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洛和我彼此对视。
“你肯定会到车站进一步调查吧?”我问。
“那是自然,但我对结果并不抱多大希望。你知道那个车站是什么样。”
的确,金斯艾伯特不过是个弹丸之地,但此地的火车站却碰巧是个重要枢纽。大多数快车都在此停靠,许多列车也得在此将各节车厢分离重组。车站设有两三个公用电话亭。晚上那段时间,有三趟本郡的列车接连进站,都是为了能让旅客们赶乘北上的快车。那趟快车十点十九分到站,十点二十三分开出。所以那时候整个车站人声鼎沸,不管是谁在车站打了电话或上了快车,被特别留意到的机会微乎其微。
“但到底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梅尔罗斯十分纳闷,“这是我觉得最不寻常的地方。这一举动似乎毫无意义。”
波洛小心地扶正书架上的一件陶瓷装饰。
“必然有某种理由。”他扭头说。
“但究竟原因何在?”
“如果我们搞清了这一点,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此案既曲折离奇,又引人入胜。”
他说最后这句话的口气令人捉摸不透。我觉得他看待此案的角度十分独特,但却猜不透他到底看出了什么奥妙。
他走到窗口,朝外眺望。
“谢泼德医生,你说过,你在大门外遇见那个陌生人时是九点钟,对吗?”
他发问时并未转身。
“不错,”我答道,“我听见教堂的钟敲了九下。”
“他从大门走到房子这里——比如说这扇窗户这儿,需要多久?”
“最多不超过五分钟。如果他走车道右边那条小径,直接绕过来,只需两三分钟而已。”
“但如果抄近路,他得对这路线非常熟悉才行。怎么说好呢——那也就意味着他以前来过庄园,所以对周遭环境了如指掌。”
“有道理。”梅尔罗斯上校附和。
“毫无疑问,我们可以查清过去一周内艾克罗伊德先生是否接待过陌生访客,是吗?”
“年轻的雷蒙德会告诉我们的。”我说。
“去问帕克也行。”梅尔罗斯上校提议。
“或者两位都问问。”波洛笑道。
梅尔罗斯上校跑去找雷蒙德,而我又按了一次铃,把帕克叫来。
梅尔罗斯上校转眼就回来了,身边跟着年轻的秘书。他将秘书介绍给波洛。杰弗里·雷蒙德和往常一样充满活力、礼貌殷勤。他似乎对能够结识波洛而感到惊喜。
“没想到您居然隐姓埋名住在我们身边,”他说,“能亲眼目睹您的办案过程,真是荣幸之至——嘿,这是干什么?”
波洛原来一直站在门口左侧,这时他忽然往旁边一闪。在我转身的工夫,他三两下就把那把扶手椅拉了出来,摆在帕克指过的那个位置上。
“想让我坐在椅子上,然后给我验血?”雷蒙德还真是幽默感十足,“您有什么想法?”
“雷蒙德先生,这把椅子之前被人拖了出来——也就是发现艾克罗伊德先生遇害之时——就摆在现在这个位置。后来又被人推回原位。是你干的吗?”
话音刚落秘书就回答了,一秒钟都没耽搁。
“不,绝对不是我。我甚至都没注意到它在那个位置上。但既然您这么说,肯定错不了。不管怎样,肯定是别人挪过去的。难道线索被破坏了?真糟糕!”
“并没造成什么后果,”侦探说,“一点也没有。雷蒙德先生,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过去一星期里有没有陌生人来拜访过艾克罗伊德先生?”
秘书双眉紧锁,开始回忆。这时听到铃声的帕克也出现了。
“您有什么吩咐,先生?”
“这星期有没有陌生人来见过艾克罗伊德先生?”
男管家也陷入沉思。
“星期三有个年轻人来过,先生,”最后他说,“据我所知,他是柯蒂斯—特劳特公司的推销员。”
雷蒙德不耐烦地挥挥手。
“哦!对,我也想起来了,可他不是这位先生说的那种陌生人。”他转向波洛,“艾克罗伊德先生有意购买一台口述录音机,”他解释说,“这样我们的工作效率就可以大大提高了。出售这玩意儿的公司派了一名推销员过来洽谈,但还没成交。艾克罗伊德先生还没下决心要买。”
波洛又对男管家说:“能干的帕克先生,你能不能描述一下这个年轻人的模样?”
“他一头金发,先生,个子不高。衣着整洁,穿一套蓝色哔叽西服;就他的身份而言,称得上一表人才。”
波洛问我:“医生,你在大门口遇见的那名男子个头很高,不是吗?”
“嗯,”我说,“我估计差不多有六英尺高。”
“那么这两件事就毫无关联了,”比利时人断言,“多谢,帕克。”
男管家对雷蒙德说:“哈蒙德先生刚到,先生,他迫切想助我们一臂之力,而且他还想和您谈谈。”
“我马上就去。”年轻人匆匆赶去了。波洛用疑问的目光看着警察局局长。
“他是家庭律师,波洛先生。”梅尔罗斯解释道。
“现在年轻的雷蒙德先生可有得忙了,”波洛嘀咕着,“他做事效率很高嘛。”
“艾克罗伊德先生也很认可他的能力。”
“他到这里多长时间了?”
“也才两年吧。”
“他办事一定非常谨慎,这我可以肯定。他平时有什么业余爱好?喜欢运动吗?”
“私人秘书可没多少时间消遣,”梅尔罗斯上校笑道,“我想雷蒙德会打高尔夫球,夏天还打打网球。”
“他不去赛场吗——我是说赛马场什么的。”
“赛马大会?不,我看他对赌马没什么兴趣。”
波洛点点头,变得兴味索然。他慢悠悠地环视书房。
“这里该看的东西我都看过了。“
我也四下瞧了瞧。
“要是这些墙能开口说话该多好。”我小声说。
波洛猛地摇头。“光有舌头还不够,”他说,“它们还得配上眼睛和耳朵。不过可别一口咬定这些没生命的东西——”他边说边摸了摸书柜的顶部,“都是哑巴。对我而言,它们有时也会说话——椅子,桌子——它们包含着自己的信息。”
他转身往门口走去。
“什么信息?”我大声说,“它们今天都对你说了什么?”
他扭过头,困惑地扬起一边眉毛。
“一扇敞开的窗子,”他说,“一扇紧锁的门,一把自己长了脚的椅子。我问了三个‘为什么’,却没有得到答案。”
他摇摇头,挺起胸,站在那儿冲着我们眨着眼睛,看起来是如此令人难以置信地自命不凡。我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是个神探。莫非他的声誉都是拜一连串好运所赐?
梅尔罗斯上校多半也和我心有灵犀,他的眉头也皱起来了。
“您还想看看别的东西吗,波洛先生?”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若您肯费心带我去看一下原来放凶器的那张银桌,那就再好不过了。然后我就不再叨扰您了。”
我们朝客厅走去,但半路上警察局局长被一名警员拦住,两人交头接耳一阵后,梅尔罗斯上校借故告辞。我只好自己带波洛去看银桌。我掀开桌面一两次,然后松手让它自己关上。波洛推开落地窗走上露台,我便紧跟上去。
拉格伦警督正好拐过屋角朝我们走来。他神色冷峻,却又志得意满。
“原来你在这儿,波洛先生,”他说,“唔,案情差不多水落石出了。我也很遗憾,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就这么走上了邪路。”
波洛的脸色立刻一沉,不过语气还是很温和。“照这么说,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也许下次吧,”警督安慰他,“虽然这宁静的世界一角并不是每天都有谋杀案。”
波洛凝望警督的目光显得非常羡慕。
“您的速度真是无与伦比,”他赞叹道,“能否冒昧请教您办案的诀窍?”
“当然,”警督笑道,“首先——要讲究方法。我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要讲究方法!”
“啊!”波洛惊叹道,“那也是我的座右铭。讲方法,讲顺序,还有小小的灰色细胞。”
“细胞?”警督瞪圆眼睛。
“大脑里的小小灰色细胞。”比利时人解释道。
“哦,当然。唔,我想我们都得动用它们。”
“程度多少有别,”波洛小声说,“更何况,质量也有高低之分。接下来就是犯罪心理学,非学不可。”
“啊!”警督说,“你还真热衷于心理学那一套?我只是个普通人——”
“这一点拉格伦太太肯定不敢苟同。”波洛微微鞠了一躬。
拉格伦警督一怔,也回鞠一躬。
“你没搞明白,”他露出笑容,“天哪,大家对同一句话的理解居然差这么多。我是在指点你办案的诀窍。首先要讲方法。最后看见艾克罗伊德先生活着的是弗洛拉·艾克罗伊德小姐,时间为九点四十五分。这是第一个事实,对吗?”
“可以这么说。”
“那么这一点就算确定了。十点半的时候,这位医生说艾克罗伊德先生已经死了至少半小时。你能肯定吗,医生?”
“当然,”我说,“半个小时或者更久一些。”
“很好。由此可知,作案的时间可以精确到十五分钟之内。我开列了一张清单,包含家里所有人,逐个详查;把他们的名字,他们从晚上九点四十五分到十点整这段时间内在什么地方、干了些什么,全都记了下来。”
他把一张表格递给波洛。我凑到波洛身后一起看。清晰的笔迹记录如下:
布兰特少校:在台球室,与雷蒙德先生一起。(后者证明。)
雷蒙德先生:台球室。(参见上条。)
艾克罗伊德太太:九点四十五分时在看打台球。九点五十五分去睡觉。(雷蒙德和布兰特看见她上楼。)
艾克罗伊德小姐:从她伯父的房间出来后直接上楼。(帕克和女佣埃尔西·戴尔可以作证。)
众仆役
帕克:直接去餐具室。(女管家拉塞尔小姐可以作证,九点四十七分时她从楼上下来和他商量事情,至少谈了十分钟。)
拉塞尔小姐:参见上条。九点四十五分在楼上与女佣埃尔西·戴尔说过话。
厄休拉·伯恩(客厅女仆):九点五十五分之前都待在自己房里,然后去了仆役厅。
库珀太太(厨师):在仆役厅。
格拉迪丝·琼斯(另一个女佣):在仆役厅。
埃尔西·戴尔:在楼上的卧室里。拉塞尔小姐和弗洛拉·艾克罗伊德小姐都曾经看见她。
玛丽·斯里普(帮厨女佣):在仆役厅。
“厨师已经来了七年,客厅女仆十八个月,帕克一年多一点,其他都是新来的。除了帕克有些可疑,其他仆人好像都挺老实的。”
“非常详尽的清单,”波洛边说边把表格还给他,“我敢肯定帕克不是凶手。”他又认真地补充。
“我姐姐也有同感,”我插了一句,“而且她总是对的。”不过没人把我的打岔当回事。
“这就非常有效地排除了家里人犯案的可能性。”警督继续说道,“接下来就是关键问题。门房的那个女人——玛丽·布莱克——昨晚拉窗帘的时候看见拉尔夫·佩顿从大门进来,朝大宅走去。”
“她能确定吗?”我连忙问。
“一口咬定。她一眼就认出他了。他很快闪进大门,拐入右边那条小径——那可是通往露台的捷径。”
“具体是什么时间?”波洛不动声色地端坐着。
“准确地说,是九点二十五分。”警督严肃地说。
三个人都沉默了。然后警督又开口道:“已经非常明显了,一环紧扣一环。九点二十五分有人目击佩顿上尉经过门房;九点三十分左右,杰弗里·雷蒙德先生听到有人在屋里向艾克罗伊德先生要钱,却遭到拒绝。然后呢?佩顿上尉从原路离开——从窗子出去的。他在露台上来回走着,又气又恼。他来到客厅敞开的窗户外面,假设是九点四十五分吧。弗洛拉·艾克罗伊德小姐向伯父道晚安。布兰特少校、雷蒙德先生和艾克罗伊德太太在台球室里。客厅空无一人,他趁机从银桌里取出短剑,又回到书房窗外脱掉鞋子,爬进屋里,然后——我就不描述细节了。随后他逃之夭夭,没胆量再回旅馆,而是直奔车站,在那儿打了个电话——”
“为什么?”波洛柔声问。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了一跳。这个小矮子正倾身向前,双目炯炯,射出一道奇异的绿光。
拉格伦警督一时也被这问题给噎住了。
“这一举动的目的可就难说了,”他最后说,“但凶手们往往做出可笑的事情。如果你当过警察就明白了,哪怕最聪明的凶手有时也会犯些愚蠢的错误。过来,我给你看看那些鞋印。”
我们跟随他绕过露台,来到书房窗外。拉格伦一声令下,一名警员马上把从村里小旅馆找到的那双鞋拿了出来。
警督将鞋放在鞋印上。
“非常吻合。”他自信地说,“这其实并不是留下鞋印的那双鞋,那双被他穿走了。这双鞋和那双一模一样,但是旧一点——看见鞋底的橡胶鞋钉已经明显磨损了吗?”
“但是鞋底带有橡胶鞋钉的人肯定不少吧?”波洛问道。
“话是这么说没错,”警督说,“但如果没有其他依据佐证的话,我也不会强调鞋印这件事。”
“拉尔夫·佩顿上尉这个年轻人想必蠢得出奇,”波洛若有所思,“居然留下这么多证据,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过。”
“啊,好吧,”警督说,“您也知道,昨晚的天气晴朗干燥,他没在露台和砾石小径上留下什么痕迹。然而很不巧,最近几天小径尽头的那股泉水涌了出来,溢过了路面。看这儿。”
几英尺外,一条小小的砾石小径通往露台。就在离尽头只有几码的地方,地面十分潮湿,还有些泥泞。这潮湿地段又出现了一些鞋印,其中就有橡胶鞋钉的痕迹。
波洛沿着小径走了一段,警督跟在他身旁。
“您注意到这儿有女人的鞋印了吗?”他突然问道。
警督大笑起来。
“当然。不过有好几个女人走过这条路——也有几个男的。抄这条小路进屋也是常事。我们不可能分辨出所有的鞋印,毕竟窗台上那些才是真正重要的。”
波洛点了点头。
“没必要再往前走了,”当车道映入眼帘时,警督说,“前头这段又变成了石子路,坚实得很。”
波洛又点了点头,目光却牢牢锁定一花园中的一座小房子——那是一座豪华版的凉亭,就在我们前方、小径左侧不远,也有条蜿蜒的砾石小径通过去。
波洛在原地徘徊了一会儿,直至警督返身朝大宅而去,便又对我使了个眼色。
“肯定是仁慈的上帝派你来替代我的朋友黑斯廷斯的,”他的双眼闪闪发光,“我们很投缘啊,谢泼德医生。去那座凉亭看看吧?它激起了我的兴趣。”
他上前推开门。亭子里光线昏暗,摆着一两张田园风格的粗制椅子,一只槌球架,几张折叠式躺椅。
我惊讶地望着这位新朋友,只见他手脚并用在地上爬来爬去,还不时摇头晃脑,似乎不太满意,最后索性一屁股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
“一无所获。”他咕哝着,“唉,也许本来就不该抱什么希望的。不过它本来可以有重大的意义——”
他突然停口,僵在那儿一动不动。然后他把手伸向一把椅子,从旁边取出一个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我喊了起来,“你找到什么了?”
他笑着松开手,让我看他掌心的东西,原来是一小块浆过的白色丝绢。
“你觉得这会是什么,呃,我的朋友?”他那锐利的目光直视着我。
“手帕上撕下来的碎片吧。”我耸耸肩。
他忽然又伸出手去,捡起一根小小的羽毛管——从外形上看,好像是一根鹅毛管。
“这又是什么?”他得意扬扬地大叫着,“你有什么看法?”
我只能瞪着他看。
他将羽毛管放进衣兜里,又打量起那片白色丝绢。
“手帕的碎片?”他沉吟道,“也许你说得对。但要记住——高级洗衣店是不会给手帕上浆的。”
他得意地对我点点头,又小心地将那片丝绢夹进笔记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