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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先进
    民国八年的北平,有些乱。
    “秀儿,家里酱油用完了,你去隔壁崔太太那里借些。”朱太太的蓝色粗布围裙洗得卷边且发白,从陶瓷罐里挖出一勺猪油磕在热锅里。
    朱秀就趴在门框上看着这勺白花花的猪油化了。
    “愣着发呆,快去。”
    “哦。”鮜續zhàng擳噈至リ:ye du 4.c om
    朱秀嗯了声,慢悠悠挪开步子,不太乐意。
    “下次缺什么提前备好,总是叫我借,丢不丢人。”
    朱太太听见抱怨她的话,探出头瞥见女儿弯腰在穿鞋,回过身把菜板上切薄的土豆片倒入了油锅。
    胡同不宽,并起来也就能走两三人。
    “笃…笃…”她曲了中指敲门,开门的不是崔太太,是崔先生。
    “我妈叫我来借酱油。”她说。
    朱秀是见过崔先生的,而且是经常见。可每次见到,她总是第一时间就避开他的眼神,斜着看不相干的东西。她看到门背后侧面白灰墙上爬了一只长腿蜘蛛,奔走在角落专心织网,那张网已经织好了一半。
    “清如,清如?”崔华转头往廊道里喊。
    他在叫崔太太。崔太太,朱秀也是见过多次的,崔太太是女子学校的教书先生。“你好好读书,毕业了也像隔壁的崔太太那样,做个女先生。”母亲总是这么和她说。
    “你要的酱油。”
    朱秀想得出神,再次回过神来看到的是崔太太穿着蓝色方格旗袍的背影。崔太太把酱油瓶子没有直接递给她,而是递给崔先生,然后离去了。
    “谢,谢谢。”
    她从崔先生手里接过酱油瓶子,不得不抬头看他。儒雅的灰色的长袍,似有似无的笑,也像学校里的教书先生。但他戴的眼镜片反射出白光恍得她刺眼,盯不得。朱秀低下头,狼狈地逃了。
    雀啼花开的四月,街上的人多了。洁白的条幅上有的写着[内惩国贼],有的写着,[德先生],[赛先生],被学生高高举起。
    早上,朱秀跨上书包,打开门板去上学。巷子里碰到崔太太在和别的邻居聊天。
    “孔医堂的贺大夫很会调理身体的,吃下几副药,下个月就能成。”
    朱秀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从她们身边经过,撇嘴。下个月就能成,能成什么?她不不小了,懂。能成个孩子。
    朱秀琢磨这能成的事走神了一天,课桌上拄着腮装作听先生讲之乎者也,其实她未曾听进去。他要有孩子了,但觉得崔先生是个性情慢吞的人,这样的人不应该如此早生孩子。
    这几个月兴起的学生运动越来越声势浩大,女子师范学校的学生也要踊跃参与。这种精神亢奋在朱秀看来其实只是为了彰显男女平等,女人在舶来的思想方面不能输给男人。
    她只是普通的学生,性格孤僻而傲,没什么朋友也不爱讲话,但遇到能克她的人又会自卑。所以,她不是先进的主动的,在学生运动方面注定做不成代表。
    朱秀只会跟在队伍里,保持自己的声音刚好被淹没。但依旧会跟着别人喊:“惩办国贼,还我青岛,拒签不平等条约……”
    “朱秀,我肚子疼,你帮我举一下。”
    走在朱秀前面的女生叫王那,是她们师范学校的代表,经常手拿着喇叭,站在高处的台阶上召集别人,手舞足蹈指划着……
    朱秀反应慢,回过神的时候,写着惩办国贼的条幅就已经塞进她手心了。她不得不举起来,不然另一边举着条幅的同学就会朝她这儿看,条幅也会滑落。她怕丢人,虽然不想举。举着太累了,胳膊会酸,不管举什么,举久了都会酸。她往前走,不时地往后看,着急王那怎么还不回来,胳膊酸得要撑不住。
    队伍没有征兆地突然停了,学生都掂起脚看前面发生了什么,她也踮脚看。不多久,街上冒出许多端着枪穿着军装的人,见她手心紧紧抓着写着混账话的条幅,她就这样被捕了。
    “我,我不是……”朱秀不善言辞,想解释她不是学生代表。
    她扭头寻找王那,看到王那在她身后几米远的墙角,便欣喜地喊叫。
    “她,她才是!”
    “是什么?”
    抓她的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好些穿着学生装的背影。
    “耍花招,去牢房耍去!”
    朱秀的后背被猛推了下,向前踉跄,她不时扭头向后看,希望有谁能救救她。
    砰的一声从前面传来,是枪声,她没看到,但确定那是枪声,因为空气中弥漫开来火药的味道。王那不可能主动跑去警察局承认,她才是学生代表。没有人会救她,可她是无辜的,她不是学生代表,法不责众,她是众。该怎么解释这些粗鲁的军警才会放过她?
    朱秀笨嘴拙舌,最终和其他学生代表一起被关押进了警察局的班房。她不是学生代表,没有参加过任何一个组织者的会议,没人认识她,“你是谁?”
    “我…那个,帮王那举横幅。”
    她的声音很小,那些有理想有抱负思想先进的学生们,听到她没有底气的话,一定会小看她冷笑她,“这样啊。”大约这就是嗤之以鼻的唏嘘吧。
    这些学生代表们一点都不怕,被军警抓来关押似乎是很小的事。即便朱秀是个胆小的人,看到他们一个接一个被叫出去问话,她也不能被这些人小看了去。
    “你们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她对他们宣誓。
    问询室很暗,梨木黄桌摆着些文档,有个男人拿着笔坐在对面记录着什么。她就站那里,有凳子,她也不敢坐。
    “名字。”
    “啊?”
    “你的名字。”男人没有抬头,手下的笔尖继续游走。
    “朱,朱秀。”她怕极了,手心出了冷汗,感觉要顺着指尖滴在地上。
    对面的男人听到她的名字抬起头。朱秀见到他样子的瞬间,惊诧到差点叫出声。面貌是她认识的样子,衣服却不是记忆中那身灰色的柔软布衫。
    他放下手中的笔,依旧公事公办的作态,站起身缓缓走至她面前,忽地抓紧她的手腕。
    朱秀有些被吓傻,不敢问他要将带她去何处。只是跟着,跟着他前进的方向,接着是层层楼阶,暮风吹起,已见夕阳。
    警察局的后巷,门口站岗的兵对他敬礼。巷子狭窄,他松开抓她的手腕。
    “回家去。”他开口,见她呆呆傻傻没有反应,“回家去。”他大声再说一遍。
    他果真像学校里训诫学生的先生,朱秀歪头聆听,转过身再一次逃了。她跑出巷口,想起回头,崔先生已经不见了,风吹起的柳絮迷蒙了她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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