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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蛛娘拍开聆璇的手,“她在被整个罹都所追杀。”
    她瞥了眼聆璇,见他似乎并不惊讶而是陷入了沉思,心里大致也有了数。便随意找了个土丘坐下,将这段时间她所听闻的事情悉数告诉了聆璇。鬼蛛娘如此慷慨的给与他情报,这算是一种表态,意思是她愿意与聆璇和解,过去的恩怨既往不咎。如今罹都之中,人或魔都因执念而疯癫,唯独鬼蛛娘游荡于纷争之外,心思一日比一日澄净。
    “罹都底下的确有一湾灵泉,这我能够感受到。”聆璇按着额角,在与自己的眼睛融合之后,他不仅重新获得了视力,更是获得了七千年来银发聆璇兄弟两个的经历。过去云月的的转世都做了什么他已是一清二楚,“然而这些人想要抓住阿箬,靠她来谋求罹都众人的平安或天下百姓的安定,实在是可笑。”
    “如今罹都是一座囚笼,无论是你我还是其余的人,大家都是被困在囚笼中的野兽。野兽在濒死的时候发疯,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鬼蛛娘撇了撇嘴。
    “他们发疯也没有多大的用处。”聆璇淡淡的说道。
    “我想也是。”鬼蛛娘赞许的点头,“云月灯是什么样的人,她数千年的谋划岂会被他们轻易毁去?更何况云月灯身后站着的还是曈。”鬼蛛娘深恨那个女人,却也深深地信任着那个女人的实力。所以当她的同族一个个忙着抓阿箬的时候,鬼蛛娘完全没有掺和进去的意思,“我猜哪,如今发生的这一切,也都在云月灯的预料之中呢。说不定七千年前她就猜到了会有一大群的修士和魔族在罹都厮杀,厮杀到最后又为了争夺她的转世进一步厮杀。而厮杀到最后,渔翁得利的也必然是她。”
    “这些人以为抓到阿箬就能逼迫她打开灵泉,又或者杀死风九烟便能如愿。可惜他们的祈愿终究只是一场空。风九烟不会乖乖被杀,我也……不会任阿箬被杀。更何况无论是风九烟死还是阿箬死,灵泉都未必能够打开。厮杀只能加速罹都的毁灭,而罹都毁灭后……鬼蛛娘——”
    “嗯?”
    聆璇仿佛是忽然间想通了什么,“你说的没错,也许早在七千年前,云月灯就设好了一个局了。局中的我们都是棋子。”
    鬼蛛娘苦笑,无力的说了一句,“那个可怕的老太婆……”
    “嗯,是很可怕。”就连聆璇也不由点头赞成,“鬼蛛娘你倒是很了解她。”
    “因为我恨她啊。我恨她就会忍不住一直想着她。我想了她七千年,七千年来我一直在不停的思考她的野心、她的行事方式、她的弱点。最后我想明白了,这云月灯虽然有着人类的外壳,却比我们魔更可怕,她居然想要毁灭神、魔、妖、仙。就如你说说的,她是个完美的棋手,任何一方的势力到了她的手上都是棋子。而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族群。她站在神明的那一方终结了神魔之战,为人类赢来了七千年的和平;她困住群魔却留给了魔反抗的机会,是为了让魔去制衡高高在上的神;至于仙……那些剑仙、药仙、乐仙,说到底都是修行了法术的人类,七千年前她送出了大量的少年男女投身神明座下去学习他们的法术,将他们培养成修士,不过是想让他们在人类缓慢繁衍的过程中起到保护人类的作用。而一旦他们没有用处了,就会被清除。”
    聆璇听着这些话,最终也还是默默地点头。
    鬼蛛娘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云月灯深刻的剖析。她将天下的灵气引入到罹都,不是为了风九烟、不是为了便宜这里的魔、更不是为了让自己的某一世转生能够浸泡在灵泉中获得仙体,而是为了用灵泉做诱饵,促使罹都中不同的势力毁灭罹都,而在罹都被毁灭的瞬间,天下的灵气都会被搅乱,到时候唯有完全不依靠灵气的人类能在这场浩劫中全身而退。
    “有没有办法为我找到阿箬?”他问鬼蛛娘。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找她?”鬼蛛娘讶然,“你不试着反抗么?虽然我至今都不明白你究竟是妖还是仙,可是一旦灵气被搅乱,你的修行之路也就完了。”
    “你不是也没反抗么?修行之路很重要么?反正已经活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这一次我醒过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救阿箬,管她是不是云月灯棋盘上的棋子,我都要救她。”
    “为什么非得是阿箬?”鬼蛛娘最后还是忍不住多嘴多舌的问了一句,“天底下有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她对你来说是重要的?我和风九烟他们在意阿箬,是因为她是云月灯的转世,可你明明对云月灯不感兴趣。如果不是为了云月灯,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欢笑,与她分开我会难过——只这个理由就足够了。”他淡淡的说道。
    “好,我明白了。”鬼蛛娘颔首。
    在灵气紊乱即将崩毁的罹都找人,对聆璇来说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可对于鬼蛛娘来说,这很容易。
    因为要找的人是阿箬,而阿箬是不同势力争夺的对象。她每到一个地方,就会留下遍地的尸骸。而鬼蛛娘是掌控死者的魔尊,虽然对付生灵她不大在行,可某个人一旦死了,便是她的臣子。
    狂风将亡魂的絮语从四面八方送到了鬼蛛娘的耳边,她很快就确定了阿箬所在的方位,“跟我来——”
    **
    藤条一圈圈的缠在阿箬的手腕,鲜血从她的指尖低落。
    这是她与风九烟之间的对决,风九烟仁慈的给予了她武器——从他本体分离出来的藤条被他正式的赠与了阿箬,阿箬可以挥舞着它与他对决。不过即便如此,几轮交手之后阿箬也还是受了伤,藤条缠在阿箬的伤处,汲取了她的血液,变得越发粗壮。
    风九烟抱臂站在不远处,好整以暇的等待着阿箬恢复体力继续扑上来。铺天盖地的翠色汹涌在他身后,这表明他已经做好了杀死阿箬的准备。
    阿箬从没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会与风九烟交手。这可是妖王,是和聆璇同时代而生的老怪物。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要和风九烟坐下来好好聊聊,实在不行的话跪下来求他饶命也是可以的。作为弱小的人类,不久前她满脑子都是苟且偷生的想法。
    可是风九烟眼中的坚决让她意识到了,她想要活命,就只有和他厮杀。如同羚羊想要生存,便只有奋力逃过狮子,狮子想要不被饿死,也只能竭尽全力的去追逐猎物。
    “休息好了么?”风九烟还是仁慈的,明明可以直接击杀阿箬,却还是愿意给她反抗的机会,“休息好了,那就继续。”
    第163章 这是聆璇的眼泪
    在招架风九烟的同时, 阿箬也渐渐明白了,风九烟不是心中怀有怨恨,要杀了她向云月灯报复, 而是在用这样一种方式告诉她,想要活下去,就需要拼尽全力。
    用巧计、用尊严换生存都只是一时之策,要想堂堂正正的立于世间, 就需要足够强大的实力。而一个族群要想延续下去, 同样需要实力。
    但现在的她毕竟实力不足,在与风九烟交手到第一百零七招的时候,她露出了破绽, 被风九烟以藤条束住了手脚, 眼看就要遭到绞杀。
    关键时候风九烟停下了动作, 看向阿箬,“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么?”
    “交代遗言吗?没有遗言。”阿箬神情淡然,“我输了, 你可以杀了我,这是咱们一开始的时候就说好的。不过我就算死了, 这也并不是结束。我的来世也还是会来找你, 也许下一世的我就能够战胜你了,就算下一世不能, 下下一世、下下下一世,总有一世能胜你。”
    “你寄希望于你某一世生有灵窍, 可以淬炼体魄,可以修行登仙?”
    “谁知道呢。”阿箬只是笑笑,同时呕出了一口血。尽管风九烟已经手下留情,但这毕竟是妖王, 她还是因他而受了伤。
    不过阿箬并不恨风九烟,风九烟也好似忘了云月灯所带给他的伤害。他们在此刻如同老友一般朝对方微笑,在微笑的同时,风九烟一点点收缩紧了缠在阿箬脖子上的树藤。
    阿箬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的到来。不过她听人说因窒息而死的人死相会很难看,死前会瞪大眼睛,这样看来她眼睛闭不闭都没什么区别。
    ……风九烟怎么还不给她一个痛快啊。又等了一会,她忍不住想道。既然说了要杀她,何苦磨磨蹭蹭,徒添烦恼?他该不会是下不去手吧?需不需要把她放下来和他来个挥泪道别?
    她睁开眼睛迷茫的看向风九烟,而风九烟怔愣在原地,好像是在出神——这一次重逢之后他经常这样,过去那样凌厉洒脱的妖王陛下,如今时不时的就站在原地发呆,想来是因为云月灯的算计给了他不小的刺激。
    阿箬张口,想要唤他一声。然而这时一声清脆的巨响却盖过了她的嗓音。
    头顶的岩壁崩塌了。
    那些追杀他们的人,终究还是找到了这里。
    风九烟在第一时间撤下了对阿箬的禁锢,对她吼了声:“快跑!”
    阿箬没跑,因为没有路可以让她跑了,她重新握住了风九烟赠给她的那根藤条,与风九烟站在了一块。
    “你这是做什么?”
    “我想了想,还是不能让这些人杀了你。”阿箬与他背靠着背站立,挥出藤条击退了第一波涌下来的敌人——也不管对方是魔还是修士。
    “如果灵泉不能释放,罹都就这么毁了,倒也挺好的。”她说:“魔不该重现人间,而和魔一起被困在这里的修士……他们也最好和魔一起葬身在这里。他们怀揣着贪欲踏入罹都的时候,就已不再是过去光风霁月的仙人,堕魔的不仅是云梦宫主,他们其实也早就是‘魔’了。”
    “你说的没错。”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风九烟笑着认同了阿箬这一观点。
    他们与所有袭来的对手斗到了一起,这一场打斗比方才还要惊险,毕竟这些人可不会让着他们。
    “你害怕吗?”在激烈厮杀的间隙,阿箬听见风九烟这样问她。
    “怕——”阿箬被人群裹挟着不自觉的离风九烟越来越远,为了能让风九烟听到她的声音,她不得不拔高声调,“但是——”她利落的一个回旋,闪开了某剑修致命的一击,“反正我也是早夭的命格,什么时候死都不算亏!”
    在知道了自己是云月灯转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阿箬怀揣着的都是这样一种无所顾忌的态度。她敢于冒险不是因为胆大,仅仅只是因为悲哀的命运早已被注定。
    风九烟没有再回答他,因为他已经没有精力来管阿箬了。越来越多的敌人扑向了他,其中既有魔,也有近乎疯癫的人。这些家伙知道风九烟是妖王,比起阿箬更难对付,所以将进攻的重点都放到了他这。
    “看!这一定就是风九烟的本体树根!”有人大吼。
    紧接着成百上千支飞剑刺向了古树的根系,而受伤的树根如同发怒的蛟龙,在地下洞穴疯狂展开反击,一时间大片的石块坠落。
    阿箬一个凡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颇为艰辛,但她更加担心风九烟那边的情况。他……应该不会有事吧。她自我安慰的想着,风九烟那样强大,一定不会死。她自身难保,居然还在担心他,真是可笑。
    “先抓住这个凡人!”有人指着阿箬大吼。
    于是那千百柄飞剑调转方向,朝着阿箬扑了过来。
    阿箬没有办法躲避,只能睁着眼睛等死,然而就在关键时候,一根巨大的树根排开众人,挡在了阿箬面前。
    众人都被这树藤掀起的劲风推开,阿箬于人群之外看清了风九烟如今的模样。
    片刻前所有的侥幸的想法都破碎成灰,风九烟不是不死之身,他真的快要撑不住了。他的面色灰白,深翠色的长发从发尾开始花白,如同枯萎的枝条。一条条的巨大伤口贯穿了他的身体,他无力的朝着阿箬微笑,眼神却越来越黯淡。
    阿箬朝着风九烟扑了过去,哪怕风九烟身边包围着大批的魔人与修士,她也还是义无反顾的扑了上去。
    并不是她和风九烟情深义厚,对方濒死她也要赶着去殉情,只是在这样被围攻的时候,她不由自主的对这唯一的同伴产生了依赖之情。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只有风九烟是可以依靠,她就算是要死,也得爬到风九烟的身边去,和他肩并着肩一块死去。
    被短暂威慑过的修士和魔人们又冲了上来,朝着阿箬袭来的有各门各派的精英,进攻风九烟的敌人中,甚至还包括好几位魔尊。场面混乱到了极致,有数柄利剑终究还是在混乱中刺穿了阿箬的胸口与腹部,她徒劳的用藤蔓反击着四面八方的敌人,脚步却越来越虚弱无力。
    她快死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陷入危机之中,但这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人在将死的时候是有预感的,此刻她就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终点。
    快死的时候她最后一次抬头看向了周围的人们,他们手持寒光闪闪的刀刃,脸上的表情或是不忍、或是急躁、或是漠然。他们杀死了她,但阿箬心中并没有怨恨。
    生存之战向来残酷,就好比之前她和风九烟那一战一样,一方输了便要死,赢得那个才有机会活下去。你可以说这战斗不公平,对方以多欺少倚强凌弱,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公平可言。
    她慢慢的看不见了,如同沉入了漆黑的湖水之中,刺骨的寒冷伴随着黑暗一起将她吞没。这便是她的结局。
    然而在最后那一刻,却有一束强光亮起,那束光不由分说的将她从黑暗中拽了回来,她明明已经垂死,却被那束光刺得想要落泪,但在落泪的同时又睁大了眼睛。
    “聆、璇……”她念出这两个字。尽管已经看不清楚来者的模样了,可是她的本能让她猜出了他的身份。
    阿箬想要大哭,又想要大笑。她好像回到了定繇湖底,于绝望之中等待希望的时刻。
    阿箬习惯于自己做好自己的事情,不依赖别人,也不期待什么,可是她喜欢希望,希望就好像是一团火光,可以将这个无望的世界都点燃,而后一口气焚烧殆尽。
    聆璇在降落在众人面前之后,天地便好像都安静了。
    有人想要大吼着冲上去给他也来一剑,如今这地穴中皆是丧失了理智的疯子,别说来的是聆璇,就算来得是至高之神,他们也照杀不误。
    但没有人可以开口,也没有人可以动弹。聆璇抬起了一只手臂,在沉思片刻之后,轻轻跳起了一支古老的舞蹈。
    驱神舞。
    在融合了自己的眼睛之后,聆璇便学会了这支舞蹈。在过去七千年里,他的眼睛曾不止一次注视着云月灯的转世起舞,现在他将这支舞还原,狂风都为他所控制,乖顺的奏出苍凉的乐曲。
    舞步所经之地,无论是魔还是人都一同倒下,无力的趴在地上,向聆璇表达了他们的臣服。但仅仅是臣服还不够,聆璇念诵出了森冷的咒令。七千年前他封印了群魔,七千年后他不介意将这些家伙再封印一次。融合了银发聆璇之后,聆璇本尊再一次回到了巅峰期的实力,这世上再没有谁是他的对手,甚至就连神也不能。
    当驱神舞结束的时候,他正好轻盈的旋转到了阿箬的身边。这时阿箬已经支撑不住倒在了血泊之中,聆璇将她从鲜血中捞起抱在怀里,如同珍宝失而复得。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擦过耳畔,阿箬眨了眨眼,过了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这是聆璇的眼泪。
    第164章 千年之战
    天子然渟彧过去有个名字, 叫阿梧。
    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间。
    当他还是阿梧的时候,他只是这世上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乡间孩童。当身着锦袍的女官将他从人牙手中买来, 并千里迢迢的带着他赶赴京都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命运。他以为自己会成为奴仆、会被当做是富贵人家的娈童——在落到人牙手中之后,他在囚笼里听过不知多少与他经历相似的孩子的凄惨结局。他满心惶恐,原以为自己也将在无尽的折磨中死去。
    可是侍女们为他换上了柔软的衣裳, 喂他品尝了清甜的泉水和软糯的糕点, 将他带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内,一个个倾国倾城的女子从四面八方翩跹而来,用柔顺的姿态在他的面前伏跪。
    他以为自己是来到了仙境, 但他想, 他只是一个卑贱的乡下小子, 何德何能前往仙境呢?他一定是死了吧,眼前所见的一切美好,皆是濒死之人的痴念。
    想到这里, 欣喜如潮水退去,他一言不发的站在大殿的中央, 以一个六岁孩子的身份, 开始严肃的思考起了生与死的意义。
    一声叹息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他吓了一跳, 过了好一会之后才发现,叹息的是那些“仙女”之中衣着最华丽的那一个。她穿着层层叠叠的纱罗, 头戴金光闪闪的珠冠,可是她好像并不高兴。
    他们目光遥遥相接,这一刻都从彼此的眼中瞧见了如水一般的哀愁。
    “你真是奇怪……”那女子开口,音色清如珠玉, “若是别的孩子乍然身处于这泼天的富贵之中,必然欣喜难抑,唯独你似有愁色。呵,是个早慧的孩子,我很喜欢,来,上前来。”
    女子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威严气度,阿梧在听到她的话之后,不由自主的顺从,哆嗦着一步步走到了那人的面前。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个女人便是人界至高的主宰,然渟一族的皇,他只是觉得这女人很憔悴,她涂抹脂粉、她珠光宝气,但这些都掩盖不住她眼中的疲倦。她既美且衰,如同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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