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鉴没动是因对方未作备战姿态,她不愿率先动手,至于那男子在想什么,人得知。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在这紧张激烈、瞬息万变的比武场上,一呼一吸皆被拉长放大,这份等待也不例外。
终于,玄鉴等来了他的第一个动作。
他抬起了握剑的右手。
玄鉴觉得古怪,照理说,他应当拔剑,把未出鞘的剑举在胸前是何招式?
接着,他抬起了左掌。
玄鉴腰背微弓,左足后撤,戒备地想:这动作可能只是除鞘,但也有可能是出其不意的一掌。
啪。
那是拳掌相击的清脆响声他的左掌紧紧贴上了他的右拳。
随后,她听到那人略显沙哑的嗓音,虽然声音不大,但也足够她听清了,若她没听错的话,他说的应是
我认输。
玄鉴怔了怔,直到一阵朔风卷起她的袖口、发丝扫过她的眼睫,她才不得不眨眼回神,理解了方才发生的一切那人向她抱拳认输了。
玄鉴,胜。
宗主说得真好,这就是万事皆有可能吧?许垂露畅快笑道,谨慎过头,反应却慢了,玄鉴都赢了,宗主还是没猜胜者是谁。
萧放刀眉头微皱,不曾应声。
我方才都提醒过了,可惜有的人不听劝,聪明反被聪明误。
萧放刀仍是不响。
啊,宗主不会是想耍赖吧?你谁都没猜,就是没猜对啊,现在再说也迟了!
萧放刀收回目光,奈道:是,我输了。这值得你如此高兴?
许垂露一噎,甚底气地小声反驳道:我是替玄鉴高兴,对手主动认输,不是省了气力?
我看,玄鉴并不高兴。
这
许垂露也觉察到,玄鉴对此情景有惊喜,这非是她压抑情绪的结果,而是她本就不认为此事是自己捡了便宜。
那人为何认输?仅是因为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她抵颔问道。
陆红霞那番举动是为昭告众人何人堪当此次比武魁首,方才演武,足可说明玄鉴有此实力,他们心中也会忖度自己是否可以匹敌,若是不敌,不就白白成了印证陆红霞所言的陪衬?若觉有胜算,为一次逞勇就被陆红霞盯上,亦不合算。换做是我,我也以为直接认输更体面些。
许垂露若有所悟:所以,玄鉴虽为获胜而来,却不想受到这样的优待。
何至幽确有一手笼络人心的本事,但用在玄鉴身上,便如泥牛入海,一场徒劳罢了。
许垂露摸了摸鼻子,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真心可惜:二小姐难得的好意要被辜负了啊。
虽然玄鉴未必领情,但这的确是个聪明的做法。
咦,宗主竟为何至幽说话?
玄鉴的优势在于其武功从未示人,有出其不备之效,但她与人交战次数愈多,被人看见的机会就愈多,所弱点亦暴露得更多,如此,赢面必将变小。萧放刀阖目道,左书笈早已注意到玄鉴,他不会错过任何观察的良机,何至幽不能遮住他的双眼,只好让玄鉴少出手了。
许垂露心下一凛,她原本觉得何至幽不会想到这些,但她择玄鉴为援确有看中她武功的缘故,那么,费心保护她的优势,也不足为怪了。
不过,何至幽为仅有一次合作的盟友筹谋到这种程度,亦奇怪得很。除非,她并不视玄鉴为一个用之即弃的工具,而是有更深远的考量。
陆红霞的闹场直接加快了单会进行的速度。
众人的目光皆聚在玄鉴身上,而她的那场比武却未始而终,匆匆结束。剩下二十几人的武斗也不如先前几局来得精彩,他们斗志略消,打得敷衍,各自惴惴,希望不要与玄鉴对上相较之下,败在左书笈手中倒还好些。当然,他们另有一个心照不宣的愿望:若这两人下一轮能抽到同色签就好了。左书笈总不会忌怕绝情宗的小弟子。
可惜这愿望没能实现。
十六位胜者被划入新的战局,然后剩下八人,接着只余四人,最终,仅有两人当风而立。
这四轮比试,玄鉴皆没有遇上左书笈,所以,她未得到一次出手的机会。
没有任何意外地,是他们两人留到了最后。
长时间的被冷置,让她有暇体悟何至幽真正的用意,她明白她只是希望自己能更顺利地赢得胜利,这不仅可指摘,自己还应当心存感念。
然而,第一次,玄鉴的理智与情绪完全相悖。
如遭当头棒喝、冷水浇身,她感到一种难言的委屈和愤怒,陆红霞的切磋、赠剑,她事先一所知,这意味着何至幽没有把自己当作同盟看待,更不必说朋友了,她的安排不需要自己的知会与配合,站在此处的是谁并不影响她的周全布设,这不是合谋、不是友助,只是利用罢了。
她甚至产生了一个念头哪怕自己输给左书笈,何至幽仍有办法扭转局势。
其实,何至幽从不曾相信自己能赢。那日的说辞是客套、安抚、谎言,怎可能是真心信任?
是啊。
谁会把关乎终身的比武招亲交托于一个相识不久的名之辈?她的筹划,不仅合情合理,更是必不可少的。自己在十五那日以前,不也不信何至幽可调停两派之争,解宗主之困么?一事成之人,怎受得起旁人全心全意的信赖?
玄鉴又将症结归到了自己身上,她意识到一件以前从未发觉的事,她或许是个骄傲的人,所以她迫使自己的付出必须不遗余力,所得的报偿也不可掺混虚假。
左书笈的视线始终不曾移开。
他盯着玄鉴手中的剑,那正是他先前婉拒何至幽的那一把不消片刻,它便流转到了玄鉴手中。这真是一种幼稚的报复。
玄鉴握紧剑柄,她是不愿泄露这剑的秘密的。
这反应令左书笈蓦然展颜:我知道,这是至幽的剑。
她为你铸了这么好的兵刃,你一定是她十分要好的朋友。
玄鉴皱起眉头:他说这些做什么?难道左书笈也不想打了?
我想,你是受她所托才站到这里,她或许和你提过我,她口中的我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人。左书笈以仅两人可闻的声音温和地道,不过我们素交集,你不必将我视作敌人,我们也不用交手。
什么意思?
玄鉴,我非娶至幽不可。一来,他父亲早言定我二人婚事,后来,何盟主也重提此事,叶夫人亦认可了我,此为父母之命;二来,何左两家世交,我与她自幼相识,即便男女之情,情谊也远甚旁人,你当我是阿谀攀附的竖子小人,我也法不怀疑你的目的:你们相识不久,此举究竟是帮她还是害她?
玄鉴一怔,忽而憬然,在左书笈眼中,自己恐怕就是一个突然出来搅局的外人,他岂会不愠恼?
对面之人说到这里却未继续责难,而是轻咳一声,略有羞赧地顿了顿才继续道:第三,我不知你能不能明白,我钟情于她,此生此世绝转移,论这次招亲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放弃。直到她嫁与他人唉,虽不希望自己变成这样的人,但我以为,即便真到了那时候,我还是会尽力一争的。
玄鉴忍不住道:可她不喜欢你。
那她喜欢谁呢?她可曾向你透露过?左书笈真诚发问。
没有。
既然如此,我也没有棒打鸳鸯,为何不能争取呢?
玄鉴紧紧抿唇,一时想不到什么反驳之辞,她此行就是为阻止左书笈入赘,她原以为他也是被迫求亲,对何至幽并情意,只要今日受挫,往后就不会执着。但如今他的念头若不打消,就算赢了,也只能拖延一时。
半晌,她搜肠刮肚想出一句:将来,她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便会离开你。
左书笈愣了愣,然后笑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认为我容不下她属意之人呢?
什么?
我既不妨碍,也不怨怼,更不会要求她舍弃所爱,她为何会离开我?
玄鉴未料他会这样回答,这份有悖常理的私已完全打破她对左书笈的认知,她知道若再继续交谈下去,自己的斗志和信心必将动摇,这于接下来的比武大大不利。
她摇头道:这与我关,你不用再说了。
抱歉,我不该说这些的。但我相信你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投以恳切的注视,玄鉴,你能认输么?
玄鉴瞳孔陡然扩大,持剑之手亦微微一转。
认输?他竟是这个打算?怎会有直接要求对手认输的人?
倘你认输,旁人会知道你是逊让给我,会赞你成人之美;若你执意要打,败了,于你我是端损伤,胜了,即便我心芥蒂,竹风、敛意也必会视你为搅局者,绝情宗在此处难得有喘息之机、安宁之日,若各家因此事再起纷争,实在不值。
玄鉴退了半步,神色犹疑。
阙突现,绝情宗本就是众矢之的,你再扰乱招亲,旁人难免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届时萧宗主该如何解释?你现下低头,一切都只是一场玩笑,就如陆红霞向绝情宗示好,你对我认输,绝不是一件丢脸的事,你也不用担心至幽责怪,竹风敛意既成一家,双方都会感激你的豪举。
他说的这些她当然明白,可是
此前你已出尽风头,与我交战,不会向先前那样从容,你希望至幽和师友看尽你的狼狈之态么?萧放刀杀我派护法扬名,是出于正当的报仇,而你如此拼命,究竟能得到什么,又有何意义?
玄鉴阖目不语。
她动摇的原因正在于此意义。她不是主动要做这件事的,遵守承诺、帮助何至幽达成心愿,这是她站在这里的意义,一旦它被削弱,她就失去了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何至幽对左书笈的描述显然有误,她更隐瞒了陆红霞的涉入和这把剑,或许,她真正的目的也不是毁去这门亲事
玄鉴思绪一凛,后怕又惭愧地咬住舌头。
她怎能轻易对何至幽生疑?又怎能被左书笈牵着鼻子走?
她若认输,招亲就成了一场彻底的闹剧,陆红霞、绝情宗全都是在为竹风做嫁衣,两派联姻将成为各派共同策动的盛举,那才是不可挽回的局面。
认输并不可。她抬起头,你胜过我,我自然认输。
左书笈神情凝固,像是意外,又像是了然。
他抽出那把劣质铁剑,转腕轻挥了几下。
这不过是个寻常动作,玄鉴却骤然戒备,因为那人衣袖忽被风填满,显出圆润充实的形状,可现在,并没有起风。
她目光一锐,往他左袖刺去,而这锐利匹的剑锋在触及柔软布料的一瞬便被气劲弹开,虽未受损,却摆颤不止。一式落空,她立即踏风后撤,对方果然追上疾刺,左书笈的剑不过凡铁,哪怕是进攻一方,也被那堪堪格挡的黑剑磕出几道裂痕,而他的攻势丝毫不为这损耗减慢分毫。
他的剑快且稳,每有一道铿然击声,两人的距离便缩减一分。两剑绞至她胸前寸余时,玄鉴以为自己会闻到铁屑腥气,却没想到漫入鼻息的是一种淡淡的木香,这味道她很熟悉,在竹林练功练久了,身上就不可避免地沾染一些林中气息。
可见,他对这次比武,亦不曾有分毫松懈,尽管此前他并不知道有玄鉴这么一个对手。
或许他没有撒谎,他是真的想娶何至幽。
玄鉴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些,也许是人在处于颓势时便不由自主地给自己找败也碍的理由,譬如敌人更强、更勤勉、更坚定
那锈迹斑斑的铁剑化作剑光掠至眼前时,她不得不灌注全身内力抵挡此剑,所以,她不是接,而是向它劈砍过去。她笃信,这一砍定会砍断此剑。然而两剑相抵,她的力道却没得到相应的弹震,左书笈当即弃剑,她砍了个空,以这一剑猛力,她法即刻收回,只能在空中大划一圈,避免身体失重。
便是这一息缓钝,左书笈身如一片急速旋落的竹叶从一侧拂过,施掌去抓玄鉴手腕,这擒腕夺剑的招式竟与她先前对那东山派弟子的一招殊二致!
玄鉴当即明白,那时他便已注意到自己。他在台下已用双眼摹尽自己的武功,方才又用言语试探自己的性情。
她不该听他说那么多的。
可后悔也用,他以弃剑作诱,便是为夺得这把剑,一旦这神兵为人所夺,胜败几乎不言而喻。
那手掌覆来之时,她已作好挣扎准备若挣扎不脱,她便要设法将剑掷出台下,两人赤手空拳,总好过敌有我。
然而他握住其腕,正要施力,却神色一变,蓦然松手。
玄鉴一面惊于他的愚蠢失误,一面抓紧机会挥剑逼退对手。
原来左书笈喃喃自语,你不是男人,怪不得对那些话毫反应。
?!
你根本没有资格参与招亲,还打什么?
玄鉴浑身一僵。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若左书笈挑明她的身份,违规者自然是不能取胜的,那么,她所做的一切都会成为徒劳。
那是,满盘皆输。
她的目光忽然飘向远处,她以为自己会去看萧放刀,可她最先捕捉到的是何至幽的面孔,确切来说,是她的眉一双愁眉。
那道柳眉既似新月,也似镰刀。新月动人,镰刀慑人。
擂台上的一举一动自然牵引着她这待嫁之人的心绪。
自己的迟疑和软弱令她发愁了么?
那抹黛色作一道沉沉黑云压在玄鉴心头,巨大的窒闷和骇殚之下,一个怪异又合理的念头悄然萌生了。
杀了他,不就行了?
杀了他,才是绝除后患的上上之策,杀了他,他便法道出她的秘密。
她不能杀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