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匆忙驾车离家,疾速驶向芬利庄园。没等车停稳我就跳下来,火急火燎地去按门铃。半天没人应门,我又按了两下。
然后门链咔啦作响,帕克出现在门口,依然是那副无动于衷的神色。
我一把推开他,冲进前厅。
“他在哪里?”我厉声质问。
“您说什么,先生?”
“你的主人啊,艾克罗伊德先生。别傻站着干瞪眼,老兄,通知警方了吗?”
“警方,先生?你是指警察吗?”帕克像见了鬼似的瞪着我。
“你搞什么名堂,帕克?如果真像你说的,你家主人被谋杀——”
帕克大口喘着气。
“我家主人?被谋杀?这不可能,先生!”
这回轮到我干瞪眼了。
“刚才不就是你给我打电话的吗?不到五分钟之前,说发现艾克罗伊德被谋杀了。”
“我,先生?哦!没这回事,先生。我做梦也不会打这种电话。”
“难道是恶作剧?艾克罗伊德先生安然无恙?”
“不好意思,先生,打电话的人是用我的名字吗?”
“我可以一字不漏地复述一遍。‘是谢泼德医生吗?我是帕克,芬利庄园的管家。能否请您马上赶过来,先生,艾克罗伊德先生被谋杀了。’”
帕克和我面面相觑。
“开这种玩笑的人也太缺德了,先生,”好半天,他才惊讶万分地说,“居然说这些胡话。”
“艾克罗伊德先生呢?”我突然问道。
“我猜还在书房里,先生。女士们都睡下了,布兰特少校和雷蒙德先生在台球室。”
“我还是过去看看为好。”我说,“我知道他不想让人再去打扰,但这出恶作剧太古怪,搅得我坐立不安。只有确定他没事我才能安心。”
“说得也对,先生。我自己也有点不放心。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也一起去书房——”
“没关系,”我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快走吧。”
我穿过右侧那扇门,帕克紧随在后,途经一段窄小的门廊,旁边有一座小楼梯通往艾克罗伊德的卧室。我敲了敲书房的门。
没有回应。我转动门把手,但门已锁上了。
“让我来,先生。”帕克说。
帕克单膝跪地,一只眼睛凑到锁孔上朝里窥视,就他的身材而言, 这一系列动作可谓相当利落。
“钥匙好好地插在锁孔里,先生,”他站起身来,“是从里面锁上的。艾克罗伊德先生肯定是把自己锁在屋里睡着了。”
我也俯身瞄了一眼,证明帕克说得没错。
“看来没什么不对劲。”我松了口气,“不过话说回来,帕克,还是得把你主人叫醒。除非他亲口证实自己平安,否则我还是不能放心回去。”
我边说边摇动着门把,大声喊:“艾克罗伊德,艾克罗伊德,就打搅你一分钟!”
可屋里依然毫无动静。我回头看了看。
“我不想惊动家里的人。”我有些犹豫。
帕克走过去把刚才我们进来的那扇通往大厅的门关上了。
“现在应该没人听得见了,先生。台球室在屋子另一头,餐厅和女士们的卧室也一样。”
我领会了他的意思,点点头,接着就使劲猛捶门,又弯下腰冲着锁孔大吼:“艾克罗伊德,艾克罗伊德!我是谢泼德,快让我进去!”
但屋里依然死一般寂静。紧锁的房门后完全不像有活人在内。帕克和我对视一眼。
“听着,帕克,”我说,“我准备把门撞开——准确说是我们俩一起把门撞开。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先生。”帕克疑虑重重。
“我是认真的。我非常放心不下艾克罗伊德先生。”
我环视逼仄的门廊,搬起一把沉重的橡木椅子。帕克和我一左一右端起椅子对准门锁撞去。一次,两次,第三次终于撞开了,我们俩踉跄着冲进房内。
艾克罗伊德还和我临走时一样,坐在壁炉前那把扶手椅中。他的脑袋歪到一旁,就在他外套的衣领下,一柄锃亮的剑寒光闪闪。
帕克和我走到那具斜倚着的尸体旁。男管家倒吸一口凉气,挤出一声尖厉的惊呼。
“是从背后刺进去的,”他自言自语道,“太可怕了!”
他掏出手帕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剑柄。
“千万别碰,”我赶忙阻止,“立刻去给警察局打电话,将这里的情况告诉他们,然后通知雷蒙德先生和布兰特少校。”
“都听您的,先生。”
帕克匆匆离去,不停擦拭脑门上源源不断冒出的冷汗。
我做了点非做不可的小事。我小心翼翼地不去挪动尸体的位置,也丝毫没碰那柄短剑。要不然就什么线索都没有了。艾克罗伊德显然刚死去不久。
然后门外传来年轻的雷蒙德那掺杂了恐惧、惊慌与疑惑的声音。
“你说什么?不可能!医生在哪里?”
他焦躁万分地出现在门口,然后僵立当场,脸色惨白。赫克托·布兰特将他推到一旁,走进屋来。
“上帝呀!”雷蒙德在布兰特身后说,“看来是真的了。”
布兰特径直走到扶手椅旁,俯身查看尸体。我以为他也会和帕克一样伸手去碰剑柄,连忙将他拽到一边。
“什么也不许碰,”我解释说,“要保留现场原状,直到警察赶来为止。”
布兰特恍然大悟,点了点头。他神色依然平静,但在那冷静木然的面具下,他的心绪似乎正急遽起伏。杰弗里·雷蒙德也走到我们旁边,从布兰特肩膀后面探头瞅了瞅尸体。
“太恐怖了。”他低声说。
他已恢复镇定,但摘下常戴的夹鼻眼镜擦拭时,手却哆嗦个不停。
“我看是小偷干的。”他说,“那家伙怎么进来的?从窗户吗?有没有什么东西被盗?”
他朝书桌走去。
“你认为有小偷进来?”我缓缓问道。
“不然还能怎样?总不会是自杀吧?”
“没人能用那种方式自杀,”我斩钉截铁地答道,“这无疑是谋杀。但动机是什么?”
“罗杰在世上根本没有仇人,”布兰特平静地说,“一定是小偷干的。但这个贼想找什么?好像什么都没弄乱啊?”
他环视房间,雷蒙德仍然在整理书桌上的文件。
“似乎没丢任何东西,抽屉也没有被翻过的痕迹,”秘书最后说,“真不可思议。”
布兰特的脑袋微微一晃。
“地上有几封信。”他说。
我低头一看,那三四封信还在今晚早些时候艾克罗伊德滑落的老地方。
但弗拉尔斯太太那只蓝色信封却不翼而飞了。没等我开口,就听见门铃声大作,前厅一片嘈杂,旋即,帕克领着本地的警督和一名警员进来了。
“晚上好,先生们,”警督说,“节哀顺变!真遗憾,艾克罗伊德先生这么好的人。管家说是谋杀,那么医生,不存在意外或自杀的可能性了吗?”
“绝不可能。”我说。
“啊!真叫人头痛。”
他走上前看了看尸体。
“动过吗?”他严厉地质问。
“在确认他已经断气之后——这一看就知道——我就再没让人碰过尸体。”
“啊!而指向凶手的一切线索眼下都无影无踪了,起码目前来看是这样的。那么,请诸位陈述一下案发经过。发现尸体的是谁?”
我将前因后果详细叙述了一遍。
“你接到电话通知?管家打给你的?”
“我根本就没打过那个电话,”帕克急忙辩白,“我整晚甚至都没走近电话一步。其他人也能帮我作证。”
“那就怪了。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帕克吗,医生?”
“唔……这我倒没注意。哎,我想当然就认定是他。”
“那倒也合情合理。嗯,然后你就赶来,破门而入,发现可怜的艾克罗伊德先生已经成这样了。依你判断,医生,他死了多长时间?”
“至少半小时——或许更久一些。”我说。
“门是从里面锁上的?窗户呢?”
“今晚早些时候,按艾克罗伊德先生的吩咐,我亲手把窗户关上并闩好了。”
警督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
“唔,但现在窗户开着。”他说。
千真万确,窗户敞开着,下半部分的窗格被拉到最高处。
警督拿出手电筒沿着外面的窗台照了一圈。
“他就是从这里出去的,”他下了结论,“也是从这里进来的。来看这儿。”
在手电筒的亮光下,几个清晰的鞋印无所遁形。这些鞋印像是那种有橡胶鞋钉的鞋子留下的,其中有个特别明显的鞋印方向朝内,另一个和它稍有部分重叠,方向朝外。
“一目了然。”警督说道,“丢了什么贵重物品吗?”
杰弗里·雷蒙德摇摇头。
“目前为止还没发现。艾克罗伊德先生从不把特别贵重的物品放在这间屋子里。”
“嗯,”警督说,“这家伙发现窗户开着,就爬了进来,看见艾克罗伊德先生坐在那里——想必是睡着了。凶手从背后将他刺杀,一时也慌了手脚,赶紧逃走。但他却留下了相当清晰的鞋印。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逮住他。有没有可疑的陌生人在这一带出没?”
“啊!”我突然喊了出来。
“怎么回事,医生?”
“今晚我碰到一个人——就在我转出庄园大门的时候。他问我去芬利庄园该怎么走。”
“当时大概几点?”
“九点整。我出大门时恰巧听到教堂报时的钟敲了九下。”
“能描述一下他的模样吗?”
我竭尽所能把当时的情形复述一遍。
警督转向男管家:“有人接待过符合这些描述的人吗?”
“没有,长官。今晚没有任何生人来访。”
“那后门呢?”
“我想也没有,长官,不过我可以再去问问。”
他正往门口走,却被警督拉住。
“不必了,多谢。我自己会去查。但首先我想把时间再摸得精确一点。最后有人看到活着的艾克罗伊德是在什么时候?”
“最后看见他的人估计是我,”我答道,“我离开的时间是——我想想——大约八点五十分。他说不想让人打扰,我就按原话吩咐了帕克。”
“的确如此,先生。”帕克毕恭毕敬地说。
“艾克罗伊德先生九点半的时候肯定还活着,”雷蒙德插嘴,“因为我听到他在这屋里说话。”
“当时和他谈话的是什么人?”
“那就不清楚了。我还以为和他在一起的是谢泼德医生。我本想就处理一份文件时遇到的问题征求他的意见,但一听到说话声我就想起来,他之前说过要和谢泼德医生密谈,不许别人打搅。但现在看来,那时候医生早已离开了。”
我点点头。
“我九点十五分到家,”我说,“之后再也没出门,直至接到那通电话。”
“九点半和他在一起的到底是谁?”警督质问道,“该不是你吧,这位是——”
“布兰特少校。”我连忙介绍。
“赫克托·布兰特少校?”警督的语气中顿时渗入一丝敬畏。
布兰特只是微微颔首以示肯定。
“我们好像以前在哪儿见过面,先生,”警督说,“当时我还没认出你,不过你和艾克罗伊德先生一起,好像是一年前,去年五月。”
“六月。”布兰特纠正道。
“对,是六月。那么,言归正传,今晚九点半和艾克罗伊德先生待在一起的不是你?”
布兰特摇摇头。
“晚饭后就没见过他。”他主动补充。
警督再次转向雷蒙德。
“你有没有听到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断断续续听见几句,”秘书答道,“而且,因为我原以为和艾克罗伊德先生交谈的是谢泼德医生,所以觉得那些话听起来特别奇怪,具体内容我还记得很清楚。艾克罗伊德先生说:‘近来你伸手要钱的次数未免过于频繁,’他的原话正是如此,‘因此我不可能继续满足你的要求……’然后我马上离开了,所以没听到下文。但我确实莫名其妙,因为谢泼德医生——”
“——并没向艾克罗伊德借钱,也没有替别人借钱。”我把他没说完的话给补上了。
“因财起意,”警督沉吟道,“也许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他转身对男管家说,“帕克,你今晚没让任何人从前门进来?”
“的确如此,先生。”
“那么基本可以肯定,是艾克罗伊德先生自己放这个陌生人进来的。可我不明白——”
警督怔怔出了一会儿神。
“目前可以确认的是,”他从冥想状态中恢复过来,“艾克罗伊德先生九点半时还活得好好的,那也是有人能证明他还健在的最后时间点。”
帕克略带歉意地咳嗽一声,警督马上就将视线投向他。
“你想说什么?”他厉声问道。
“恕我直言,先生,后来弗洛拉小姐还和他见过面。”
“弗洛拉小姐?”
“是的,长官。大约九点四十五分左右。然后她还告诉我,今晚别再去打扰艾克罗伊德先生。”
“是艾克罗伊德先生让她传话给你的?”
“不完全是,长官。我用托盘端着汽水和威士忌过来时,弗洛拉小姐刚好从这间书房出来,她拦住我,说是她伯父不想让人进去打扰。”
如此一来,警督对男管家的关注度明显骤增。
“不是早就有人告诫过你,艾克罗伊德先生不希望被打搅的吗?”
帕克顿时张口结舌,两手直哆嗦。
“是的,长官。对,对,长官。完全正确,长官。”
“但你却没遵守命令?”
“我忘记了,长官。其实我的意思是,长官,我平常总在那个时间送威士忌和汽水到书房,然后再问问主人还有什么吩咐。而且我本想——哎,我没细想就按惯例办了。”
这时我意识到,帕克手忙脚乱的狼狈相极其可疑。这家伙浑身乱颤,抖个不停。
“嗯,”警督说,“我得马上见见艾克罗伊德小姐。这间屋子里的东西暂时就保持原状,等我听取艾克罗伊德小姐的证词后再回来。为谨慎起见,先把窗户关上闩好。”
采取了这一保险措施后,他带头走进大厅,我们都跟在身后。他略一停步,朝那小楼梯瞥了一眼,扭头吩咐随行的警员:“琼斯,你最好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进入书房。”
帕克恭恭敬敬地插嘴:“抱歉,长官,只要您将通向大厅的这扇门锁上,就没有任何人能进入房子这半边了。那座楼梯只通向艾克罗伊德先生的卧室和浴室;房子的其他部分与这边都无路可通。本来还有扇门相连,但早就被艾克罗伊德先生封起来了。他想确保这几间房是彻底的私密空间。”
为了把案情解释得更清楚些,我特意画了一张房子右侧的草图(见图一)。帕克已经描述过,那座小楼梯通向一间大卧室,由两间卧室打通,合而为一,还附带浴室和洗手间。
警督上前瞄了一眼。然后我们都走进大厅,他把门锁上,将钥匙塞进自己口袋里,又低声叮嘱了那名警员几句,警员便离开了。
“必须马上详细追查那些鞋印,”警督解释,“但我首先要找艾克罗伊德小姐问话。她是最后一个见到她伯父活着的人。她知道出事了吗?”
雷蒙德摇着头。
“好吧,五分钟之内暂且不必告诉她。如果她知道伯父被杀,情绪必然大受影响,就没法好好答话了。就跟她说家里有小偷,问问她是否方便穿好衣服来回答几个问题。”
雷蒙德奉命上楼去了。
“艾克罗伊德小姐马上来,”他回来时说,“我就照着您的指示说了。”
还不到五分钟,弗洛拉就下了楼梯。她身上裹着一件浅粉色的和服式丝绸睡衣,神色焦虑。
警督迎上前去。
“晚上好,艾克罗伊德小姐,”他彬彬有礼地说,“我们怀疑有人企图行窃,想请您协助进行调查。这间房间是……台球室?进去坐坐吧。”
弗洛拉镇静地坐到那张和整面墙一样宽的沙发上,抬头望着警督。
“我有点糊涂。什么东西被偷了?您想让我说什么?”
“是这样的,艾克罗伊德小姐,帕克说九点四十五分的时候你从你伯父书房出来,是这样吗?”
“没错,我是去向他道晚安。”
“时间也正确吗?”
“嗯,应该差不多。我说不准,也可能再晚几分钟。”
“当时你伯父是独自一人,还是有其他人在?”
“就他一个人,谢泼德医生已经走了。”
“你有没有碰巧注意到窗户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
弗洛拉摇着头。“说不清,窗帘拉上了。”
“正是如此。那么你伯父看上去和平时一样吗?”
“我想是的。”
“能不能把你们之间的对话准确地复述一遍?”
弗洛拉停了一阵,似乎在努力回忆。
“我进去以后说:‘晚安,伯父,我去睡了,今晚很累。’他低声咕哝,然后……我上前吻了吻他,他夸我穿那条裙子很漂亮,然后又说自己很忙,让我赶紧出去。于是我就离开了。”
“他是否特别叮嘱不要让人再来打扰?”
“哦!没错,我忘了。他说:‘告诉帕克今晚我不需要其他东西了,别让他再来烦我。’我恰好在门外碰见帕克,就把伯父的口信传达给他了。”
“原来如此。”警督说。
“能不能告诉我丢了什么东西?”
“我们还——还不太清楚。”警督闪烁其词。
弗洛拉眼中浮起一抹惊疑之色,突然起身。
“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赫克托·布兰特和平日一样不动声色。他走到弗洛拉和警督中间,双手握住她伸出的手,像安抚孩子那样拍了拍;她转脸面对布兰特,仿佛从他那沉静坚毅的神态中汲取了一分慰藉与安全感。
“不幸的消息,弗洛拉,”他平静地说,“对我们大家而言都很不幸。你的罗杰伯父——”
“嗯?”
“对你是个沉重的打击,肯定是。可怜的罗杰死了。”
弗洛拉抽回手,双眼中恐惧满溢。
“什么时候?”她低声问道,“什么时候?”
“恐怕就在你离开他之后不久。”布兰特十分严肃地回答。
弗洛拉一手捂住咽喉,低低惊呼一声。见她就要倒下去,我慌忙上前搀扶。但她已经晕倒,我和布兰特只好将她扶上楼,让她在床上躺好。然后我又让布兰特去叫醒艾克罗伊德太太,并将噩耗通报给她。弗洛拉很快便苏醒了,我将她母亲请过来,叮嘱她如何护理这位姑娘,然后匆匆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