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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烟诧异地望着他:“你……你以前绝不会说这样的话……”
    回想起三十年前与尚烟的对话,胤泽也发现,自己以前从不会说这样的话。大抵是真被那人改变了。于是,他又一次想起了洛薇的笑颜。这三十年来,他风餐饮露,唯一的粮食,便是对她的回忆。所以,哪怕他已记不住她面部轮廓的细节,却能牢牢的记住拥抱她的感觉。
    “又走神了?”天帝笑道,“看你这样,我不禁怀疑,你所做一切,是为了一个女人。”
    “不,我了解你,你可不是情种。”
    擅自否定这一想法后,天帝又与他聊了几句便离开。临行前,见胤泽已没了过往的气焰,他解开了胤泽身上的幻影枷锁。但他万万没想到,这才刚放下警惕,便引来了一头狼。那头狼的名字叫紫修。
    与天帝来时的情况截然不同,紫修是属于暗夜的魔尊,在明月夜出现,自有一番瘆人的妖冶之美。看见胤泽,他咂咂嘴道:“竟然惨成这样。若不是为了我儿子,我可真丢不起这人。”
    胤泽站着揉了揉手腕,冷漠道:“我惨不惨,跟你丢不丢人有何关系。”
    “你是我的情敌兼对手,你这么惨,会显得我也很寒酸好吗?你们神族我是不懂,造个身躯还要遭到天劫,我们魔族要造新躯简单得很。得了,你跟我来一趟魔界,我给你个新魔身。”
    胤泽蹙眉道:“那我岂不成了魔?”
    “昊天天帝当得六亲不认,虚伪却是六界之最。只要有他在,你在神界就没出头之日。我魔界可不同,谁强谁成王。”
    也不知六亲不认的人是谁。胤泽无语地看他片刻:“你就不怕我走了,天帝要你儿子的命吗?”
    “我的儿子我知道保护,不用你操心。”紫修勾起一边嘴角笑了笑,一双眼眸在夜中如紫水晶般透亮,他在地上布下一个传送阵,“走吧,随我去魔界。”
    十一
    入魔后近十年时光,每一夜的折磨都像在焚毁胤泽的生命,他却从未跟紫修提起过。因为,紫修显然不知道他与天帝的约定,所以以为他能永世为魔,也给予了他十二分的信任。在最后的时间里,他并不想亏欠任何人,包括这个与他曾是千年宿敌的魔尊。
    其实,他入魔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四处寻找防止洛水干涸的方法,一是再见洛薇一次。无奈的是,十年来,二者都没有收获。要防止洛水干涸,只有让天宇变得越来越小,但如此逆天之事,哪怕是元始天尊也做不到。至于洛薇,她从来都不曾离开溯昭,而溯昭早已被天帝下令看守,以他目前的状况,完全做不到自由收放周身魔气,也无法进入溯昭。所以,真正再次看见洛薇,是她与玄月独自出来的那一日。
    在那高山平芜之处,霜花为风吹乱。玄月幻化成了白色,她就躺在那高高的虎背上,背脊挺得笔直,雪法玄袍,深目如冰。因风飞过平芜,那大片的雪发迎风乱舞,却丝毫不曾动摇她眼中的坚毅。若不是因为那不曾改变的容颜,胤泽会以为这是另一个人。
    不,这真是薇儿吗?百年后的她,连与玄月说话的声音,都变得低沉稳重了很多。四十年不见,她是如此陌生,又是如此熟悉。如今,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沧瀛神,她也不再是那个杏眼弯弯,有着桃花笑靥的年轻女子。现在的他们,早已不复当年的样子。纵使相逢,亦应不识。
    倒是偷偷追随她而来的曦荷,那灵巧的样子,颇有薇儿小时候的影子。看见曦荷,胤泽初次感到了心都快融化的滋味。这么多年,他始终没有机会与她父女相认。他对她心怀满满的愧疚,又迫不及待地想多看几眼闺女。第三个晚上,当他在洛薇面前露面,被她硬塞到隔壁住下,他终于如愿以偿。
    是夜红摇曳,月华抹云,再望那台阶上,是谁家的姑娘这样美丽,东风细腰,仙珮飘摇,白狐裘衬着凝脂玉肤,裙袍如十里青莲芳草,原是溯昭小小王姬。她正把玩着一只雏鸟,既是机灵动人,又是楚楚可怜,若是垂下泪来,都会连城一串宝珠。胤泽站在黑暗中望着女儿的身影,在她的眉眼中寻找洛薇年轻时的影子,却忽然发现,她玩的那只鸟是飞诞鸟妖。而且,它眼冒红光,正在吸食曦荷的精气。
    现在露面,恐怕会让洛薇怀疑。他想了想,把这鸟妖逼回房去,又逼回了原形,曦荷的叫声总算把洛薇引了过来。
    不过,曦荷的优点像洛薇,缺点也很像洛薇。那就是到了黄河心也不死,脚踏进棺材还不掉泪。她再次弄来的横公鱼,惹来了个大家伙,便是鸣蛇。虽然曦荷这点让人头疼,但是,好歹也给了他现身的机会。
    当鸣蛇倒下,他收起长剑,重新背对着洛薇落在她面前,那颗已被魔性侵蚀的心,又再度怦怦乱跳起来。
    “这位魔公子,我可以随你处置,只求你放过我的女儿。”
    听见她成熟沉稳的语调,他终于知道,不论他们之间如何改变,那融入骨血的思念之血,却只会与日渐浓。
    当他回头看见洛薇,看见曦荷,他想,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想要永远活下去的时候。
    可是,他只能站在一定距离之外,像个陌生人一般与她对话。当她问起他的名字,他也只能临时想了个新名字,冷冰冰地答道:“刹海。”
    刹海,即佛语水陆。他最为想念洛薇的三十年,也是在刹海心塔中度过的。这名字还当真合适他。
    与洛薇曦荷一路上什么都好,就是有个跟屁虫苏疏,令他有些不开心。他察觉到苏疏是苏莲之灵,神力还有些熟悉,却不知道是从何而来。他也无心理睬苏疏,他便想把心思放在妻女身上……想到“妻女”二字,却又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洛薇并非他的妻子。
    不过,这已不再重要。
    他只知道,接下来与洛薇相处的最后时光,会是他四十年来最快乐的日子。
    十二
    胤泽夜观星象,发现天衡星璀璨明亮。臣之终于复生。
    早春,十里樱花如红霞。他一路跟随洛薇,与她一同看见出现在樱原深处的臣之。其实,洛薇对臣之的态度发生改变,他早已有所察觉。她自小便活泼外向,比寻常小姑娘机灵,也笑的更多。这样的女子,往往颇为爱惜自己。若有人辜负她,她不会纠缠不放。他知道她时常为臣之扫墓,亦时常在坟前忏悔,大概是遭自己背叛,她总算意识到谁更加重要。因此,他也早有准备,待臣之一回来,她会立即放下过去,与他终成眷属。
    活了近万年,要看透一个小女孩,并非难事。这一切当真都是在胤泽的预料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他也自认早已做好准备。然而,真正看见他们在樱花树下遥遥相望,他才发现,确实有什么不再受他的控制。那是他的心。他高估了自己的度量,以为让她幸福便是好的。
    后来,他们在亭中心谈心。聊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旧事,但每一次的对望,每一抹笑意,都让他有一种想要动手杀人的冲动。他这是怎么了?把她拱手送到臣之面前的人正是他自己,不是吗?如果连普通对话都无法接受,以后等他们成亲,那他——不,他不会有机会看见那一幕。他们不会这么快成亲,他不用亲眼目睹那一天。现在臣之已经与她见面,确认她无事,他很快就能摆脱这具要人命的身体。
    胤泽正垂头计算着剩下的时日,再次抬头,却看见了一个画面:臣之垂下头去,吻了洛薇。
    这一刻,时间静止。过了很久很久,他的眼里能装下他们亲吻的画面,脑袋里却是一片无神的空白。不知是否大白天身体也有了异样,他觉得气息堵在胸口,一时上不来。他撑着一株樱花,待天旋地转之感散去,便头也不能回地闪离此地。他已无法看下去。再多停留片刻,他会再一次杀了臣之。
    他是真的高估了自己。已到这种时刻,为何他还在抱着一丝希望?会认为洛薇将拒绝臣之,继续等他?他竟还自责的认为,离开了他,她和任何人在一起都不会幸福。他聪明一世,怎么会有这样糊涂的时候?!
    十三
    喜欢是执着。爱是放手。
    洛薇与臣之新婚之夜过后,胤泽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且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其实算下来,离他的归元之日还有一段时间,但眼见她得到幸福,他想,早日解脱没什么不好。他敬佩紫修,但内心还是对魔族有着轻蔑与排斥。况且,他也受够了被这肉身折磨的日子。
    他焚烧了肉身,便让元神毫无阻碍的冲出去,一口气穿梭九天,回到神界。途经无相池,他忽来兴致,落在池边观察下界天象。下届仍有地方飘着春雪,一如樱花翻飞。他忘却了之前看见的场景,想起诸多与洛薇在瑞雪中度过的冬季。此刻,无相池上空的无相金莲正临空盛开,为仙气神雾滋养,在黑夜中静静旋转,绽放出灼灼光华,又有无数火光从莲瓣中飘出,在池子中洒下金光万千。光辉照亮了他的元神,在他透明的身躯上留下阴影,又将他的双眼照得宝石碎片一般。这一刻,若是他无意重建肉身,他即便使用时间逆流之术,也不违背天条。终于,他闭目吐息,将神力注入一朵无相金莲中,轻挥袖袍,把这朵金莲推入到无相池中。
    看见金莲缓缓升起,他知道元散之时已到,过一会儿六界便会开始下大雨。薇儿新婚燕尔,一时甜蜜,或许会忘记带伞出门。他眨眼功夫便取回她送的白底水墨伞。除此之外,还得在归元前想清楚,他需要做些什么。
    第一件,薇儿小时候父母撒手人寰,那一个晚上,她一定很孤单,需要有人安慰。
    第二件,溯昭遇难,薇儿逃亡的日子里,必然也希望有人陪着她,为她排忧解难。
    第三件,她怀孕时他不在身边,得安置个人去照料她。她既然如此喜欢那苏莲,便分些神力去让它化人。待重见薇儿,可以将神力注入在紫湖池塘的苏莲中,不用多久,这苏莲之灵便会化成人形,代替他好好照顾她。无法避免的是,这种神力既然属于他,那么他有多喜欢洛薇,这苏莲就会多喜欢她,但愿他可别长成个男子……想到此处,他又想起了苏疏那熟悉的神力,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第四件,几个时辰前是她的洞房花烛夜,也不知道她可还会想起自己,可会需要他祝福一声?
    第五件,曾经他们有过厮守到老的约定,不管她到最后是否对他还有情,在她辞世那一天,他都应该去陪着她……
    归元之前,他可以利用重启的沧海之力,施展时间逆流术,将元神送到过去四个时间点。而第五个点所提及之事,则可分最后一丝元神,令其留在溯昭,直至洛薇命数将尽。
    随着第一滴雨水从天而降,滴入神界之水中,空中的无相金莲也徐徐绽开,落在正对明月的悬空都城中。随后,莲池周围的环境也跟着改变:雪地虚虚实实,玉树也看不真切,应是六十年前的溯昭。看见眼前的冬季雪景,他心中也展开了一片无声的雪原,只剩空白与前所未有的平静。然后,他听见了小女孩悲伤的抽泣声,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小姑娘刚没了父母,正跪在洛水旁伤心地哭泣。她扎着双马尾,青发雪肤,大眼睛中盈满泪水,真是可怜又可爱。
    他撑着她赠他的伞,踏着水波,朝她走去。
    这短暂的顷刻,他回想了自己漫长又短暂的一生。
    他与洛薇之间,有太多的阻隔与无缘。发展至此,已竭尽全力,更无后悔可言。他胤泽是沧海之神,早已不是事事贪图圆满的年轻傻小子,人情如人世,悲欢离合本是定律。无人知晓哪一刻是起点,哪一刻是终点,也没有人的一生,是绝对的喜剧或悲剧。幸运的是他们的感情曾经开花结果,始终美好,只是恰好断在了“离”这个点上。而他活了近八千年,司天地之水,管河川沧海,向来我行我素,风流落拓,不曾做过违背自己意愿之事。纵观九天六界,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曾随昊天讨伐魔界,助轩辕氏大败蚩尤,鸿钧曾赐他沧瀛印记,伏羲亲自为他披上沧海神袍。当年他才五千余岁,意气风发,已被万千仙神景仰朝拜。最终哪怕归元天地,句号也画得相当漂亮。可以说,此生能活到这个份儿上,他已毫无怨言。
    只是,要论遗憾,不能说完全没有。
    若能听见女儿亲口叫一声爹爹,若能与心爱的女子成为哪怕一天名正言顺的夫妻……
    罢了。不能把事情往坏处想。看看前方,她不正等着自己吗?
    洛薇确实已经看见了他。她停止哭泣,怔怔地看过来。此刻,她还是那个懵懂的小丫头,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们之后会发生这么多的故事。大概也不会想到,他初次认定她,是在十年后那片郁郁芳芳的桃花下。想到此处,他已决定,在下一场幻境中,要为她化成一片桃花源。
    他微微一笑,向眼前懵懂的小丫头摊开手。看见他手心的无相金莲,她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水光,整个人也凑近了一些,就像一只灵动的小鹿。他想起了他们的曦荷,又想起数十年后她在明月下回眸一笑的样子。他总算理解,为何历史上总有这么多顶天立地的英雄,会因怜惜一位弱女子而抛头颅,洒热血。他垂下头,与她一起看着那朵无相金莲,又看了看这时年幼的她,表情也变得越发柔和起来。
    你可知道,这世间所有流水桃花,都美不过你隔花眺望而来的眼。
    曾经沧海情难寄,今时明月携我心。
    薇儿,时隔多年,终于我们又重逢在人生初见之时。
    【终】
    君子以泽二0一四年十一月四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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