温和的笑容,尾助忽然记起一件事来。
“这,这是怎么说的……”莱茉完全被击垮了,她的嘴角撇得更下去,活象一只热得想吐舌头的狗,狼狈不堪。
“其实即使有货郎来到,也未必能卖到合适的价钱。”眠姬无奈地苦笑着,用手掠了一下墨黑的长发,“五湖陵的刺绣,也得要有识货的人才能认出来呢,这里大概不会有人认得它吧。”
“吓,那我不是让伯母失去了顾客?”寺杉尾助努力地想着,“或者伯母进去我家,我妈妈说不定认得呢,她也会刺绣的。”
奇怪的是院子里空空如也,既没有正在练习挥刀的兄长,也没有拿着马鞭的父亲,连一向唧唧喳喳吵闹不休的女佣人们也不见了,唯一多出的东西是两匹陌生的马。尾助疑惑地走近马匹旁边,其中一匹马突然发起脾气来冲他尥蹶子。他赶紧闪开。不管怎么回事了,先把鞋子拿出来再说吧。
在我面前轮不到你来骂人吧?”尾助刚开始有些惊慌,色厉内荏地吼回去之后,眉毛尽量扬得高高的,“你又当着我的面说这么难听的话,要是妈妈知道了,还不知道谁会倒霉呢!”
“那么你的衣服肯定又给鹓那孩子了,真是的,我已告诫过他……”
“你就是寺杉君吗?”
“咦,不用……”眠姬并没来得及阻止他,只能看他飞快地溜进院子。
“这附近近来少有货郎来呢,伯母要等很久吗?”
鹓的母亲,被村人们称为眠姬的美丽女人,有些惊异地看着他,忽然竖起食指,声音放低了。“轻声呀,寺杉君!这种事被父母知道了不好吧?”
“啊呀,你先别走,我去拿鞋子来给鹓!”他匆忙地招呼着,但是紧跟着记起进入家门不知还能不能出来,不由十分烦恼,“鹓总不能一直光着脚过冬……”
“啊,哈,叫我尾助就好。”被一个年龄大,辈分也高的女人称为寺杉君,尾助不好意思,心里却甜甜地想起鹓来,摸着后脑勺傻呼呼地笑着。
“还不去做你自己的事?”寺杉尾助挥了挥木刀,莱茉立即像被公鸡追赶着的跳蚤一样急忙逃跑掉,她为不小心教了少爷非上流社会语言,已不知挨过多少训了,这时候实在担心尾助去告她一状,竟完全忘了尾助衣服不见了的事实。
听见语气不善,寺杉吓了一跳,连忙说道:“你不能怪鹓,是我硬要给他的,而且我也不是施舍,我更没有瞧不起他。鹓他是我的朋友啊!”
“啊……”尾助顿时吓得满脸通红左右看看并没有人,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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