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坐视旁人篡位,不如她来登基。
远远的,皇帝跟前最受宠的面首杨虎在仆从簇拥下,撑伞乘辇,向礼佛堂而来。
穆明珠手搭凉棚,眯眼打量着他。
这杨虎本是乐师出身,见识短浅,偏有一手好琴艺,入了皇帝的耳。他又生得仪表堂堂,白皙过人,入了皇帝的眼。他侍奉在皇帝身边,已有近十年。
传言他圣宠不衰,是因为他阳道壮伟。
不过据穆明珠看来,母皇宠爱他,正因为他的浅薄。皇帝日理万机,朝堂上跟人精打交道多了,下了朝自然更愿意寻个心思一望便知的草包。
这杨虎相貌与右相萧负雪有几分相像,时人以此讥讽于杨虎。
前世萧负雪依法审理了杨虎亲弟贪腐大案,杨虎怀恨在心。皇帝病重时,机要尽付于杨虎之手。杨虎便假传圣旨,命萧负雪入宫,凌辱加害于萧负雪,踩碎了右相大人的右腕。若不是执金吾牛剑得到消息及时赶到,萧负雪怕是要死在此人手中。
所以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前世穆明珠不喜他为人,虽碍于母皇,不曾出言讥讽过他,但本就与他无甚交情;自废太子事变之后,穆明珠为了避讳,更是鲜少与这人来往。
此时却不同了。
“杨郎君来得巧。”穆明珠笑道:“不妨今儿日头大,着实晃眼。本殿问郎君借一柄伞可好?”
时人以肤白为美,杨虎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这一身雪肤,因此出行总要仆从撑伞。他撑的伞也出格,乃是亲王才可用的紫色。这固然是皇帝的恩宠,可每日招摇便是这人的性情了。
杨虎下辇,带来一阵香风,闻言略有些诧异,笑道:“殿下肯用小人的伞,那是瞧得起小人。”便命仆从呈备用的伞上前。
樱红接了伞,为穆明珠撑开。
阳光的热度退去许多,穆明珠自在了许多。
她笑道:“杨郎君过谦了。我一向钦慕先生琴技,只是从前没有机会讨教。”
这显然是场面话。
若穆明珠有心,从前多少机会没有。
可是像杨虎这样的小人,最恨旁人轻贱于他,最喜旁人捧着他。
此时杨虎听出穆明珠示好之意,虽然不知这位待他素来冷淡的小公主,怎得转了性儿,却仍是忍不住喜笑颜开。
他这一笑,当真风华绝代。
穆明珠看在眼中,心里暗叹,可见未必人如其貌,如此锦绣相貌,却是草包心肠,可惜了。
穆明珠道:“改日再谢郎君。”说着便点头向前行去。
杨虎脸上挂着笑,错身过后,转头望着穆明珠离开的背影。他这样服侍皇帝的人,于权力争斗上短见,可于人的情绪却是敏感的,总觉得小殿下哪里不一样了。
穆明珠出了皇帝宫殿,低头理着思绪。
这是她十四岁那年的夏,前世这时候废太子还在天牢中被齐云严刑拷打,扬州水患连绵不歇,她《心经》抄写完千遍不久,废太子死在狱中,而齐云被皇帝派去扬州查溃堤大案。就是这一趟出行,齐云回来时残了左腿,据说是在扬州撞上了洪水,困在水中伤了腿。她上一世对齐云并不关心,具体情况并不清楚。
如今她重生而来,承他前世冒死报信的情,既然有先知之能,帮他保住这条腿,也算是举手之劳了。
穆明珠思量半响,问道:“齐云人呢?”
樱红没想到殿下一开口,竟是破天荒问起了准驸马,这比半途离开礼佛堂更叫她诧异。
樱红愣一愣,道:“今日南山书院有谢先生的课,齐郎君这会儿应当是在书院。”
第4章
穆明珠“唔”了一声。
见小殿下主动提起准驸马来,樱红低声和缓道:“昨日齐郎君给您送来了生辰贺礼。”
因前几日小殿下刚与齐郎君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所以这几日服侍的人,谁都不敢提起准驸马。今日见小殿下主动提起齐郎君,樱红才找到机会汇报。
“什么?”穆明珠还没想起来。
樱红道:“据说是一匹难得的异域骏马,通体乌黑,不见一根杂毛,鬃毛曳地,美丽绝伦。御马苑的宫人都不知该如何照料,多亏齐郎君想得周到,连养马的小厮也送来了。”
穆明珠想起来,上一世自赐婚之后,每年生辰齐云都会赠她一匹宝马。细想起来,上一世她唯一对齐云有过的善举,大约就是幼时与马有关的那一桩事。只是上一世她总觉得齐云别有用心,给她送贺礼,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做给皇帝看的。虽然他送来的都是万里挑一的好马,她却到底不曾牵出来乘骑过。
樱红见小殿下听闻准驸马之事,却罕见得没有露出恼怒之色,又轻声含笑道:“殿下今晨用的鲜荔枝,也是齐郎君命底下人呈送进来的。齐郎君待殿下诚意实足,足足呈上来两筐。”
前世穆明珠之所以讨厌齐云,就是因为觉得他特别“茶”。
明明两个人彼此相看两厌,但因为母皇赐婚的缘故,他总是在面上做得滴水不漏,叫人挑不出错处,明晃晃拿她在母皇那里刷好感度。
她前世烦透了他这一点。
樱红见小殿下轻轻蹙眉,忙又叹道:“殿下明鉴,奴婢既不是收了齐郎君的财物,也不是想换个地方伺候,只是……想着该让殿下知晓才是……”
穆明珠无奈一笑,樱红此时分辩的话,自然都是她前世常用来训斥底下人的。前世谁敢在她面前提起齐云,那就是主动要触霉头。樱红既有忠心,又跟随她日久,这才愿意冒着风险,相机在她面前提起齐云来。
“他诚意再足,本殿一个人也吃不下两筐。”穆明珠平和道:“你们分着用了吧。”
樱红先是诧异,继而欣悦。小殿下不喜这桩婚事,她是最清楚的。可皇帝旨意已下,小殿下若是违背皇帝的意思,岂会有好下场?如今见小殿下不似从前那般抵触齐郎君,樱红不禁松了口气。
穆明珠出宫门,乘马车前往南山书院。
她胳膊撑在车窗边,有些怔忪得望着沿途景色,见马车出了宽阔的宫门大道,往左一折,整个一条街都是牛国公府。
牛国公是她的姨丈,执金吾牛剑。
皇帝宠爱小妹,赐给他们一家居于皇宫近处。如今她的小姨母牛国公夫人已经病故,只留下来一个女儿,便是她那小智障般的小表妹牛乃棠。
前世,牛乃棠爱看话本小说,她从不曾在意。
直到成了幽灵,她发现,牛乃棠深受话本荼毒,竟然为了所谓的爱情,干出主动投敌,假装被篡位者周睿劫持,迫使她父亲执金吾牛剑打开城门,放入敌兵这等蠢事儿。
穆明珠立起身来,敲击车壁,示意停车。
“且不忙去南山书院。”她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淡笑道:“倒是忘了,这国公府中还有一段公案。”
穆明珠杀到小表妹闺房之中时,即将面对疾风暴雨的牛乃棠尚且一无所觉。
此时夏日正午的阳光炽热,然而牛乃棠闺房之中,却有屋角冰山送来的阵阵凉气。
而牛乃棠本人则蓬头垢面,窝在床上,枕边摆了好多本翻开的话本,床边围了一圈的各色吃食,圆嘟嘟的小脸上犹露着全情投入而又傻乎乎的笑意。
“表妹好惬意。”穆明珠倚在门边,望着趴在床上翘脚看话本的小表妹,按捺着怒火,在对方不知所措的眼神中,一步步走上前去,随手一翻她床上的话本,果不其然,尽是些“外室文学”——《暴君的小外室》《从外室到皇后》《外室宠》……
外室文学之所以在本朝风行,那就要从本朝太祖昭烈皇帝与嘉禾皇后的故事说起了。
按照穆明珠的判断,昭烈皇帝是个起点男,拿的是《穿到南北朝乱世,我从流民到君临天下》剧本,以北府兵无名小卒出身,前十年间东征西战,夺回了被匈奴异族所占的雍州等地,最终平定整个中国;后十年他以铁血手腕,血洗了一批世家贵族,起用寒士,达成了寒门掌机要、世家渐式微的局面。
而这嘉禾皇后则明显是个晋江女,拿的是《重生后我抱紧泥腿子开国皇帝大腿,从外室到皇后》剧本,本是罪臣之女,于烟花之所,为已经是小将领的昭烈皇帝所用,就此做了他的外室,并且非常神奇得从外室一步一步做到了皇后之位,成为了昭烈皇帝一生唯一的女人。两人死后合葬。
这样神奇的帝后人生路,穆明珠只能归结为晋江女穿越进了起点文。
可惜昭烈皇帝只在位二十年,随后继位的世宗皇帝、也就是穆明珠的父亲,能力远不及先父。世家卷土重来,昭烈皇帝在时的许多进步举措都开始倒退。等到前半生拿了甄嬛剧本、后半生拿了武则天剧本的穆明珠母亲登基后,皇权已隐隐为世家权力威胁。这是题外话。
有这样的开国皇帝与皇后,也不难理解外室文学为何会在本朝大行其道。
穆明珠对于写作者没什么看法,毕竟写书人或是出于自己的喜好、或是为了混口饭吃赚二两碎银子,无可厚非。这种文学有市场啊,比如她小表妹牛乃棠这种,一箩筐一箩筐买新书。但明显牛乃棠的家庭教育没跟上,她母亲早亡,父亲又少在家中,缺少监管,整天窝在家中看外室文学,不去书院,也就无从建立正确的三观,看外室文学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以至于会作出,主动给篡位者周睿做外室,以自身为饵要父亲开城的傻逼事情来。
当然她前世的下场也很惨,她毕竟不是穿书的女主,最终被冷落深宫,遭人嘲弄,等明白生活不是话本的时候,已经晚了。
现下穆明珠回到了十四岁,第一件事情就是管教好小表妹,堂堂的郡主,脑子有包跑去给人做外室!
牛乃棠正看得高兴,忽然被穆明珠闯进来,自己邋遢的模样被表姐撞破,总是有些羞恼的,坐起身来,一面用手指梳理着头发,一面恼怒道:“你干嘛?”
“全都收走。”穆明珠也不跟她废话,一指她榻上的话本,直接对自己的宫女下令。
“什么?”牛乃棠跳起来。
“跟我去书院。”穆明珠道:“你逃课总有小半年时间了。没人管束你,你便当真不去读书了?”
牛乃棠见宫女果真上前来收她的宝贝话本,又惊又怒,跳脚怒道:“你凭什么管我?”
“你若是不听,我就一本一本给你烧光。”穆明珠声量不变,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指着她手上正在看的那本,淡声道:“就从这本开始如何?”
牛乃棠横着身子挡在宫女面前,不知这一出是从何而来,小姑娘拖了哭腔,道:“我哪里惹到你了?你到底要干嘛?不许拿!你们都出去!”
穆明珠淡声道:“你是自己换衣裳,还是要本殿的人帮你换?”
牛乃棠望着窗外乌压压的卫兵,知道她是来真的,含着一包泪,抽抽噎噎避到里间去换衣裳。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眼圈红红的,显然是躲着人哭过了。
她满床的话本已经被宫人收好。
穆明珠想到这小表妹前世做的蠢事,并没有因她哭过便生出恻隐之心,此时安然坐在窗下,淡声道:“姨母去得早,姨丈公务又忙,既然长辈都顾不上,本殿少不得要代劳一二,教导于你。自今日起,你乖乖去书院上课,只要考试名次进步一名,我便将那些话本还给你一册。若是再敢逃课……”
牛乃棠耷拉着脑袋,满心愤懑,却只能小声发泄,道:“都给你收走了,还能怎么样?”
穆明珠只作没有听到,冷飕飕道:“本殿宫中还缺个粗使宫女,看你倒是有几分力气。”
牛乃棠气得一蹦三丈远,叫道:“陛下才不会让你这样欺负我!”
穆明珠眸光一转,淡淡道:“你要试试?”
牛乃棠瞬间没了嚣张气焰,她还真不敢试。
大周三公主的马车来到了南山书院,从车上下来的,不只有尊贵的明珠公主,还有跟在后面委委屈屈、不情不愿的小郡主牛乃棠。
南山书院也是昭烈皇帝在时修建的。原本是给寒门子弟读书之处,后来第二任皇帝,也就是穆明珠父亲在时,为了抚平世家不满,便大为开放了。等到穆明珠母亲登基这十数年来,南山书院渐渐分为两派,山上是世家子弟与皇族子弟读书之处,山下是寒门子弟求学之所,竟呈泾渭分明之态。
见是公主驾到,山下闲杂人等纷纷避让,穆明珠拾级而上,走到半途,忽然被竹林中斜刺里冒出来的一位书生拦下来。
那书生一袭简寒青衣,乃是寒门子弟。
“学生汪年,见过殿下。”书生身形清瘦,声音倒是动人,一面行礼,一面呈上信笺来,口中恳切道:“此乃学生所作诗词,愿得殿下指教。”
穆明珠微微一愣,回忆了一番,前世这个时间,她风流荒唐的名声刚刚传播开来。
以她的尊贵地位,不论相貌品格,只要稍微透出点意思,自然有无数“上进”青年盼着得她青眼,自荐到她跟前来的,也不在少数。
此时见有热闹,原本避让的众学生都围拢上来,笑嘻嘻要看下文。
穆明珠哭笑不得,便要简单两句打发了这书生,道:“本殿今日还有要事……”她才说了一句,忽然察觉周围静得诡异,眸光一转,却见原本瞧热闹的众学生又都躲远去了。
她正有些奇怪,却听一道隐约熟悉的少年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劳驾,借过。”那声音裂冰般沁着寒意,明明是毫无情绪的两个词,却让人联想起漫天的风雪与干涸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