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子草
1. 第 1 章 逼迫
庆佑十二年,秋十月,江南苏府。
细雨连绵,如丝般摇摇落落,打湿了窗外的常青树,叶子被水洗后,愈发绿意盎然。
风雨飘摇,顺着窗户灌进屋里,一位妇人拎着食盒一路从长廊来,进了屋子,第一件事便是皱着眉头把窗户关上了。
随后低声对房内的小丫鬟道:“这等天,怎的不知道把窗户关上?姑娘身子弱,吹不得风,若是受了寒,犯了病症,可如何是好?”
小丫鬟垂着头,道了一声:“阿轻知道了,下次定不会再犯。”
“宋嬷嬷,你别怪阿轻,是我让她开窗户的。”一道声音从内室传来,声音不疾不徐,娇柔悦耳,不过比之常人,要无力许多。
说话间,珠帘发出碰撞的声音,一位通身精致贵气的少女从内室走了出来。
她身着月白色卷云织锦留仙裙,身姿纤细若柳,肌肤若雪,貌美无暇,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美艳若芙蓉,只是常年卧病,脸上血色稍淡,颇惹人怜爱。
被唤作宋嬷嬷的妇人瞧她穿的单薄,赶忙拿了件披风给她披上,关怀道:“眼见天儿冷了,姑娘要多穿些。”
苏芷棠坐卧在软榻上,学着阿轻方才的话,乖巧道:“阿棠知道了,下次定不会再犯。”声音轻柔好听。
少女眉眼含笑,一双水光杏眸潋滟娇美。
宋嬷嬷无可奈何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将方才拎进来的食盒摆在小案上,描金瓷碟上摆放着各类糕点,有红豆饼,绿豆酥,独独没有苏芷棠想要的杏仁桂花糕和糖蒸酥酪。
苏嬷嬷道:“怪我去的晚了,让春合苑的领走了。”
好似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苏芷棠并不放在心上,轻声道:“不怪你。”
她并未去拿摆在桌子上的糕点,转头拿起话本子看了起来。
宋嬷嬷看着坐在软榻上的苏芷棠,心里叹了一口气,若不是那老夫人,她们姑娘也不必受这委屈,连想吃的糕点都吃不到。
外头细雨连连,似乎下不完一样,苏芷棠捏着话本子,将一旁的毛毯盖在腿上,静静的窝在软榻上翻看,屋内点着上好的熏香,一室静谧。
天色渐晚,苏嬷嬷正准备去厨房拿晚膳,迎头碰上了老夫人院子里的一位三等丫鬟。
冒雨而来的丫鬟名叫秋春,碰见宋嬷嬷,并不行礼也不问好,下巴抬的高高的,拦下宋嬷嬷道:“二姑娘可在屋里?”
宋嬷嬷也没什么好气,道:“这么晚了,来我们姑娘的院子里作甚?”
这就是人在屋里了,秋春不等通传,便不管不顾地往里闯,宋嬷嬷年老,腿脚比不上他,硬是叫她满身湿气地闯进了屋子。
瞧见苏芷棠,秋春行了个并不规矩的礼,显然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的目光落在苏芷棠身上的那条狐皮毯子上,是一条赤狐毛的,色泽漂亮无杂色,乃是不易得的珍品。
秋春看够了,才语气不善开口道:“老夫人头疾病痛难忍,唤姑娘过去侍疾,还请姑娘快些过去,莫要耽搁。”说罢转身离开,似乎料定了苏芷棠不敢不去。
阿轻瞧了眼外面的天色,雨天,天阴的厉害,邻近傍晚已是漆黑一片,她犹豫不满道:“天都这么黑了,且还下着雨,老夫人院子里头也不缺人侍候,怎的就非要我们姑娘去侍疾?”
苏芷棠鸦羽般的睫毛颤动了下,脸上那副柔柔的笑意淡了几分,她将手里的话本子放下,没什么情绪道:“走吧。”
宋嬷嬷心里对老夫人不满,但是没表现在面上,她熟练的去里间拿了一件厚厚的披风给苏芷棠披在身上。
阿轻扶着苏芷棠从软榻上站了起来,赤狐毛毯子滑落在地,苏芷棠盯着毯子看了一瞬,想到方才秋春看这条毯子的眼神,眼眸垂了垂,眼里的笑意彻底淡了下去。
朱唇轻启,她道:“宋嬷嬷,给我换身衣裳吧。”
老夫人向来见不得她奢靡。
宋嬷嬷应了一声,依旧是动作熟练地从箱子里拿了件衣裳出来。
衣裳是绸缎的,虽是寻常人家用不起的,可比苏芷棠身上的那件织锦差了不少。
出门前,苏芷棠又让宋嬷嬷将她发间的那些钗环卸了,只留了一根素净的白玉簪子。
苏芷棠从出生起便身体病弱,自五岁那年遇匪后,更是连风都吹不得,宋嬷嬷给她戴上惟帽,准备妥帖了,阿轻撑着一把八骨伞,陪着苏芷棠往老夫人的院子里去。
苏府分隔两个院子,一处是二房住的西院,一处是大房住的东院,苏芷棠住在东院里,离老夫人住的地方并不近,连着过了两道垂花拱门,苏芷棠才走到老夫人的院子里。
鬓角出了一层薄薄的虚汗,苏芷棠拿帕子在屋外细细擦拭。
屋里隐隐传来一位女子哭泣的声音,“祖母,您可要帮帮孙女,这事若是不成,孙女日后可如何自处啊。”哭的凄楚可怜又无助。
“你糊涂啊!你做出这样的事情,你大伯如何还能容你?”是老夫人的声音,听上去中气十足,并不是那婢子所说的身患头疾,疼痛难忍的模样。
“有祖母在,大伯他不敢拿孙女如何的。”女子笃定道。
女子口中的大伯正是苏芷棠的父亲苏行挚。
门外的苏芷棠听着屋内祖孙两人的话,脚步顿在了门外,心里生出了一股厌烦,他们二房的人惯会拿捏她父亲,苏芷棠想转头就走,却又不得不进去。
2. 第 2 章 媵妾
许是祖孙俩为了方便说话,将人都遣散了,连个通传的人都没有。
阿轻在身后收伞,苏芷棠抬手扣门,力道不大,足以让屋内二人听见。
片刻后,屋门被打开,出来开门的是苏芷棠的堂姐,苏云洛,她手里捏着帕子,眼角红红的,见到苏芷棠,她的脸上划过不自然的神色,不过一瞬间,便指责道:“老夫人头疾,身为孙女,不想着早些来侍候,竟来的这样晚。”
苏芷棠没什么情绪道:“雨天路滑。”
屋子里一股浓浓的檀香味,老夫人坐在榻上,身上盖着条祥云纹松木蜀锦被,额头上带着条祖母绿抹额,一双浑浊苍老的眼睛里透着精光,在苏芷棠进屋的那一刻便朝她看了过去。
苏芷棠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老夫人瞧了她半响才出声让她站了起来。
今日苏芷棠打扮的素净,老夫人一时挑不出错来,没了发作的机会,她眉眼沉了沉,道:“如今你已及笄快一年了,同国公府的那桩婚事可有再提过。”
苏芷棠不知道老夫人怎的忽然关心起她的婚事来了,想到这桩婚事,她眉眼轻垂,鸦羽般的睫毛下一片阴翳,澄澈的眸子里失了几分光彩。
“爹爹派人去提过几次,只是……国公府的人说我年纪尚小,不急着成婚。”她轻声道。
年纪尚小是假,嫌她病弱是真。
当年苏行挚于国公府二房的老爷祁玄宏有恩,便定下了这桩婚事,江南无人不艳煞苏家这样的商户之家竟能攀上那京城里权势在握的国公府。
不过祁玄宏死的早,这桩婚事就不得国公府看中了,去年她的未婚夫国公府的二公子祁迎宣来江南给她送及笄礼,到现在还未回京城,说江南人杰地灵,要在这里多住两日,这一住便是九个月,却从未主动提起这桩婚事来。
苏行挚派人去探了几回口风,那边一副不着急的姿态,只说再等等。
这大抵就是想反悔了。
老夫人难得开口安慰她,道:“你也别着急,国公府乃钟鼎之家,最是重诺,这样做,想来是有他们的考量。”
说罢,她又问起苏芷棠的身体,苏芷棠心里诧异老夫人的反常,嘴上乖乖回道:“孙女这幅身体,不过是老样子罢了。”
老夫人并非是苏芷棠的亲祖母,她是苏行挚的继母,早年看不过这个继子,没少苛待他,后来见这个继子发迹了,便带着她亲生的二房来投奔苏行挚,说是投奔,却是以孝道压人,没少在府里作威作福,平日里,尤为看不过苏芷棠这个病秧子,觉得她晦气,怕她坏了苏府的运势。
老夫人往日里处处为难苏芷棠,从头到脚地挑剔她,今日却一反常态的关心她,事出反常必有妖,想到她方才进门前无意听到的那两句话,苏芷棠心升起了几分警惕。
只听老夫人道:“你自小体弱,身子骨不如别家的闺秀壮实,想来国公府的人也是因着这一点,怕你不好有孕,这才一昧拖延。”
老夫人说话没有顾忌,苏芷棠还未嫁呢,有孕这样的事便说出来了。
不过老夫人说的也没什么错处,祁迎宣在江南待了九个月,却只字不提婚约之事,想来知道她急着成婚,这么拖下去于她无益,好让她主动提出解除婚约一事。
国公府重诺,必然不会主动毁约,便只能逼着苏芷棠提出来,以保全国公府的声誉。
苏芷棠心下了然,面上却不显,她倒要看看老夫人这么晚唤她过来,同她说这些话,是要干些什么。
果不其然,老夫人看了苏云洛一眼,随后颇为怜惜地同苏芷棠道:“当年那老和尚说你十六岁之前若是未嫁出去,便会拖着病体香消玉殒,国公府的人想必是知晓此事,知道你拖延不起,这才迟迟不提婚约之事,这是想要逼着咱们苏家毁约,好让你另择良婿以保全性命。”
老夫人说的口干舌燥,苏云洛适时递上一盏茶,喝罢,她语重心长道:“你身子病弱,国公府想毁了这门亲事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咱们却能不由着他们,那可是京城里头,风头正盛,最得皇上看中的祁国公府,多少人眼红你这桩婚事……”
苏芷棠身子虚弱,不宜久站,听老夫人说了半天的话,腿都有些泛酸了,她咬着牙忍了忍,可老夫人说起来没个完,她打断老夫人,直白又乖巧道:“祖母有话不妨直说,孙女听着。”
若是之前苏芷棠敢这样同老夫人说话,老夫人定是不肯让她好过的,可许是因着老夫人心里装着事,倒是没追究苏芷棠的不是。
老夫人的目光落在苏芷棠身上,只见小姑娘病中苍白,使得娇嫩的肌肤更加欺霜赛雪,说一句冰肌玉骨也不为过,一双漂亮的眸子明灿含光,姿容乃是万里挑一的貌美,可惜,因着病弱体虚,被国公府的人嫌弃。
她咳了一声,随后迟缓开口,道:“国公府的人怕你不好生养,这才想要解了这桩婚事,可若是他祁迎宣不缺子嗣,当会对这桩婚事宽容一些,让你嫁入府中。
子嗣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国公府这般介意此事,你大可带个媵妾让她陪你出嫁,让她先怀上子嗣,届时过继到你的名下,这般,便是你生不出孩子,国公府的人也不好说什么。”
三言两语,便断定她生不出孩子来。苏芷棠看了旁边的苏云洛一眼,再一想老夫人说的媵妾一事,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眼睫颤了下,面上带笑,柔声问道:“那依祖母所见,这个媵妾选谁比较合适?”
老夫人本以为会费些口舌,没想到这个她平日里最不喜欢的孙女这么上道,她眼里的笑意多了几分,面色更加柔和,一副慈祥和蔼的模样,她让苏芷棠坐在她身侧,拉着她的手道:“若选个外人,隔着一层肚皮,到底不与你同心,你堂姐同你乃是自家姐妹,若是同你一块嫁过去,自是以你为先,一心一意地向着你。”
苏芷棠沉默半响,久不言语。
老夫人见她不做声,便以为她同意了,心思舒缓了些,笑道:“这事便这么说定了。”她转而提起别的,看着苏芷棠道:“听方才秋春那丫头说,你房里有一条上好的赤狐皮毯子,眼见天凉了,我这老婆子腿酸疼的厉害,要是也有一条你那样的毯子便好了。”
这便是直白的要东西了,苏芷棠方才不出声,并非同意,而是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先前她们要些东西便也罢了,可如今竟打起了她未婚夫的主意,苏芷棠着实被他们无穷无尽的欲望震惊到了。
她将手从老夫人的手中挪出来,往后退了几步,道:“那条赤狐毛毯子我明日便差人给祖母送来,只是媵妾一事,孙女不同意。”
说完,她并不去看老夫人的脸色,垂着头,朝着老夫人盈盈一拜,乖声道:“夜深了,孙女便不打扰祖母歇息了,孙女告退。”
还没走出院子,苏芷棠便听到了老夫人震怒骂她混账的声音。
苏芷棠心中冷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她只是身子弱,却不是个傻子,她这个堂姐自小便挤兑她,连她爱吃的糕点都要抢,何来以她为先一说。
苏芷棠走后,老夫人气的摔了茶盏,长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怒容和不可置信,她指着苏芷棠离去的身影气道:“她竟敢忤逆我!”
苏云洛顾不上这些,见苏芷棠一走便捏着帕子趴在老夫人腿间哭哭啼啼道:“祖母,她不同意,孙女可怎么办啊,他不肯娶我,也不肯纳我做妾,还说,让我打掉这个……”
老夫人少见的对自己一向疼爱的孙女生出了几分烦躁,眼皮一跳,斥道:“你想嚷的全江南都知道你干出这样不知羞耻的事吗?”
苏云洛吓的连哭都忘了,害怕道:“祖母,您可不能不管孙女啊。”
老夫人捏了捏眉心,闭上眼睛沉思片刻,道:“你且放心,祖母另有法子。”
3. 第 3 章 媵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