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每一根蜡烛都是不同的,每一个太祝也是不一样的,但那时候的他并不在意,反正他只知道他身边永远都会有个女人陪着他一起在太阴宫中度过漫长岁月就够了。
有些时候送到他身边的太祝候选人会让他感到熟悉,那是云月灯的转世。云月灯在轮回之后成为渔夫的女儿、农妇的女儿、商贾的女儿、贵胄的女儿,但不管是怎样的出身,她终究会被命运推到他的面前。
每一次转世后云月灯都会有新的容貌,也会完完全全的忘记他。她在他面前睁着纯澈无辜的眼,等待着他来挑选她成为他的主人。
银发聆璇其实和云月灯并没有多深的感情,他被本尊送到云月灯身边时,云月灯已经是衰朽的老人了。她命人将聆璇的一对眼珠打造成了耳珰,但她自己不曾佩戴,因为在那不久之后,她便老死在了太阴宫的正殿。因为契约的缘故,白玉眼永远都需要认云月灯为主,哪怕她转世轮回,契约依旧附着在她的灵魂之上,所以之后每一代太祝更迭,棺材从太阴宫抬出,轿辇将年轻的小姑娘带到他面前时,他都必需留意,这其中是否存在着云月灯的转世。如果有,那么不管他有多喜欢其余的候选者,都必需无条件的挑选那个转世来做太阴宫的新主人。
最初银发聆璇对这项契约并不满意,他甚至想过故意使坏不让云月灯的转世成为太祝。可是后来渐渐的,他开始喜欢上云月灯,每当云月灯的一个转世死去之后,他都会在心里期待与她的下一次重逢。
至于为什么会喜欢上云月灯……那是因为七千年来,在寂寞的太阴宫中,只有云月灯可以算是他的老朋友。每隔数十年她就会以全新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一次,虽然记忆不同性情不同、但那都是同一个灵魂。七千年的光阴,对于银发聆璇来说就是一个与云月灯不停的重逢又不停的分开的过程,他在这一过程中渐渐懂了什么是思念、什么是喜悦。
七千年来,坐在太祝位子上的自然不可能永远是云月灯。灵魂的轮转需要十余年甚至上百年,云月灯不在的时候,太阴宫的主人是形形色色的女子,但她们都不足以让银发聆璇记住。更不足以让他在意。云月灯和她们是不同的,不同在哪他也说不上来,但至少每一任云月灯的转世都不会被困在深宫之中,她会带着他一同踏足大江南北,去见识各色的风光。
“你喜欢这山河么?”他问过很多个转世。
得到的大多是肯定的回答。
喜欢,正因为喜欢,所以要拼尽全力的去守护。
也有转世说不喜欢,山川江河是什么面貌,与她无关。但即便是这样,那些不喜欢这天下的转世们仍然希望天下安定,因为这世上,总有她所眷恋的人,唯有山河宁好,她所爱的才能太平无忧。
银发聆璇感受到了,每一任云月灯的转世回到太阴宫都带有目的,那目的是什么他不清楚,但总之不会是为了替他排解寂寞。转世们踏遍九州山河,似乎像是要寻觅什么,太祝的仪仗队中永远秘密带着一伙匠人,转世们在哪里停留,便会下令让匠人们在哪里深掘,然后在地底修建宫殿。
这是秘密,也是我每一世轮回所肩负的使命,嘘,不要说出去啊。她对着银发聆璇微笑。
银发聆璇不由自主的点头。他是聆璇的眼睛,有着从本尊那里继承来的骄傲,虽然名义上认了太祝为主,但实际上很少有太祝真正指挥的动他。唯独在每一世的云月灯面前,他格外的乖顺。
仔细想想,这或许是因为他其实早已在心底接纳了云月灯,在他的理解中,他与云月灯是“共生”的。本尊将他和他的兄弟赠送出去,是希望他能作为那个失明老妇人的眼睛代替她看清这世界,可在此后七千年的岁月里,云月灯的转世更像是他的双足,她带着他看遍了山高海阔、见证了世俗人情。
云月灯的转世几乎都会死在太阴宫外,死在寻觅的路上早夭的命格让她们很少有顺利活到三十岁的。偶尔也有云月灯的转世尽管在种种机缘的推动下成为了太祝并且记起了自己生前的事情,但她们决意反抗命运。
这世上有千万人可以与情人终老、可以生儿育女、可以平淡度日,凭什么我就要背负上前世的使命?若这人世少了我一人的努力便会被毁灭,那就让它毁灭好了。
然而每一个试图反抗命运的转世,都会被杀死。杀死她们的是一个叫做曈的女人,那个女人带着一身的魔气,不管银发聆璇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从她的手上救回那些转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平静的微笑着,将满眼不甘的女孩勒杀,然后又用那种风轻云淡的口吻对银发聆璇说:这一世出了些意外,不过没有关系,你耐心的再等个十几年,云月灯的魂魄去冥府里走一遭,忘却了前尘之后会又一次的投胎转世,然后走到你的面前。
银发聆璇不知道那个叫曈的女人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要杀死那些试图反抗宿命的转世,他曾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而这个多次杀死过云月灯转世的黑衣女人却只是笑着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是爱她,还是更爱这天下?”
这个问题简直让银发聆璇感觉到莫名其妙。那时候的他并不懂得什么是爱,人世间的爱分很多种,但他自认为对云月灯没有任何一种。爱天下那就更谈不上了,天下指的是什么他都不知道,如果指的是山山水水,他最多是喜欢看风景而已,如果指的是生活自山水之间的苍生,那他更加不在乎了。
第153章 吞食
可是, 他不知道他的兄弟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心中有了“爱”这种感情的。
七千年来他们总在一处,所见到的是同样的人、所经历的是同样的事。他以为他们的心始终是一块的,对方想的是什么他清楚, 而他脑子里是怎样的念头对方也明白,然而从某个时刻开始,他读不懂自己兄弟的眼神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情,毕竟, 在与本体分离之后, 他们便是各自独立的个体了。他们虽然形影不离,但心终究会离彼此越来越远。只是他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更没有想到, 他和他的“兄弟”居然也有分开的那一天。
云月灯不停在轮回之中与他们重逢又分别, 每一世都继续着前世未完成的使命。但即便观察了七千年, 他仍然摸不准她究竟是要做什么。他在某一世她濒死之时问她,这仿佛无休止一般的轮回何时是尽头,而那个因为病弱即将死去的女子摸了摸他银白色的长发, 虚弱的微笑,“也许很快就要结束了, 到时候, 你就可以……自由……”
不,她错了。云月灯的转世也并非每一世都聪明通透, 这一世的她就没能猜出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自由么?当然不,他一直都是自由的。虽然的确是有一重契约将他束缚在了太阴宫, 逼迫他七千年来一直为太祝所用,可是如果没有这重契约,他就真的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意义。这世上没有谁再需要他,难道他要回归本尊体内么?还是漫无目的的浪荡在人世间, 做一片水中漂萍?
他不想要这样的自由,他想要的是……结束她的折磨。
尽管对于他来说,她每一次死去都是短暂的分别,可是于她而言,每一世的死亡都是生命的终结。即便他只是一枚冰冷坚硬的玉石,七千年来反反复复的看着她倒下,也终究会有不忍。
他见过许多一生美满的女孩,她们幼时降生之时被父母捧于掌心爱若珍宝,成年之时出嫁,价得如意郎君,琴瑟和睦,晚年之时又有儿孙饶膝,亲朋在侧。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是不是云月灯想要的,但这样的生活似乎是大部分凡人女子所渴求的。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她也能拥有这样美好的一生,而不是每一世都以太祝的身份孤独的死在他的怀中。
她说,快要结束了。
这结束意味着什么?是意味着七千年来她一直在做的那件事情即将成功,还是……
很快他明白了什么是“结束”。这一次他等了八十年,八十年间换了两任太祝,然后她才以十四岁小女孩的模样重新站到了他的面前。他一如既往的挑选她成为了新的太祝。
这一世她姓朱,成为太祝之后的尊号是“月长明”。她和之前数代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性情稍显文静,笑靥温柔如春,在做了太祝之后没多久就如同过去那样,被那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指引着翻阅完了太阴宫中留下来的全部经卷,得知了自己的前生和这一世要完成的使命。
知道这些之后,面容清秀神态稚嫩的女孩呆呆地坐在太阴宫的最高处发了一天一夜的呆,最后是他实在忍不住,从她耳垂边的玉珠珰中化形而出,问她:“你不去吃点东西或是喝口水么?难道是不能承受这样的命运,所以决心饿死自己?”
他只是随口说笑,七千年过去,他也会讲玩笑话了。
可是那小姑娘竟然认认真真的说:“是有这个打算。”
他错愕的看向她。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是云月灯的转世,我为什么不可以平静安宁的度过这一生?从小在家中,我便是那最不起眼的孩子,我天资平平、相貌平平、出身平平,族中没有谁看中我,也没有谁喜爱我,哪怕是我的父母都有各自偏宠的孩子,而我永远都是被忽视的那一个。参选太祝只是来走个过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被选中。可是一朝之间我就登上了这至高的太阴宫,然后你告诉我,我的前世是云月灯。”女孩露出了一个不知是笑还是哭的表情,“我不习惯荣耀加身更不习惯万众瞩目,我就想默默无闻的活着,这世上没有人喜欢我,我便做角落里无人问津的野草,自在的生长、自然的凋落,这就足够了。我凭什么要为了我并不熟悉的天下苍生,献出我的命呢?”
他伸手摸了摸这姑娘戴着沉重珠冠的头发,想要说些什么安慰她,可曈那漆黑的身影却又一次的浮现在他心头,他叹了口气,无奈的告诉这个姑娘,“……这是命运,命运是不能反抗的。”
很多年后银发聆璇仍会深深地感到后悔,他不该在月长明面前说出这样一句话,他应该在那时握住她的手,然后带着她杀出太阴宫去,什么见鬼的命运、什么早已注定的死亡,都不要去理会,他就该一心一意的带着她走,从太阴宫这座华美森冷的囚笼中杀出去,无论是谁都挡不住他们,就算是曈来了,他也该豁出去与那个女人同归于尽。
当时他什么也没做,眼睁睁的看着小姑娘眸底的光辉熄灭。
太祝月长明,原名朱樱,这个名字中带有“樱”字的女孩,一生短暂的就仿佛是春时的樱花。她的精神死于那一日,死于他告诉她命运无法反抗的那一日。
而她的身躯……
死在二十年之后的羽衣之乱中。
那时她已经三十多岁了,京中许多的贵妇人在那个年纪都如盛极的牡丹一般绚丽,而对于云月灯的转世来说,三十多岁就已经等于是晚年。早夭的命格如同一根用丝线悬在她头顶的利剑,随时会落下来劈开她的头颅。
可是他没有想到,死亡居然降临得那样盛大。
羽衣之乱是一场浩劫,牵连进来的贵胄不计其数,帝都化成了一片血海。她被枷锁缚住,被囚入水牢,然后被拖去了市场穿着一身赤衣,枭首于黎民面前。
七千年来,两百多任太祝,从来就没有过如此不体面的死法。他当然想过要救她,可是没有成功。他过去期待着什么能够打破宿命,现在那个打破宿命的人出现了,天衢阁主,那个男人穿着宽大的白袍,好似是帝都中随处可见的轻浮公子。他笑盈盈的决定了朱樱的命运,眼中没有喜怒,只有对这个世界的轻蔑。
天衢阁主打破了宿命,却是以一种银发聆璇不能接受的方式打破。他杀死了月长明,废去了太祝,封禁了太阴宫。银发聆璇想要反抗,却发现不是对手。他和他的兄弟所继承到的终究只是聆璇一部分的灵力罢了。
“你将我吃掉吧。”绝望之时,他的兄弟这样告诉他。
“不……”他当然下意识的拒绝。
“快些!再迟一点,就来不及了,我们得救她,我们得救救她啊……”兄弟痛苦的揪着他的衣领嘶吼。
可是,为什么要救她呢?反正死后,她还能转世,下一世不做太祝,大不了他就跨越茫茫人海去寻找她,不管找到她的时候她是垂髫小儿还是妙龄少女,那都是她。现在救下她那又如何?她、她活不久了啊——
可是他看着兄弟痛苦的眼神,他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没有人教他们两个什么是爱,可是漫长的七千年,他们之中终究还是有一个人学会了。
爱是炽烈的、是不理智的,如山洪、如岩浆,摧枯拉朽,气势浩荡。
“别怕,”他的兄弟最后留给他的是这句话,“我并不后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也不是就此消失了,我会与你融合,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原本就是一体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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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三十年过去,三十年来他辗转各地,逐渐懂得了当年兄弟的感受。
也许他说的没错吧,吞食了他之后,他们就合二为一了。
爱慕、无悔、坚毅……这些原本他所不具备的感情,在那之后充盈于他的胸臆。很遗憾他最终没能救得了月长明,不过幸好,他又一次的与她相遇。
在勾吴国,樾姑城外,当他第一眼看到她之后,便不管不顾的扑向了她。他当然明白每一世的云月灯都是不同的人,虽有着相同的灵魂,却有着不同的记忆与性情。
不过没关系,无论她变成什么样,都是他的老朋友。他不介意与她重新相识、相知,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再次与她并肩踏足大江南北,少了她的风景,终归是不及当年那般迷人。
他跨过罹都的重重山峦,找到了魔巢所在的方向。他的本尊就在那里,他一进入罹都就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回归本尊,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选择。
“好久不见。”满头银发的他重新站在本尊的面前,注视着对方空洞的眼眶,微笑着向他询问:“要不要……吃了我?”
罹都崩毁在即,他所在意的人命在旦夕,他好像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的上洛,这一次他做牺牲的那一个。
不后悔。
第154章 斩树
罹都没有昼夜之分, 阿箬只好将自己每一次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当做是清晨。
她这一次醒转后看见自己正身处一个巨大的洞窟之中,随手一摸摸到的便是落满了灰尘的枯骨。
再一抬头,迎面扑来的是炽热的吐息, 一只形貌狰狞的巨兽在她面前张开了血盆大口,好像随时准备将她吞入腹中。
阿箬淡然的抓起地上的枯骨拨开了巨兽的嘴巴,并且嫌弃的抱怨了一声:“好臭。”
这让巨兽十分尴尬,但它并不能吃了她。而阿箬之所以敢如此放肆, 正是因为笃定了对方不敢吃了她。
巨兽化作了人的样子, 只是脸上有丑陋的鳞片,下半身拖曳着长长的尾。这是一只魔,是这些天来第七位将阿箬争抢到手的家伙。
阿箬仔细的记着数, 在短时间内她已经被争夺了十二次, 从修士们的手中到魔的手中, 再从魔的手中到了另一批修士的手中,然后那批修士被偷袭,她又落入了又一批修士手里, 那批修士没能提防好暗处的危险,又全体死在了一只魔的手中……
就这样阿箬被反反复复的争夺着, 目前抓住她的这只魔倒也还算争气, 已经杀死两个试图抢走她的对手了,并且似乎并没有马上杀死阿箬的意思。他们之间很少交流, 阿箬只知道这家伙正带着她往某个方向赶去……之前那些抢夺她的家伙也是一得到她之后便匆匆忙忙的带着她赶路,只是去的方位似乎各有不同。
“醒了?”那只魔冷冰冰的向阿箬开口, “醒了就和我走。”
“……我有些饿。”阿箬很不给面子的答道。
那面上长鳞拖曳长尾的魔人恶狠狠的瞪了阿箬有一会,仿佛是在犹豫要不要干脆一口将阿箬给吞了,拿她当食物。
不过理智最终战胜了感情,这位魔人大爷再三纠结之后, 一甩尾巴出了山洞,片刻后拖着一具死了的魔兽尸体回来。
“皮甲太厚实了。”阿箬皱着眉头抱怨。
这魔人只好忍着气,辛辛苦苦的又为阿箬将兽皮剥了,将兽肉切块,又为她生好火,将肉块串在废弃的刀剑残片上烤。
“多谢。”阿箬朝他点头。
“一会吃饱之后,你记着老老实实的跟我走。”魔人开口,嗓音嘶哑狠厉。
“我知道我知道——”阿箬头也不抬的回答,“你也打算将我带到一个地点之后,杀掉我是吧?”
“不错。”魔人冷冰冰的回应。
“所以你到底是要打算领我去哪呢?”阿箬追问:“去哪?要用怎样的方式杀死我?为何我只有死才能救你们?你总得为我将这些困惑给解答了,否则是要我做一个稀里糊涂的鬼么?”
说完她又道:“如果让我做一个稀里糊涂的鬼,我还不如现在就了结自己,反正都是要死,死哪里都是一个死,自己动手总好过被人杀了。”
魔人看向阿箬,用沉郁的嗓音开口道:“我们……并不是非要你死不可。”
“哦?”阿箬好奇的看向对方的眼睛。她发现了,魔与人在某些方面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不同,魔和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偶尔他们也会感伤,会怜悯,会疲倦。
“我们这一族被困在罹都已有数千年,想要的无非就是自由而已。”他喃喃道:“这有什么不对么?”
“没什么不对。”吃人的嘴软,阿箬咬着这魔人烤的肉,也就暂时抛下了自己作为人类的立场,大声附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