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舜华闻到了包子的香味。
她犹豫了下,拿出来粮票和仅剩下的钱,买了两个包子。
包子烫嘴,但很香。
她狼吞虎咽地吃了,吃了后有了些力气,背着包袱过去找车,机修连的车总是凌晨天没亮就出发,头一趟过来这里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也是她运气好,很快就等到几辆,并不认识司机,不过人家一看她穿着的衣服,什么都没说就挥手让上。
曾经的建设兵团是参照部队管理,她身上的棉大衣是以前兵团发的,到了首都别人看到只觉得土,但是来到了巴彦淖尔,兵团里人一看就知道是自己人。
兵团被撤销了,但大家伙都还在。
司机一行人很好,看她是女同志,又一脸憔悴,便把副驾驶的位置给她,自己却坐后面车斗里。
她感激,但没推让,连夜的奔波,去而复返,她真得太累了。
汽车走在土路上,顾舜华转首,透过玻璃看向窗外。
阴山巍峨,大漠苍凉,北国的风呼啸着卷起黄沙,沙土打在窗户上,遮天蔽日一般的昏黄。
就在这风沙呼啸中,她想着自己的未来,想着孩子的未来。
离开兵团前,任竞年找了民政局的冯富贵,他和人家熟,冯富贵拿来了一张打印好的表格让她填,表格上除了要填个人信息外,还要填财产分割和子女抚养归属。
财产的话,她和任竞年这几年也就那么一点工资积蓄,经不起几折腾,根本没什么好分的,而她想回城就不能带孩子,所以孩子也归了任竞年。
等于她什么都没落着,就这么离开了家。
离开的时候,她以为一切都还是自己的,全都是临时的,现在来看,真是天真了,其实人家任竞年就没指望着自己回来吧。
苹果皮都给人家削好了。
顾舜华抬起冻僵的手,扯了扯围巾。
天太冷,鼻子嘴巴的热气往外呼,水汽凝结在围巾上,已经要结冰了。
她扯着围巾让自己舒服一些,心里却想,杀回来,找那个冯富贵,把离婚表格改改,反正她不管别的,首都还是内蒙兵团,哪怕是要饭,她都得带着孩子。
你们是男女主你们爱怎么风花雪月都行,但是她的孩子可不要遭那洋罪!
汽车抵达机修连的时候是中午,不过这里距离她安家的矿井还有十几里路,顾舜华拒绝了司机的好意,迈着两腿往家走。
冷风吹过来,厚实的皮帽子和棉大衣都仿佛单薄起来,她两腿几乎要冻僵了,肚子里也空荡荡的。
一天多了,只吃了两个包子。
她咬着牙往前走,在心里念:“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比比革命老前辈。”
这句话念叨了不知道多少遍,总算是在天晃黑的时候,她抵达了三间房煤矿。
矿井旁边有三十几户老兵以及职工,都住在矿井南边那片土房子里。
这个时候各家已经起来了炊烟,顾舜华快走两步,进了干草垛围成的院墙前,就见她家儿子满满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轰鸡,天晃黑了,他要把鸡轰到鸡窝里去,她闺女多多在旁边帮忙,说是帮忙,其实就是瞎凑热闹,在那里蹦啊蹦。
小人儿穿着红棉袄,圆滚滚的小身子,两只羊角辫晃悠着。
嫩生生的小娃儿,软萌萌的,这还是什么事都不懂呢。
顾舜华想起那本书里他们的结局,想起那里面闺女多多嫉妒的面孔,还有满满冷漠排斥的眼神,她眼泪又差点落下来。
这是什么书,太作践人了!
这么想着时,多多先扭头看过来,她一看到,就惊喜地跳起来:“麻麻麻麻麻麻麻麻麻麻麻麻……”
说是三岁,其实还没真到这岁数,这么小的娃儿说话还有些含糊,叫起妈妈来是一连串的叠音,加上突然看到顾舜华兴奋,激动得一串妈出来了。
满满虽然和多多同龄,不过却比多多懂事多了,听到这话,一边轰鸡一边说:“妈妈回首都了,等妈妈安顿好了才能接——”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就感觉到不对了。
这时候多多已经像皮球一样连滚带爬地向顾舜华扑过去:“麻麻!”
顾舜华哭着将闺女搂进怀里:“多多,我的多多,我这辈子再也不离开你了!”
满满看到妈妈,喜出望外,也扑过去,于是顾舜华一手搂一个,死死地搂着。
多多在妈妈怀里哇哇大哭,满满也忍不住抹眼泪,顾舜华更是悲从中来,这都是她的孩子啊,软乎乎的小身子,不懂事的小娃儿,他们的人生就被那可恶的一本书写尽了啊!
这时候,灶房里的任竞年出来了,他围着围裙,戴着袖套,一手拎着铲子,另一只手还粘着黄面。
看到顾舜华,他显然也是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上次分别,也不过是四天前,不过此时的顾舜华,只觉得和任竞年隔了一生那么长的距离。
曾经的眷恋和依赖荡然无存,她现在满心都是提防。
她抱紧了一双儿女,抬眼望着任竞年:“离婚的事,我后悔了。”
任竞年听这话,望着顾舜华,神情复杂,沉默了一会,才沉声道:“舜华,不离婚你没法进城,离了你才能回去,不是说好了吗?”
他的声音坚硬而温柔。
曾经的顾舜华听到这个,会扑到他怀里,会全身心地相信他。
但是现在——
顾舜华笑了下:“离婚的事,我不后悔,我只是后悔财产和孩子分配。”
任竞年疑惑地扬眉。
她抬起眼皮,淡淡地道:“财产依然归你,但是孩子归我。”
第3章 永不分离
任竞年望着顾舜华,皱眉,过了好一会,才终于道:“先吃饭吧。”
说完,便回去厨房了,厨房里很快传来大铁铲子擦过铁锅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甜菜的香味,那是他在炒甜菜。
顾舜华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多多依赖地趴在自己怀里,满满却在用期望的目光看着自己。
小娃儿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见底,里面是不加掩饰的担忧和渴盼。
顾舜华鼻子一酸,心想孩子其实什么都明白,他当然不想和妈妈分开,而自己之前竟然忽略了孩子的期盼。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鬼迷了心窍,竟然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
她抬起手,揉了揉儿子略有些卷曲的柔软黑发:“我们先进屋。”
进去房间,屋子里依然是她离开时的摆设,靠墙一张土坯盘炕,炕头摆放着自制的红漆桌子,两把椅子,左边是一个没刷油漆的木头衣柜,角落里放着洗脸盆架和热水壶。
这就是她和任竞年的全部家当了。
这些对她来说是熟悉的,都是自己像燕子垒窝衔泥一点点攒起来,以前对她来说,这就是家的味道,但是现在,怎么看怎么不成样子了。
在那本小说里,好像提到了这些,陈璐过来帮忙,任竞年做主卖给别人了。
她正想着,就听满满突然开口:“妈妈,你和爸爸还是要离婚吗?”
稚嫩的小声音,却问出来一个让顾舜华完全没想到的问题。
她看向自己儿子,清澈的眼睛单纯而固执,他望着自己,忐忑地渴盼着一个答案。
旁边的多多似乎也意识到了异样,仰脸看着自己。
顾舜华便笑了下,将两个孩子都揽到怀里:“爸爸和妈妈之前办离婚,那都是为了妈妈的户口能回首都,妈妈不是和你们说过吗,到了首都,我们就能离开这里,就能去见识很多好玩好吃的,也不会受冻,不用在风吹起的时候被沙子糊一嘴。”
她抬起手,抚摸着两个孩子柔软的乌发,温柔地笑着说:“不过你们放心,无论爸爸和妈妈办不办离婚手续,妈妈都不会和你们分开,要去首都,妈妈带你们一起去,回不去首都,妈妈就陪着你们留在矿井,这辈子无论遇到什么事,妈妈都陪着你们。”
说这话,她是对如今的儿女说,也是对上辈子的儿女说。
特别是女儿,因为嫉妒任竞年和陈璐生下的那个孩子,她不知道做出多少疯狂的事情。
如今想来,她之所以离经叛道,那都是因为缺爱啊!
多多听了后,好像放心了,稍微安定下来,只不过满满带着稚气的眸子中依然浮现着担忧。
这个时候,任竞年推开门,门一推开,外面的风便呼呼响起,把厚重的棉帘子几乎给掀起来。
他关上门,望着顾舜华:“饭做好了。”
顾舜华放开孩子,微点头,便和他一起去端饭,矿井上生活艰苦,哪怕两个人都有工资,日子也过得不好,主食是玉米面窝窝头,只掺了很少的白面,菜是炒甜菜,里面磕了一个鸡蛋花,汤则是窖藏的土豆熬成的酱油汤,上面还飘着一点葱丝。
两个孩子看到,倒是高兴,平时一年到头都是吃土豆白菜,最近甜菜丰收,能吃甜菜,而且还磕了鸡蛋,算是很好的伙食了。
顾舜华和任竞年一起帮两个孩子盛汤,又照料着他们吃。
孩子吃得满口香,多多大口嚼着玉米面窝窝头,小脸笑得灿烂单纯:“妈妈,首都那里有咱这么好吃的甜菜吗?”
顾舜华便听得鼻子都酸了。
比起这荒芜贫瘠的沙漠矿井,首都就是一个花花世界,什么没有啊,而自己的两个孩子,从出生就守在这里,长到三岁了,除了家里养的鸡,外面种的一些蔬菜瓜果,真是什么都没见过,守着几棵甜菜当宝贝。
她勉强笑了下:“妈妈带你们去首都,到了首都你们就知道了,大栅栏里有年糕,豌豆黄,有油酥火烧,奶酪,还有全聚德烤鸭!”
两个孩子听得眼睛发亮,嚼着玉米面窝窝头,向往起来那些他们听都没听过名字的“好吃的”。
任竞年却只是抬眼,瞥了一眼顾舜华。
吃过饭,天已经全黑了,任竞年去刷锅洗碗,顾舜华帮两个孩子洗澡,大漠风沙大,身上特别容易脏。
洗完后,烧了炉子,封住火,又重新整理了布满风沙的被窝,才把两个孩子塞进去。
孩子自然是想让顾舜华陪着,顾舜华便也钻进被窝,一边搂着一个,给他们讲故事,一直等到他们都睡去了,她才住了声。
起身,出去外屋,屋外北风吹着,窗户上的塑料油布被刮得扑簌作响,屋里点着煤油灯,豆大的灯光下,任竞年正拿着一本厚厚的书看。
听到顾舜华的动静,便抬头看向她。
顾舜华没说话。
曾经相濡以沫的亲人,书中那个宠爱陈璐漠视一双儿女的无情男人,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定位在她心里交缠纠葛,她不知道该把他看做什么样的人。
任竞年喉结微动,先开口了:“舜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顾舜华轻笑了下,摇头:“也没什么,就是不想把孩子扔这里了。”
任竞年便沉默了。
塞外呼啸的北风吹着窗户,土坯垒成的破旧煤炉子发出微弱的红光,炉子上的铁壶冒着白腾腾的热气,煤油灯在玻璃灯罩里时明时暗,些许的光亮照在任竞年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