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游侠老师虽然被提高了待遇,但是每天都闷闷不乐的。于是有一天,我就对他说,如果您不喜欢这儿的生活,那就离开吧。他告诉我说,他没有不喜欢这儿的生活。他当时看着我的表情,我很熟——说谎话的表情。因为这个谎言太违心,不管此前多么善于说谎,说出这话时还是难以掩饰心中的不适。我的游侠老师用这样的表情对我说他喜欢这儿的生活,感激弗洛里安和埃莉诺殿下的慷慨大方,好多天后,又用这样的表情告诉我说,我出师了,他已经没有什么可教我的了,他要请辞了。
在最后一节课上,他把我父母打造的那把匕首送给我,然后拥抱了我,在我耳边悄悄说:
别喝药,别告诉别人我说了这句话,托马斯,别喝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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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怎么了,那句话好像指出了我心中压抑已久的冲动。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冲动。
我非常费解。
我还是照常喝那个金色的药水,按时滴一滴到嘴里,苦涩的清香环绕着我。但我的冲动与日俱增。我晚上睡觉时,感觉自己一晚上都在听见有人告诉我,别喝药,别喝药,别喝药。那个声音一会儿像我的游侠老师,一会儿像子爵,一会儿像罗兰骑士,一会儿像一个我没听过的陌生的女人,一会儿像我自己。
我自己的哭声回荡在我的梦里。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满脸都是眼泪,一个女仆正在往我微微张开的嘴里滴药水。她看到我突然睁开的眼睛,吓了一跳。
我咂摸着舌尖的涩味,什么也没说,又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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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钻研怎么躲过周围人的监督,不喝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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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办法完全不把它滴到我嘴里。我周围的所有人对我喝药的问题盯得非常紧。我只能把它滴到嘴里,不咽下去,过会儿再偷偷吐出来。
但是药水的香味仍旧留在我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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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一种我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心态,我坚持着这种徒劳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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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陪弗洛里安看戏。我终于找到了机会,把药水滴进我的领子里而不是嘴里。
在看戏的中途,清醒像一道闪电,明亮而迅速,我被掩藏起来的记忆向我涌来。这半年来,我所能记起的都是些愉快的事。现在,我感到我能想起的每一件事都在剜我的心。
我开始笑。我笑话弗洛里安。
我感谢他,他没有做任何消解我恨意的事。他让我更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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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里安抱住了我。他不问我为什么哭,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我哭,然后忘了一切让我哭的事,继续对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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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上的演员踱着步,高声质问命运的苛待。我听着他的独白,感到我是幸运的。我面对的选择一直也不多,现在我连我的感情也消耗殆尽了。
我摸到了我的匕首,我父母打造的匕首。
我希望我失败的话,我能记住这一刻,因为我现在是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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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里安。”
“嗯?”
“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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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的游侠老师,我父母年轻时的朋友,看着我,眼圈发红。他对我说,我父母就是被贵族迫害死的,他现在看着我,感到非常难受。
我一直以为我不记得我父母是怎么死的,他那么一说,我才发现我其实记得。光天化日,他们绑走了我父亲。晚上,他们接走了我母亲。照顾我的邻居告诉我,太可怜了,都是我妈妈太漂亮了。
第二天,我的母亲回来了。几天后,我父亲的尸体也被拉回了。我们要为我们之前的冒犯付出代价。
她崩溃了,然后就死了。然后我舅舅过来,把我接走了。
我的父亲教育我,别犯错;我的母亲教育我,做好人;他们是身体力行的人。他们生活的智慧没能救得了他们。高于他们的权力砸下来,要么顺从,要么毁灭。
我的游侠老师说:他们就这样被毁了,作为他们儿子的我,也这样被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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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杀成弗洛里安,也没杀成我自己。他是国王的儿子,高贵的弗洛里安侯爵,现在还是王子殿下了,有无数人争先恐后想要侍奉他,保护他。有无数比我更卓越的人想要获得他的亲近和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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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国王的命令下被关进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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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惊讶来牢房找我的居然是子爵。子爵解释说,虽然他曾经是弗洛里安殿下的情人,但他非常同情我,而这次他是受国王的密令,过来帮我的。他递给我一个小瓶,里面装着墨绿色的液体。子爵告诉我,这是一种能让人陷入假死状态的魔药,只有喝下解药才能解除假死状态。他说国王看不下去弗洛里安再这样胡闹了。等我喝下魔药,他们会给我举办葬礼,然后再趁弗洛里安不注意把我运出来,给我喝解药,让我从此自由。子爵还表示,他知道我可能会有疑虑,觉得这干脆就是瓶毒药,他说以弗洛里安母亲的名义,以及他自己的名义担保,它不是。
我没有接这个小瓶。
令我奇怪的是,子爵居然没给我强灌。他还是太年轻了,出了意外后紧张得不行。他问我怎么才能信任他,好像他的任务是必须取得我的信任,让我相信他的说辞,自愿喝下魔药一样。
我想了想,告诉他我不会信任他,我只信任罗兰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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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害死我了。”罗兰骑士靠着栏杆,对我说。
“不能让您害了子爵。”
“您怎么知道是我害子爵的呢?”罗兰骑士反问我,“子爵那天在殿下的婚礼上,看着你的模样,说殿下此举残忍至极,这是有目共睹的。我当时还在替这个年轻人遮掩呢!”
“您也知道这是个年轻人啊。”
“年轻人都会长大的,托马斯。这次本来就是他长大的好机会……”
“也可能是受死的好机会。这趟浑水——”
“我知道您惦念子爵对您的善意,可您干嘛指名道姓让我来趟水啊?不能因为我帮过殿下蒙您,您就把我当成坏人吧,我对您一向礼遇有加。”
“我想知道他们决定了什么。”
“您知道您为什么那么惨吗?就是因为您老是想活得那么明白。您要是活得不明白呢,就算您现在失宠,凭弗洛里安给您的那些赏赐,您也能舒舒服服地过完一生。”
“您有时候不会感到憎恨吗?”我轻声问,“像现在,您必须趟这趟浑水的时候。”
“我选择恨您。”罗兰骑士回答。
他把药瓶塞给我。
“我本来认定我会被国王弄死。”我对罗兰骑士说。
“看出来您的这种打算了,”罗兰骑士说,“所以现在……没人打算弄死您。”
我非常沮丧。
“那我会被怎么样,送回给弗洛里安?”
“活着不好吗?”
“您觉得我现在活着好吗?”
“如果让我像您这样活,我觉得我会活得非常舒服,无忧无虑,有人养着,还有人和我做爱……唉,所以我建议您喝下这瓶药水。您会睡个好觉,等睡醒了,没准您就自由了。”
“没准?”
“没准。”
“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就喝。”
“我可以现场编出十种合乎情理的故事给您听。”
“我听着。”
罗兰骑士叹了口气。
“从前有个女巫,”他说,“熬出了一种忘忧水。她把药水给了一个失恋的勇士,那位勇士给自己的恋人服下后,恋人忘了他做过的破烂事,和他重修旧好了。可是遗忘不能抹消勇士做过什么。每一个没有药水影响的午夜,恋人在噩梦里诅咒勇士,于是勇士就一直从女巫那里拿药喂给恋人……女巫以此拿捏住了勇士,让他成了她的傀儡。而勇士的姐姐,另一位女巫,感到非常恐惧,以及羡慕。她不想让勇士成为别人的傀儡,想让他成为自己的傀儡。她熬不出忘忧水,熬出的是沉眠魔药。她找机会把药水灌给了弟弟的恋人。恋人从此陷入沉睡,勇士非常崩溃。他开始仇恨女巫,因为是她引诱他使用魔药的。而姐姐,这时候给他以恰到好处的宽慰,告诉他她会帮他维持好恋人的生命,还会努力寻找让恋人醒来的办法,代价就是……当她的傀儡。”
我听完了,评价说:“他也配称为勇士?”
“他的母亲是当时闻名天下的传奇,虽然大家都以为她是个男人……他,您以为那些称赞他的话都是谄媚吗?不,弗洛里安在战场上好使到超乎想象……好了,故事编完了,您满意了吗?喝吧。”
“没人在乎恋人的意愿。”
“更没人在意药瓶的意愿,”罗兰骑士说,“药瓶也不想沾一身腥。”
“药瓶只想和拿药瓶的人做爱吗?”
罗兰骑士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对我说:“如果有一天勇士接受了自己失恋的事实,那时候恋人对女巫们就没用了,药瓶会跑过来给恋人灌解药放恋人自由的。”
“为什么,药瓶不是不想沾腥吗?”
“药瓶不吝举手之劳。”
我端详着绿色的液体。
“为什么不直接强行灌到我嘴里?”
“魔药的特殊服法,”罗兰骑士回答,“如果强灌,会变成致死的毒药。”
“那我可以一直拒绝嘛。”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我有很多故事,不过每一个故事里,恋人都死不了。相信我,这些故事里恋人的处境会越来越凄惨。睡吧,睡着了您不会痛苦。”
我觉得罗兰骑士是在蒙我。不过他最后一句话确实让我心动。
我咽下了魔药,很好喝,是甜的。
“是谁配出来的这种魔药,”我问,“自愿喝就会沉睡,不自愿就会死?”
罗兰骑士又开始讲故事:从前有一个国王,无时无刻不在怀疑周围人对他的忠诚。他命令他的首席法师给他配一副魔药,测人的忠心。法师于是就配出了这副药,它是一副剧毒无比的毒药,但如果服药的人能全心全意信任握住药水的手,就不会死去,而是陷入沉睡。国王拿着这副药,喂给他的兄弟,他的大臣,他们都被毒死了。国王毒死了这些人,又开始怀疑法师没有遵从他的命令,给他的根本就是一副毒药。法师就让他把药喂给她。法师从他手里喝了魔药,没有死去,只是陷入了沉睡。国王非常感动,用解药唤醒法师,娶她做了王后。
我说,如果弗洛里安喂给我,我一定会死。
罗兰骑士说,不,我会活,因为我很清楚,弗洛里安会让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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