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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实不宜再惹怒皇帝,生出事端了。
    赵恒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紧握成拳,到底压住心底无数烦躁的情绪,在月芙的身边一道跪下,冲殿中的赵义显行礼。
    “不知陛下召见内子到底所为何事,若是因儿之故,又何必牵累旁人?只管罚儿便好。”
    殿中静了静,随即便传来一阵咳嗽声,待咳嗽声平息下去,方才有隐含怒意的话音:“她御前失仪,出言顶撞了朕,难道朕连责罚的权力也没有?你,朕如今可不敢动了,外面上至朝臣,下至百姓,可都将你视作天定的英主了。”
    “陛下是大魏天子,坐拥天下,何必做这等捕风捉影之事?传出去要叫人笑话。”赵恒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地面,冷冷道,“内子既顶撞了陛下,的确该受罚。儿身为丈夫,应当与妇同进退,愿与她一道受罚。”
    他说着,直起身,倔强地抿紧薄唇,似乎要与月芙一道跪着不起来。
    这时的他,终于感受到一丝与先前的悲凉、愤懑和失望不同的情绪。
    那是一种带着不甘和无力的委屈。得知真相后,至今月余,他第一次感受到被父权和君权压迫之下的无能为力。
    他自己一个人不打紧,可他的身后,还有妻子,那是他说过要护住一辈子的人。
    赵义显被他气得又是一阵猛咳,听得月芙在外心惊肉跳,生怕他一口气堵住,昏厥过去。
    “罚不得,罚不得,朕管不了你了,都滚出去吧!”
    一只茶杯从里头丢出来,却因丢的力气太小,只堪堪越过门槛便砸落在地,碎成好几瓣。
    “谢陛下宽容。”
    赵恒忍着满心不屈,拉着月芙的手,从地上站起来。
    月芙身子弱,又比他多跪了一炷香多的时间,虽还将上半身挺得笔直,可下半截却已麻木不堪,不动时尚感觉不到太多不适,待稍一挪动,便有一股钻心的痛,从两边的膝盖向上蔓延过来。
    她的身子晃了晃,不禁轻轻“啊”一声,咬着牙忍耐痛楚。
    赵恒见状弯下腰,双手拢住她两边的胳膊,用力将她扶起来。
    “还能走吗?”他搂住她的肩膀,让她能靠在自己身侧借力,哑声在她耳边询问。
    月芙咬着唇,一手悄悄掐一把衣裙的侧边,点头道:“没事,走慢些就好。”
    赵恒没说话,只稳稳托着她的胳膊,耐心带着她一步一步朝外挪去。
    两人的身影靠得近,从背后看去,仿佛一对互相搀扶着蹒跚离去的患难夫妻。
    一直到出了宫门,登上马车,月芙始终努力绷紧的脸才终于皱起来,也不敢跪坐着,只伸直双腿,扶着车壁,小声抽气。
    赵恒没有骑马,闷头跟她上车,待车帘盖严实后,轻轻捧住她的双腿,小心翼翼给她脱下靴子,掀开层层衣料,仔细查看她的双膝。
    白皙娇嫩的肌肤上,赫然浮现出两处椭圆的红晕,因是新留的痕迹,颜色还不算太深,只是看在他的眼里,依然触目惊心。
    “对不起,”不知怎的,他感到喉咙间像被哽住了一般,带着一种艰难的呜鸣,“受了我的牵累。”
    月芙鼻尖一酸,连忙捧着他的脸亲两下,摇头道:“郎君别这么说,夫妻本就是一体,哪还有什么牵累不牵累的?”
    待回到府中,赵恒立刻让人找了跌打药来,亲自坐在榻上替月芙抹药。
    “还疼吗?”
    月芙摇摇头:“才动起来的时候,疼,这会儿倒是好了,郎君别替我担心。”
    赵恒没再出声,眼里却盛满心疼和愧疚。待上完药,吹干些,又帮她将裤脚衣裙放下来。
    “有一句话,我一直没问过,今日却得问一问:郎君日后是如何打算的?”月芙想着先前的事,只觉时间过去多日,应当先问明了才好。
    赵恒叹了口气,道:“若问我一个人,我自是想抛下这里的一切,再也不必面对这样的家人。可是,终归只是心中想想罢了。阿芙,可是邱相公让你回来劝我,要向圣上俯首认错的?”
    月芙笑了笑,摇头道:“没有。邱相公并未与我说什么。不过,我想他的确有这个意思。郎君,不管旁人想的是什么,我都不在乎。我今日问你,只是关心你罢了,没有别的意思。郎君若要回凉州,哪怕从此没有王侯贵戚的身份,我也不在意,定二话不说便跟着郎君走。郎君若要留下,照着邱相公他们的期望匡扶社稷朝纲,我也不会有一句二话。郎君只管放心,不论去哪里,不论做什么,阿芙总会在你身边的。”
    赵恒望着她温柔如水的眼眸,心里止不住地一阵阵发软。
    不知怎的,先前在太极宫中的情形又一次在脑海里重现,邱思邝的那几句话,也从耳边闪过。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眼下的形势?只是总不肯正视罢了。
    他的那几位庶出兄弟,除却已过继出去的赵仁初外,有几个也曾有过争储之心,只是都先后被废太子用各种手段打击过,犯下大错,从此再难在朝堂中立足。
    这些年过去,他们也各自领着不同的职务,却都没能做出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绩来,谁也无法服众。此番东宫储位空出来,他们若有心角逐,恐怕又要引起好几年的动荡。
    而现在,邱思邝将那所谓的“受命于天”的传闻透露出去,已然将他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
    皇帝因此对他越发不满,其余兄弟则不得不忌惮他的存在,就如当初的废太子一般。只要最后胜利的不是他,他便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皇帝要他乖乖低头认错,“承认”自己的确在图谋东宫的地位,邱思邝等臣子们则要他顺着皇帝的心意,以保政局稳固。
    而他,他既想护着阿芙,带她远远避开世间的纷乱是非,又打心底里希望朝纲肃正清明,百姓安逸富足。
    心里的那一架天平,似乎正无声地往某一边倾斜。
    先前那一个多月的闭门不出,也不过是最后下定决心前的彷徨与自我排解罢了。今日在太极宫中,看着自己的妻子不得不对那御座上的人卑躬屈膝、俯首帖耳时,他便感到头顶犹如被劈下一道惊雷,一下将他惊醒。
    骑虎难下,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阿芙,过两日,咱们回一趟凉州看看吧。”沉默良久后,他搂着她轻声说。
    这一去,当是告别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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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想通
    二月末, 草长莺飞,春意渐浓,笼罩了长安一整个冬日的萧肃之气终于彻底散去, 万物滋润, 生机勃发。
    赵恒向朝廷递了一道奏疏,自请卸去河西节度使兼凉州都督的官职, 同时又请求准其前往凉州,与新一任节度使交接公务。
    只是如此,赵义显自然不会应允, 朝臣们等着拥立他为储君, 也不敢放他离开。
    递上奏疏的第二日,他便换上朝服,独自一人跪在太极宫宫门外, 低眉俯首,称自己有负于天子的信任, 竟任凭外头流言四起, 颠倒实情, 惶恐于“受命于天”这四个字, 实在愧不敢当,不敢再留在朝中,请圣上成全他的一片心意。
    宫门之外,便是宽阔笔直、热闹非凡的朱雀大街,出入衙署的官员、从街道经过的百姓,来来往往之间,纷纷驻足, 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议论不绝。
    身前是太极宫, 身后则是整个长安城,明亮的天光将此时此刻的情形照得分毫毕现,没有半点可躲藏隐瞒的地方。
    旁人不知内情,不知天家父子之间生来便有的矛盾与纠葛。他们只看得见,现下是八王跪在宫门之外,向宫城中的皇帝叩首求饶。
    赵恒只是肃着脸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冲宫门的方向高呼自己那一番告罪之言。
    他的骄傲与自尊,到底还是被掰开了,揉碎了,丢到地上。
    这里的动静,很快被守卫宫门的羽林卫看在眼里,迅速入甘露殿,一五一十禀报给赵义显。
    到底还是低头了。
    虽不是赵义显预料中的彻底俯首低头,再私下求他赐予权位,可如现下这般,当着所有人的面,跪在太极宫的宫门外,已然是折了以往的骄傲自矜,便是心中的气性未解,也没法再僵下去了。
    赵义显僵着身子,半躺在榻上怒睁着眼瞪向屋外的天际,好一会儿,才大口吐出胸中郁结多日,甚至是多年的浊气。
    与儿子憋这一口气,身为父亲,也曾有过羞愧难当的时候。可每到那时,他又会想起当年自己还在东宫时,因母亲的挑剔轻视和其他弟弟们的阴谋算计,而不得不提心吊胆、忧虑压心地度日,便又会重新生出那股要较劲的气性。
    好在,眼下总算暂时得到几分慰藉,舒一口气了。
    可就是这一舒气,便如抽去了小半的精神,他僵着的身子猛然放松下来,嘴角则伴着一声闷哼,溢出一缕浓稠的鲜血。
    “大家!”中御大监吓了一跳,大呼一声,连忙冲上去,一面拿手巾替他擦拭,一面对着身边的其他内侍大喊,“快去请御医来!”
    这已是近两个月来,第二次口吐鲜血了。
    赵义显仰面躺着,待嘴角的血红被擦干净了,呼吸也稍平复些,便挣扎着让将楚王昨日递上来的奏疏找出来。
    “去,告诉他……朕是天子,他、他只是个,皇子,任何事,都得,经朕的同意……既然知错了,朕、朕便给他半月的时日……”
    “喏。”大监见他这副样子,忍着心中的悲痛,奔出殿外,将话吩咐下去。
    片刻的工夫,御医匆匆赶来。平静的甘露殿又一次陷入忙乱之中。
    ……
    赵义显的话很快传到承天门外。
    御前内侍不曾放低声音,只是站在城楼底下,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一番话一字一句复述清楚。
    尊卑分明,上下有序,即便是皇家父子,亦跨不过其中的鸿沟。
    赵恒低垂着头,顶着背后无数道异样的目光,默默听着,再叩首称谢。
    他虽自小不受父亲重视,可作为皇子,又是长在边关的坚毅汉子,也有自己不容践踏的尊严,此时此刻,都再顾不得了。
    浑浑噩噩之间,闻讯赶来的邱思邝从旁走近,双手扶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搀起来。
    “今日一跪,足可见殿下胸襟之宽广,臣并未看错。”
    赵恒的脸上却毫无欣喜之色,甚至连事后的如释重负也没有,只是淡淡看着邱思邝,轻声道:“如此,邱相公可觉满意?圣上准我离京半月,时日有限,请邱相公恕我无暇奉陪。”
    说着,后退一步,略一拱手,当着无数看热闹的人的面,转身快步离去。
    当日夜里,月芙检查好明日的行囊,回到院中时,便见赵恒一个人坐在庭中,遥望深蓝的天际,黯然出神。
    她看得心软无比,忍不住走到他的身后跪坐下来,伸手抱住他的腰身,将脸颊贴在他背后。
    “郎君别难过,有阿芙陪着你呢。”
    赵恒低下头,看着紧紧扣在腰间的那双白嫩的手,不禁轻轻抚摸上去,摇叹道:“我不难过,只是……有几分失望罢了。我坚持了这么久,到头来,终究躲不过这一切。”
    他心有不甘,却只得向他的父亲低头。如今,再没办法改变这一切了。
    听了这话,月芙抱着他的手却扣得更紧了。
    回想起一年多前的那场梦境,她的心中百感交集,不由柔声道:“可是,郎君,如今的境地,在我看来,却已值得庆幸了。郎君试想,若当初,在崔家的寿宴上,我不曾提前发现他们的诡计,向郎君求助,眼下会如何?恐怕,我已被崔大郎逼着嫁过去,受尽欺辱。而郎君,兴许也娶了我的妹妹。不会有人发现废太子与贵妃之间的私情,更不会有人发现,他对郎君已然有了彻底除去的决心……”
    说到这里,她感到鼻尖一阵又一阵泛酸,眼里也渐渐蓄满泪水。
    “我不堪忍受崔家人的折磨,亦不愿见郎君一个人在外,面对兄弟的险恶用心……如今,我们能好好留着性命,安安稳稳地在一起,我已庆幸万分,满足不已了。别的我都不管,我只要郎君能好好的。”
    赵恒听罢,本莫名有些弯曲的后背慢慢重新挺直。
    他感到后背的一处有若隐若现的湿意,不禁扭身挣开她的手,一把搂她入怀。
    “我知道,阿芙,你别为我担心,真的,我过几日便好了。我会好好的,留着命,留着将来,和你一起相守,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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