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清面无表情,点点头,表示接收到了爱意。
怕奶茶过会儿就凉了,她拿走几杯,放保温箱里保温。
出来时看见赵文倩还在写病历,就说:早点回去,明天再写。
好咧,写完这份就回去。
不同的科室有不同的氛围。肿瘤科算是氛围比较压抑的科室,常年和各种癌症患者打交道,能在这个科室长久待下去的医护人员,大多是乐观豁达想得开,或是性格淡漠不轻易共情的人。
虽然也有事业单位的老毛病,论资排辈,等级严明,拉帮结派,但多数时候相处还算友好融洽。
赵文倩离开后不久,鹿饮溪从示教室回到办公室。
简医生,我背完了,可以考了。
简清把打印好的考卷递给鹿饮溪:45分钟。
试卷内容涵盖了江州附一医院的基础介绍,肿瘤综合治疗中心的业务范围,还有一些肿瘤基础知识。
像是一份入职试卷。
半个小时后,鹿饮溪提前交卷,张跃给她递了杯奶茶,笑道:给,我师姐请大家喝的,还是热的。
张跃和简清师出同门,还在读博,如今正经历最难熬的住院总医师阶段,等熬过去了,博士毕业后,就能直接考主治。
住院总医师,大家习惯称之为老总,是升主治的必经之路,一年365天,天天24h住医院,负责常规会诊和实习生带教工作,以及科里的大小行政工作。
质控科医务科下临床督察时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的老总呢?
原本医教科给鹿饮溪安排的带教是张跃,后面被简清以熟人的名义揽了过来。
鹿饮溪接过奶茶:谢谢张哥。
简清伸长耳朵,等了会儿,没听见鹿饮溪感谢自己,改卷子的手稍一停顿,把98分改成了89分。
鹿饮溪接过试卷一看,气成了一只河豚。
只错了一道选择题,怎么可能是89?
简清没理会她幽怨的眼神,低头抿了一口咖啡,神情淡淡:不早了,去休息。
*
鹿饮溪喝完奶茶,消化了会儿,就被赶进值班室休息。
医院的值班室又黑又狭小,没有窗户,床铺是那种铁架子式的上下床。
鹿饮溪想起很小的时候,她爸爸还没去世,值班时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也会带她来医院。
晚上,就让她躺在值班室里睡。
也是这样漆黑的房间,也是这般老旧的架子床。
冬天时,她的爸爸会在床上放一件厚厚的大衣,给她当被子盖。
她不喜欢医院的被子,总带着消毒水味。
如今这张床,没有异味,只有沁入肺腑的冷香。
与简清身上的香味如出一辙。
那个洁癖值班时都是从家里带床单、毛毯、枕头套,讲究得很。
鹿饮溪有些认床,睡不着,枕着手臂,在心底默默计算时间。
现在是新历1月初,导演让演员在医院实习2个月,拍摄大概要3个月。
国内小演员的片酬习惯分期支付,不会一次性结清,待满5个月左右,全部片酬到手,大概能有一二十万。
比不上大明星的成百上千万,但足够让她出国生活一段时间。
她不打算参与纸片人的恩恩怨怨,更不想干扰故事的走向,初步计划是躲国外,远离这些剧情人物,本本分分当一条咸鱼,安安静静等待故事大结局。
这样,说不定就能回到现实世界。
鹿饮溪翻了个身,又默默思索这5个月里,有没有办法不待在简清身边?
这部医疗剧将来会在附一取景,聘请附一的专家进行把关,她饰演的还是一名肿瘤科医生,只要涉及肿瘤,就绕不开简清。
除非不接这部戏了。
但她在这个陌生世界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连个信得过的朋友都没有,要怎么存活下去?
并非拉不下身段做兼职,早些年她发传单、当群演、当尸体、做模特,什么样的兼职都做过。
只是性价比相对来说不高。
除了捡现成的戏拍,有什么样的兼职,能在5个月内挣到一二十万?
反正最终目的是活下去,苟到故事的大结局,回到现实世界。
自我疏导一番,鹿饮溪枕着胳膊,瞥了眼房门所在的方向。
房门底部的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光,那是办公室里照进来的光。
简清让她进来睡觉,自己却还待在外面。
不困吗?
鹿饮溪盯着那束光,若有所思,半晌,慢慢爬起来,蹑手蹑脚打开门走出去。
办公室里,简清穿着单薄的白大褂,趴在桌子上,枕着右臂,双目紧闭,浓密的长睫投下一片阴影,遮盖了淡淡的黑眼圈。
这人不是不困,似乎只是不想在黑漆漆的值班室睡觉。
她好像习惯在光底下睡。
亮堂堂的月光,卧室明亮的灯光
鹿饮溪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没吵醒简清。
她去换衣间取下简清的大衣,轻轻盖在简清身上,然后重新回值班室休息。
*
一夜天亮。
鹿饮溪早早醒来。
她想到简清的左掌昨天缝了针,不能沾水,洗漱时应该会有些不方便。
可又不太好意思主动帮忙,显得像无事献殷勤,她就倚在洗手间门口,看简清刷牙,等简清开口请她帮忙。
简清从头到尾没看她一眼,缠着纱布的左手负在身后,单手完成刷牙操作。
鹿饮溪心说刷牙可以单手,洗脸总要用双手拧毛巾吧?
简清无视鹿饮溪的存在,右手撩起清水,打湿面孔,抹洗面乳,拍洗干净,然后抽出架子上的一次性洗脸巾,擦拭水渍。
依旧全程单手操作。
洗完顶着一张白净的面孔,走到鹿饮溪面前,居高临下打量她:干站着不动,等我帮你洗?
被冷冰冰嘲讽了,鹿饮溪轻哼一声,走进去洗漱,心想刷牙洗脸你可以单手操作,等你洗澡时看谁帮谁!
她一边刷牙,一边在脑海幻想,高高在上的简医生到了晚上低声下气恳求她帮忙洗澡、帮忙擦头发擦身子的画面,用精神胜利法安慰自己。
*
昨夜值班,上午还得在医院熬,下午才能休息。
肿瘤科属于内科系统,没有外科系统的大型手术,早交班后,开始教学查房,查一两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开医嘱、看病人、写病历。
下班后,鹿饮溪和简清回到家,共处一室,没有多余的交流。
鹿饮溪猜想,也许简清本身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工作原因,需要在医院和患者、家属、同事进行大量的沟通交流,回到家后,自然就不想开口多说话了。
很多医务工作者都有的毛病
临床上见惯生死与挣扎,情绪被反复刺激,情感阈值变得很高,只要不涉及生死,对身边人的病痛和情绪反而更冷漠,安慰与陪伴都留给了陌生的患者。
如同她的母亲顾明玉。
冷漠就冷漠。
鹿饮溪根本不在乎简清的态度,也对简清提不起半点兴趣。
她甚至没把简清当真实的人看待,只看作是虚拟世界里的纸片人,宛如游戏世界的NPC,可以利用通关游戏的工具人。
需要在意工具人的态度吗?
当然不需要。
*
昨晚没睡几个小时,鹿饮溪困得眼皮直打架,中午扒拉了几口饭,就回房间睡觉了。
等午休醒来,迷瞪着眼走出卧室,客厅没有人。
这间公寓在27层,四房一厅,复式结构,装修简洁,简洁干净到不像是有人住着的地方。
没有一点烟火气息,像是嫦娥住的广寒宫,还真应了字面上的高处不胜寒。
和公寓主人如出一辙。
鹿饮溪走了几圈,没在室内发现人,就转悠到客厅外面的阳台。
阳台上,日光正盛。
鹿饮溪走过去,看见躺椅上的女人,裹了一身白色浴袍,身材窈窕,面容姣好。
她闭眸仰躺在长椅上,露出白皙的脖颈,柔软的胸脯随着呼吸节奏微微起伏,浓密如海藻的长发未拧干,自然垂下,水珠自发梢滴落,砸在地上,碎成一片。
金黄色阳光打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朦胧的滤镜,恰似东风解冻,冰雪消融,融露出她的万种风情。
鹿饮溪呆在原地,欣赏片刻,搬了张小椅子,坐下,戳了戳简清的肩膀,轻声开口:哎,我帮你把头发吹干吧。
躺椅上的人睁开眼,冷淡地看过来。
第6章 战争
*
鹿饮溪用毛巾裹住简清的发尾,轻轻拍打,和她分享护发小技巧:擦头发不要太用力,像这样,先用毛巾按一按,拍一拍,挤走多余的水分,然后再用吹风机吹,最好买瓶护发精油,吹到半干的时候抹一抹
简清闭目养神,没有回应,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鹿饮溪理解她的疲倦,把吹风机调到最低档,降低噪音,以便她入睡。
医疗这一行向来过劳过累,不在劳动法保护范围内。
且不仅是身体上的疲倦,还有精神,必需时刻处于高度专注状态。
沉甸甸的人命压在肩上,稍不注意,一个小失误就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吹到七八分干,鹿饮溪留头发自然风干。
现在日头正盛,可过了14点就会弱下去。
鹿饮溪起身去沙发上拿了条毛毯,给她披着,然后坐回她身边,拿了纸笔,一笔一画勾勒她在阳光底下晾头发的模样。
傍晚时分,简清出了一趟门,回来后,鹿饮溪发现家里多出各种护发用品,还有许多左撇子专用的工具。
鹿饮溪习惯用左手,但很多日常用品,如剪刀、鼠标、吹风机,都是贴合右手手型设计的,左手用起来很不方便。
从小到大,她都是将就着用。
从没人察觉到她的将就。
鹿饮溪拿起新剪刀,比划了两下,十分顺手。
她看向简清,眼神变得澄澈柔软。
简清没看她,一如既往沉默地做自己的事。
鹿饮溪收回视线,低头一笑,把工具整理归类。
她头一回觉得,这个脑子有病的人,有那么一丝丝的体贴。
*
第二天是周日,但医院没有周末,只有轮班。
工作状态的简清更加六亲不认,多数时候会忽略鹿饮溪的存在。
鹿饮溪也不是时时刻刻待在她身边,偶尔会去帮医生护士跑腿送东西打印材料。
肿瘤科二区走廊上有一块心愿墙,鹿饮溪路过,会停下看几眼。
墙上贴满五颜六色的标签,写着一些鼓励性的话语。
【我一定能战胜肿瘤,我还要读书,还要考试,还要喝奶茶,我还没交过女朋友!】
【希望我的爸爸能够好起来,我要带他去看长城和□□。】
这些是患者和家属写下的愿望。
【所有病友都是我们的战友!】
【加油,加油,不可以倒下,不可以气馁,病人和家属都在看着你!】
这些是医护人员写下的留言。
这里的人都在互相鼓励安慰。
鹿饮溪一条条看过去,忽然有人轻轻扯了扯她白大褂的衣角:姐姐。
她低头一看,是一个光头的小女孩,眉目清秀,左手戴有腕带。
她蹲下,和小患者平视,柔声问: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小女孩眼里全是无措:我找不到我的妈妈了
鹿饮溪闻言一惊,下意识做了最坏的联想。
医院里有陪伴安慰,也少不了放弃遗弃,人性的光辉面和阴暗面,随时随地上演。
鹿饮溪站起来,牵过小女孩的手,带她往医生办公室走:住几床呀?
小女孩走路一瘸一拐:8床。
鹿饮溪低头看着她的小腿,再次蹲下身:要抱抱吗?
小女孩摇摇头,掀起裤脚,露出假肢给鹿饮溪看,稚声稚气道:上个星期刚有的新脚脚,我想多走一走,很久没有走过路了。
鹿饮溪没有露出怜悯的眼神,也没有安慰,只是摘下自己的口罩,露出一个笑容:好,我陪你走。
一边走,一边打探她最后一次见到妈妈在何时何地。
走到医生办公室,简清看见小女孩,和面前的患者说了声抱歉,稍等一下。
然后看向小女孩:桑桑?
怎么又偷跑出来了?
名为桑桑的小女孩显然有些害怕,抱着鹿饮溪的大腿,躲在身后,用黑黢黢的眸子看简清。
鹿饮溪摸了摸她的小光头:8号床的,找不到自己的妈妈了,病历上应该有家属的联系方式。
简清和桑桑说:你的爸爸昨天摔伤了腿,你的妈妈去骨科给爸爸送晚饭,待会就回来。又告诉鹿饮溪,送她回病房,我今晚要加班,你先去吃点东西。
鹿饮溪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点点头,牵着小女孩的手离开办公室。
还好,历史没有重演,这一次,她遇到的不是被遗弃的病人。
*
加班到晚上8点,简清从工作中抽开身,想起鹿饮溪送桑桑回病房后,一直没回办公室来。
她起身去8号床找人。
8号床的桑桑是简清手上年龄最小的病号,骨癌截肢术后复发转移,今年才10岁。
发现恶性骨肿瘤那年,她才8岁,某段时间一直喊腿疼,父母没在意,以为是小孩玩闹时磕磕碰碰,贴了几片中药药膏了事,后来看她疼得一瘸一拐了,才带到医院检查。
当年,医生给她做了截肢手术,锯去左小腿,防止癌细胞扩散。
肿瘤领域有个重要指标叫5年生存率,只要5年内不复发,就可以看作达到了医学上的治愈标准,5年以后,复发的概率大大下降。
桑桑没有熬过那5年,截肢术后第2年,复发转移。
癌细胞转移到了肺部,这次已经不适合手术,经过MDT(多学科会诊)讨论,从骨科转到了肿瘤科。
肿瘤患者在夜间会感受到更明显的疼痛,有时桑桑半夜被疼醒,看不到妈妈,会害怕得溜出病房,走到医生办公室里找人。
简清第一次看见她进办公室时,难得流露了一丝温情,让她在自己身边坐着,等妈妈回来。她不敢拒绝,像是被坏人绑架,一脸委屈坐在她身边,害怕得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