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对着皇帝的病榻叩首,并未回答裴尘的话。
“老忠国公是为何被赐死?”裴尘问他。
他伏在地上不说话,裴尘又复述了遍,他还是不语。
裴尘看着他,忽而抬脚,踢断了他的肋骨。
江英被迫抬头,剧痛之下他尚能保持冷静,可当对上病榻上皇帝的眼时,他便失了分寸。
身为天子卫,皇帝是他发誓效忠的主子,而忠国公府对他恩重如山。
他无法做出抉择,只能任由裴毅行事。
“……贪、墨、军、饷。”到底抗不住,他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到底说出口后,他眼角都溢出了泪来。
他知道老忠国公有错,可那是曾放弃自己儿子,选择救他的人。
裴毅不能学武,也是败那次意外所赐,是他欠裴毅的,欠忠国公府的。
在发誓效忠的人及恩重如山的恩人面前,他做不出选择,也根本不知该如何是从。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裴毅行事,靠着内心对裴家的歉疚,在皇帝面前点下了头。
……他不配为天子卫。
正说着,尹帆之子尹恒宇也被带了进来。
尹帆这些年潦倒落魄,官职早就丢了,后还得了疾病亡故,只留下了个发妻与儿子。
尹帆的事跟裴毅有没有关系,裴尘也不想去查了。
尹恒宇的到来直接印证了青瓷的话,尹帆当年过意不去,在妻子生产后的几年,还是告知了妻子,自己绕开守卫去找方锦瑟,结果不幸被捕兽夹伤了右腿,是方锦瑟发现且照顾了他一整晚。
但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没做。
尹帆的妻子却曾因此事,欲与其和离,后因尹恒宇才作罢。
旁边的叶拾道:“尹帆受伤,是夫人求了父亲将其背至帐中。”
秋猎之中,男女分帐,加上那几日裴毅与方锦瑟争吵不休,两个人并未住在一个帐中,叶拾父亲作为隐卫,也劝过方锦瑟。
但自己护着长大的小姐,跪在他面前求他救尹帆。
他又如何能够视而不见?
可惜这些话,叶拾父亲也曾跟裴毅说过,裴毅满心眼里都是他们这些人合起伙来骗他,如何肯相信?
或许时间久了后,他才对此事将信将疑。
但伴随着裴尘表现出在极致的聪慧,以及长期入宫得到皇帝宠信之事后,对他而言,裴尘越发不像他的面容,还有方锦瑟解释不清的事情,恰好与某些宫中隐秘相吻合。
其他的一切,便都比不过他复仇的心了。
尤其是近两年,裴毅发现裴尘身体逐渐恢复后,身姿神态竟有几分他父亲的影子,就让他基本确定裴尘就是他的儿子。
既然是他的儿子,那便理所应当肩负起复仇的事来,且他自认为编造精巧,裴尘有了五皇子的身份,不光会成为戚氏心头的刺,且还极有可能乱了戚氏的江山。
他对这个儿子不好吗?
他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裴尘了。
谁知他竟这般不知好歹!
“不光如此。”九公主抬眼看向德妃:“德妃娘娘可还记得一个名叫晚眠的宫女?”
德妃原本见得皇帝那副病容,眼泪都蓄起来了。
却被裴家这一连串的事情惊得连眼泪都收了回去,这会突然被问及这么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她不由得皱眉道:“这是何人,本宫不记得。”
刚闻讯赶来的庆王道:“本王记得。”
德妃一怔,抬眼看向自家儿子,却见庆王面上沉肃地道:“晚眠是伺候太子的宫女,后来在秋猎上失足摔落至山崖后没了。”
此前六宫事务都是德妃在打理,没想到她根本想不起这些事情来。
倒是庆王因此前与太子交锋,查过许多东西,听过这个名字。
“这晚眠死得蹊跷。”九公主抿唇道:“我怀疑她便是那夜承宠的宫女。”
但这些事,因为德妃记不清楚了,也无从考证。
倒是那荣忠反应过来,忙道:“奴才记起来了!秋猎第二日太子曾派人来寻过这个宫女,说是奉了太子之命来为皇上送解酒汤的。”
荣忠也怀疑过这个突然失踪的宫女就是那个承宠之人,可他那边已经把他弄没的那个交上去了,哪敢叫人去查。
宫内外那么多人,少了一两个宫女叫不得什么大事,也闹不到皇帝的面前去。
可此前裴毅提及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满脑门子都是自己做过的荒唐事,哪里还想的起来这些细微末节。
“你可听到了?”裴尘冷眼看着面皮涨得青紫的裴毅,星眸满是寒霜:“你当凭着你一番话,就能天衣无缝,无人能查了?”
“老忠国公手捏兵权不放,私吞克扣军饷导致军中内乱,对方一纸诉状告到了先帝面前。”
“给了先帝收回兵权,赐死他的理由。”
“你自小在他的教导之下,对权利渴望尤甚,利益熏心却又不得入仕,无能之下想出这等李代桃僵的龌蹉之法,想让我一辈子都顶着通奸之子的名头活着,替你和你父亲完成你们未能完成的野心之举。”
“你和你父亲一样,皆是有贼心没贼胆,觊觎着高高在上的位置,恨不能取而代之。”
裴尘那双眼眸里没有任何的情绪,此刻再看着他,连此前在偏殿内的那丁点温度都没有了,只有无尽的冷漠与冰霜,目光也如同看待死人一般。
“你以为你用这等办法,让我顶着这个名头去争储,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了?对你的安排听之任之吗?”
“裴毅,以父子之名过了二十二年,你当真是半点都不了解我。”
“我不像你,打着复仇的名号,将儿子当成是棋子来满足你那见不得光的野心。”
“也不是你父亲,手握重权却被权利反噬,一生受权桎梏。”
裴毅的眼睛几乎不能视物了,他吞的毒药发作缓慢,但只要发作就是必死,可裴尘只用了一根金针,就能将他吊着一口气,让他看完这一切。
如他所说,裴毅确实是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儿子。
他所做的,全在于对裴尘的利用了,而不在乎裴尘是什么性格,什么情绪以及什么想法。
直到弥留之际,裴尘说出这番话,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裴尘在告诉他,他不是谁的儿子谁的皇子,也不是他争权夺利的工具,他就是裴尘。
“我和你们不同。”裴尘声音进入了他的脑海,他反应不及,就听得他复又道:“你们魂牵梦萦,费尽心机,甚至不惜以性命为饵,使劲浑身解数都想要拼搏个机会的东西。”
“我唾手可得。”
他话音刚落,外面瞬间喧闹了起来。
这内殿的众臣还未从裴毅竟是丧心病狂到了连自己的儿子都要设计的事情中反应过来。
就见得这般景象,抬眼一看,许多人都愣在了原地。
“这、这是……”
这是裴尘在林水月斩太子时,就做的准备。
裴毅说皇帝在训狗,但对裴尘而言,皇帝是怎么想的,如何递给他一颗夹了砒=霜的糖的,都不重要。
他生在裴家,有这样一个父亲,如果不是自小入宫,只怕早就已经死了。
所以他未曾动过谋逆的念头。
唯有在林水月的身上,他可以不计一切。
不在乎所有。
但这准备到底没用上,他的水月是白玉,且无暇,便是再过千百年,也容不得半点脏污。
所以他用合理的方式给林水月脱了罪。
但不代表着他没有准备。
在这边的朝臣,均是被今夜一桩桩的事情搞得心神不宁,所以未曾发现,他们在此地商议了大半天,却不见朝中众武将。
如今这些人忽然出现,才让许多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然而未曾深想,就见得那领头之人朝裴尘道:“御前侍卫统领在石青竹见过将军。”
“秦屿见过将军。”
“高成海见过将军!”
“成路见过将军!”
有人瞠目结舌,骤然反应过来,回头对身侧的人道:“御前侍卫、京畿营、株洲众将、边疆将士另外还有……”
“得了,别数了,整个大晋所有的将领都在此处了。”
在场朝臣:……
“除了武将,也有文臣。你可瞧见了,六部。”
有人轻声提点了句,待得反应过来的人细看,却发现六部之中,除刑部、礼部之外,均有人到场。
虽说不都全是一部之长,但却也是手握实权之人。
这些人姗姗来迟,进殿之后除了拜见皇帝,便是一个个向裴尘行礼。
这时才有人想起来:“此前,株洲二十万兵马,都是受裴尘所控。”
然而现在看来,远不止二十万。
如果说朝堂之内尚且还算得上是乱糟糟一片的话,那军中几乎是上下一条心,皆以裴尘为首。
这不是老忠国公在时,看似整齐实则各怀心思的兵马。
他们在裴尘的面前,瞧不出半点不情愿。
一时间,所有朝臣俱是沉默了。
他们在皇帝榻前,热烈议论着谁人为储君的时候,完全忘却了朝中谁掌权。
从前或许说不出来个所以然,可今日乍见之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光是掌权,且还是悄无声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