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里的气氛沉默,再次陷入一片僵局。
晏晩一身别致的学生装扮,坐在花厅的下首,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刚刚接收到的消息令她简直如入严冬。
“晚儿啊……”晏父挑挑拣拣,能说的都说出口了,见女儿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也开始焦躁起来。
晏父一向是个会享受的,虽是人到中年,依旧丰神俊朗,身姿挺拔。成家前,有父母荫蔽着,成婚后,又有妻子事事顺着,从来就不是个能伏低做小的人。低声下气地同自己女儿讲到这个份上,要不是……放在平时,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闺女啊,爹爹难道还能弄送你不成?”晏父捋了捋自己的长须,面上不显,俨然一副慈父的形象,笑着劝慰道,“这程家也算是我们城里顶有名的,哪家能越了他家过去。这程公子乃是程家独子,你嫁过去,除了侍奉几年上头的老太太,以后后院不还是你说了算,那是真正的当家主母,不比窝在我们晏家这一亩三分地强?”
“是吗?”被匆匆召唤归家至今,这是晏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她的喉咙干涩得很,仿佛被黏住了,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当然是了!”
艰难地张了张嘴,晏晩终于挤了一句话出来:“女儿这一嫁,咱们晏府呢?”
终于见到她的松动,晏父连忙乘胜追击,倒豆子似地往外倒话:“晏府你瞎操什么心。你爹我身子硬朗,还能顶个几十年,再说你母亲也年轻,我们可以再添……”
一激动嘴上就没个把门的,临了临了,晏父终于刹住话头。
真好啊,父亲已经把晏家的一切计划得处处周全,唯独自己。
晏晩苦笑一声,嘲笑自己的天真。从小自己就是被当作晏家的继承人在培养,请最好的先生,上最好的新式学堂,学的是经商之道,将来必是要取一个主夫或者主母进门的。
可如今,自己若是答应了,那便无异于自剪双翼,往后的半辈子,无非困于后院,相夫教子。
这怎能不令她痛心?
“父亲真是想得周到。”晏晩再也坐不住,缓缓跪于地上,面朝着父亲大人的方向,眼睛却是朝下望着的,下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就脱口而出了,“不知父亲这次又在外面欠下了多少,竟是需要卖女儿了吗?”
“砰!”上好的临涣镇青釉茶杯在晏晩的身侧四分五裂,滚烫的热茶喷溅到她的身上,更有细碎的瓷片飞溅而起,姣好无瑕的右侧脸颊洇出一道血痕。
这套青釉茶杯还是今年生辰时,晏晩特地去青釉产地临涣镇让人家烧制的,只此一套,晏父很是喜爱。
“晚儿!”李氏再也听不下去了,从内室飞奔而出,忙从身侧扯下手绢按住晏晩脸上的伤痕,却又不敢太用力,整个手都在抖。不管是娶还是嫁,女子的脸都是最重要的,怎么能有伤痕?
滚烫的泪珠一颗又一颗,砸在晏晩的手背上,说出的话却让她心更寒了:“儿啊,苦了你了,你就答应了吧!三百万两啊,你让你爹怎么办呐?”
“慈母多败儿!”周旋了半天,晏父实在是没有脸面告诉自己的女儿实情,谁知发妻一句话就拆了自己的台。他如同被扒光了衣服扔在青天白日下,怎能不叫他臊得慌!
晏父本想拂袖离去,但这件事没个着落怎么行,只能焦躁地来回跺着步,拿出大家长的威严沉声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得你悔婚!”
“我嫁了,这三百万两呢?”
“自然是程家出。”晏父被不孝女气得吹胡子瞪眼,原本还算清朗的脸庞,让晏晩感觉陌生又扭曲。
“真是桩再划算不过的生意,”晏晩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语气轻柔,缓缓伏下身,额头抵在交叉的手背上,向着晏父的方向,声音清清泠泠,“女儿愿嫁。”
“你嫁也得嫁,不嫁……”原本还想施压的晏父连忙停住,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磕磕巴巴地连忙改口,“好好好,爹爹的好闺女!下月十六,黄道吉日,学堂就不去了,好好准备吧。”
连珠带炮地交代完,晏父哼着小曲儿迈着轻快地步子出了花厅,为着三百万两的事,他可是整整半月没休息好,也该去梨园听听小曲儿了。
李氏见人答应了,心里实在是心疼,但又实在没办法,那可是三百万两真金白银啊,把整个晏家搭进去都不够啊。她扑在仍旧弯腰伏地的女儿身上,哭得肝肠寸断。
晏晩的眼眶胀得酸涩,却是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父亲的话犹如一把利刃,剜了她半天的心。孝与不肖就在一念之间,就让这三百万两全了二十一年的养育之恩吧,值了!
***
成年之后,程母便鲜少进入程维予的起居室,这还是这些年的头一次。
程母本是江南知名丝绸商贾赵家的嫡女,嫁予程父,夫妻恩爱,举案齐眉,育有一子,虽然是个双儿,但仍宠爱有加,无奈程父早逝,整个程家全靠程母一人之力撑了起来。近些年,程家的各路旁支虎视眈眈,连小程维予六岁的堂弟上月也抱上了大胖儿子。
这两年,程母越发觉得吃力,不管是生意上,还是身体上。生意上虽然已经让亲子全权接管多年,但维予为人刚正,做生意能做稳,却不一定能做大做好,程家这百年的基业,若是在自己百年之后落到旁支手中,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早逝的老爷。
因而,维予的婚事必须提上日程了。而欠下巨款,处处碰壁的晏老爷刚好撞进了程母的视线。她特地去打听过,晏家小姐晏晩,无论是人品相貌还是经商才能,真真是上选。
晏父也没让她失望,只过了一夜便同意了。
三百万两啊,区区一个女儿算什么,即使是自己的继承人。
“维予,娘亲手给你炖的莲子汤,清热下火。”晏母陪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坐在桌边,欣慰而又感慨。
“娘亲何苦自己下厨?”程维予放下手中的《商经》,双手接过白瓷小盏,细细地品尝起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们母子俩经历了风风雨雨,向来有话直说,程母也是个直肠子,便道:“儿啊,你也二十有六了,该找个贴心人了。”
程维予拿勺子的手顿了顿,他知道娘来找他必定有事,却不知竟是为了自己的婚事。
“这晏家的小姐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华有才华,是我们程家未来主母的不二人选。”程母对晏晩很满意,言语之间满是笑意。
“这样的人,儿子……怎可耽误人家?”程维予闻言,微垂着眸,长长的睫毛轻微抖动着,泄露了他的不安。
手上传来些微的暖意,是母亲的手掌,仿佛从大了一点起,母亲就尽量避免和自己有肢体上的接触,这还是头一次。
“予儿,莫怕,那晏家小姐是个好的。你们若有个一男半女,母亲趁着硬朗还能帮你们多带两年。”当年软软糯糯的小手掌,如今修长有力,奶娃娃变成大人了。
若是自己当年……维予何须如此?程母似是回忆起痛苦的往事,笑意也淡了。
程维予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说道:“母亲看中的女子那必是极好的,儿子愿意。”
一男一女,三百万两,以债为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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