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他也是这么坐着,和干爹在客厅里一起拍照片。
他记得身子骨欠佳的周老爷拄着拐杖,默默地站在旁边看。他们的家庭相册里,不常有靓照出没,可是每回请来的摄影师都非常有水准。
周潜觉得,这亦可视为是另一种形式的暴殄天物。
他当时穿得像个小老爷,不笑也不恼,就是一副很温和的死相。他即将被他们送去寄宿学校,而照片里并没有他和父亲同框的影子。
他盯着幽深的镜头看,想象里面有《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泪水之潭。他努力地自我催眠,心说如果再看得认真一些,他一定会淹死在那股逐流的浪里。
他曾是一个如此无趣的男孩,他不知道那男孩以后也会爱人。
墙上的时钟喀嗒作响,周潜安静地坐在她面前,他双手交握于膝头,浑然不觉这姿势其实很难熬。
他看到姜然不时上翻的眼睛,没有回避它们。他如她所愿地保持缄默,听着铅笔扫拂的沙响,时间就一分一秒地淌过去了。
当她郑重地将成品递到他跟前时,周潜把两只手在裤缝上抹干净,毕恭毕敬地接了过来。
他柔肠百转地端详着它,只觉眼前时而迷雾重重,时而霞光万丈。他欣赏了足足有五分钟,终于在她面前认清了事实,他当真比前代周老爷长得更简陋。
“喜欢吗?”
“喜欢。”
“...... 对不起,有点仓促了,下回再给你画个更漂亮的。”
“这个已经很漂亮了。说真的,你的功力比我想象中扎实,比照镜子还稳。”
“模特长得扎实,我下笔就扎实。”
“你要是再多说一句,我就不付你工钱。”
是夜互道晚安后,他们象征性地拥抱了一下。周潜正准备转身离开,姜然却猛地拉住了他的胳膊,她欲言又止,脸上好像蒙了一层纱,她轻轻捏了他两下,然后把手松开了。
这个动作可以有千百种意思。往纯里想,她是在舍不得他,是在为他担忧。往脏里想,她是给他丢了一根肉骨头。
周潜擦着嘴,很想叼起那骨头来。但他还不想在功成之前,就腆着脸给自己补戏。
他两团眼圈深重,因为伤感而饱含泪水之类的微表情,有时候确实也瞧不太清楚。他只凑过去低声对她说,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来问她讨份大礼。
或许是那棵银杏树法力无边,亦或许他的确是真金不怕火炼的人才。
总之,就在十月的最后一个周四,周潜收到了意料之中的准信。诚如沉伽唯金口所言,他从指鹿为马的周大夫,蜕变成了一名举着药箱的斗士。
捷报传来的当夜,温度比平日里要低一些。
他穿着睡衣靠在床头,怡然自得地翻过两页书后,听见有人叩起了门。
他大约能猜到外面站着的人是谁,姑娘一定是被十几通的追命电话给打烦了。周潜这么一思量,便赶紧借着手机屏幕的反光,急切地多扒拉了几下头发。
然而他好容易把自己的仪容捯饬完了,翻身下床后却楞在那里没动。
他站得那么稳,那么僵,只因他一眼就看到了全身镜里的男人。
那男人从头到脚,怎一个惨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