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锋一直处在慢性失血的状态,再加上被倒吊了快半个小时,露在外面的脚踝都开始发青发白,意识也越发模糊,嘴里一直不清不楚地嘟囔着。
小言
哥,你不能睡,小言不许你睡。
哥,你跟小言说说话呀。
小言快下去危险
林言之爬在了距离地面两三米高的脚手架上,没有多少力气的小手努力撑起展锋的上半身。
架子上能落脚的地方不大,瘦小的身子站得摇摇晃晃,远远看去像是件挂在杆子上的衣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呼呼作响的夜风吹落。
秦兰看得一阵害怕,顾不上多想,蹬掉碍事的皮鞋光着脚就往上爬。她双手高举尽可能把展锋身体抬高好让血液流通,这一举就是整整半个小时。
等医护人员赶到扶她下来时,秦兰的双手还支棱在半空中,想放都放不下去,胳膊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好在秦兰和小言之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展锋救援及时,不久后就康复了,万幸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在展锋出院前,林言之单独跑来找她。
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秦姨,我欠你一条命。
自那以后,即便是在林言之精神濒临崩溃、情绪几近失控的那段时期,他却连一句稍重点儿的话都未曾对秦兰说过。
大约两年前,一种新型高传染性流行病毒从别国带入华国,在入境不久后大规模爆发。作为医护人员的秦兰不眠不休地坚守在第一线,然而时隔半月,就传来了她被感染的消息。
彼时,林言之作为一名新进入华科院不久的普通研究员,主动向秦国昌申请加入病毒研究与攻破,把自己没日没夜地关在实验室里,几乎到了不吃不睡的地步。
两周后,一款以林言之名字首字母命名的特效药:LYZANTI VIRUS FAST POTENCY,简称LYZATVFP,研制成功。
也亏得秦兰对他深信不疑,药物一期试验刚一结束,结果都还没公开她就敢去申请成为志愿者,参与二期临床。
后来证明特效二字是真没掺水分。
林言之也因此被破格授予院士,这一科学领域最高学术称号,成为了华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生物科学院士。
柳秦宵还曾开玩笑地说:这功劳应该五五开,林言之占一半,秦兰占另一半。
不过无论原因为何,结果是好的。
林言之的院士之名也确实当得。
*****
深夜,走廊里悄无声息。
房门紧闭的病房内时不时传出几声沙哑的咳嗽,伴随着无力的痛吟。
值班室位于走廊尽头,值守的小护士趴在桌上,面前支着的手机还在尽职尽责地播放着连续剧,手机的主人已经打起了呼噜。
半透明的黑影拉成一条长线,绕过值班台沿着墙壁向前爬去,顺着窄窄的门缝挤进了屋内。
放有病历的档案室里充斥着碳粉特有的味道,其中掺杂了些若有若无的笔墨香气,或厚或薄的病历井然有序地码放在足有人高的架子上。
展锋没用多久就找到了标有林言之三个字的文件盒。倒不是他眼尖,只是比起盒子两旁薄薄一层、覆满浮灰的文件袋,这大到足以塞进去一套百科丛书的崭新文件盒实在太过显眼。
一本本病历按照时间顺序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盒内,林言之三个黑体加粗的大字印在了每一本的正中央。
展锋一本挨着一本、一个字挨着一个字地看了过去,密密麻麻的黑色方块化作一头头张牙舞爪的恶兽,一口接着一口,把他的心咬得稀碎。
林院士,您该不会又自杀了吧!
吴海那时的话听起来既荒唐又可笑,但这些荒唐和可笑却幻化成了一个个冒着血腥味的字眼,被规规整整地印在白纸之上,订成了一本本沉重到展锋几乎拿不稳的病历。
如果他真会心疼,那就让他回来,回来继续把我照顾好。
【小言,你知道吗?】
【我的心好疼】
【疼得就快要死掉了】
展锋突然记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个秋季,也一并记起了他曾许给林言之的那个诺言。
他清楚记得那是林言之过完九岁生日后的第三天,有些冷清的孤儿院里来了一对夫妇。
据说是国内有名的儿童及青少年心理健康专家,近些年来一直辗转在全国各地,免费为福利院里的孩子们提供心理疏导。
展锋的直觉在疯狂叫嚣着,提醒他赶快去把林言之藏起来,藏得远远的。
趁着孩子们像见到了蜂蜜的蜜蜂,叽叽喳喳地围在那对夫妇身边,他拉起林言之躲进了后院。
直到听着前头没了动静,又怕错过每天两次的饭点,展锋才带着林言之绕路回到宿舍,未成想却与那对正要离开的夫妇撞了个正着。
夫妇俩看向二人的眼神温和,嘴边挂着的笑也很是温柔,主动挥手同他们打招呼,声音听起来十分亲切。
但展锋却只想带着林言之走,走得离他们越远越好。
真要说来那天其实也没发生什么。
孤儿院里的老师们安排他俩分别同那对夫妇聊了一会儿,美其名曰心理疏导。
但在展锋看来,那还不到五分钟的谈话就像是老爷夫人在教小乞丐吟诗作画,屁用不顶。
随便应付应付就过去了。
就在他以为这对夫妇只是他与林言之生活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时,一周后,那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再一次开进了孤儿院。
展锋扔下手里干到一半的活儿,疯也似的跑去找林言之,却被告知人已经被老师叫去了。
他蹲在办公室门口,头卡在大腿缝里,两只耳朵支棱在外头,一双眼睛看着水渍未干的地板,鼻腔里灌进了一股八四消毒液混着污水的馊味。
屋里头隐约传出来的对话让他的胃紧紧缩成一团,冷冰冰的心也跟着跌进了谷底。
那就辛苦院长给这孩子再做做工作。
行,您二位放心。
另外关于给贵院的捐款,三十万虽不多,但希望能帮到这群孩子。
哪里的话,三十万能做的已经很多了!
那孩子的事儿就拜托你了。
您客气嘞!一会儿我就跟这孩子好好说道说道,他还小估计脑子都没转过味儿来呢。您二位可以先去准备材料方便之后办手续。
院长笑容满面地一路护送着夫妇二人离开,那过分积极的态度像是恨不能今天就把林言之打包好,团吧团吧给他们塞到车上去。
展锋最怕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他们想要领养林言之。
在弟弟展芒出生的那年,
展锋失去了来自父母的宠爱。
在八岁那年,他失去了家。
之后在被人贩子带走的两年里,
一度失去了做人的尊严。
林言之是他唯一有的了,也是他对自己发过誓再也不会失去了的。
那晚,小小的单人床上,展锋像头巨龙,紧紧缠绕住他的宝物不敢放松。
小言,跟哥走吧。
好不好?
展锋把头埋进了他小小的肩膀,变声期的嗓音没有那么厚重,却带着丝死也不放手的坚决。
好。
这可能是展锋这辈子做过最自私的一件事。
一个治愈的希望;
一个可期的未来;
一个温馨健全的家;
一对有能力帮助他的父母;
林言之本可以拥有的一切,被展锋用一句小言,跟哥走吧,再加上三个字好不好,尽数夺走。
但这也同样是展锋一生都不会后悔的决定。那晚,他抱着怀里又暖又小的人儿暗自许诺:
小言,你想要的,你需要的,
只要是哥有的,哥都给你。
哥没有的,
哥骗来抢来偷来夺来,也要给你。
展锋做到了。
他给了林言之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家,也给了他友情、亲情,甚至是爱情。他用自己的所有将林言之照顾得滴水不漏。
也用最温柔的手段布下了最深情的陷阱,引导着林言之一步步靠近直至弥足深陷,满足地看着他开始依赖自己,开始爱上自己,也开始离不开自己。
柳秦宵曾说过:如果展锋遇到的不是林言之,那结果必定是场悲剧;而如果林言之遇到的不是展锋,那结果必定是场惨剧。
展锋听过后也只是一笑置之,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有的只是上天注定和图谋已久。
他从不否认自己在感情上的自私与占有,却也从不认为自己有哪里做错了。他不过是用自己的一切作为筹码,去引诱林言之陪他入局。
但这一次,展锋突然意识到自己确实错了,错到不能再错。
他设下了一场非死不得出、只属于他们二人的赌局,但他这位荷官却早早把牌打尽,留下了林言之独自一人面对空空如也的棋桌。
手里的病历发出不堪折磨的呲啦声,互相摩擦着的纸张卷起了难看的皱褶。展锋回过神,小心翼翼地将印有林言之名字的地方抚平。
【展锋,你该死。】
【但最不该死的,也是你。】
厚厚一沓病历被小心码好,原封不动地放回了文件盒。
值班室里,小护士还在打着瞌睡。
黑影无声无息地藏进了灯光照不到的死角,顺着门缝回到病房。
病床上,林言之似乎睡得不大安稳,时不时辗转翻身。
展锋爬进床底,隔着一层不足两厘米厚的铁板,安抚他脆弱的爱人。
林言之紧蹙着的眉缓缓舒展,呼吸声也渐渐平稳了下来。
【小言,只要你要,只要哥有,哥都给你。】
【包括,我自己。】
第十二章 捡回来的第十二天
有秦兰在旁盯梢,林言之倒也还算听话地在医院里窝了几天。
不过三天时间一到,哪怕是秦兰开口,也还是没能拦住他办理出院。
病房内,林言之脸色越发不耐。
放手。
林言之!你自己好好看看这些检查结果!别跟我这儿拿着秦国昌当挡箭牌,你把这化验单拿去甩他脸上,我不信他还敢让你复岗!他他妈就不怕你死岗位上!
柳秦宵手里死死拽住挎包,努力做着最后的挣扎。不是他不想让林言之出院,可以的话他巴不得赶紧把这祖宗送走,这样他脸上也能少长几条皱纹。
但就凭林言之那折腾劲儿,三天的时间别说调养身体了,连手上和脚上的伤都还没好全。他还真怕林言之前脚出去后脚就倒路上不省人事。
放不放手?
不放!
林言之挑眉看了眼不依不饶的柳大主任,手一松懒得陪他继续在这儿表演拔河,病号服也不换就往外走。
柳秦宵连忙扔下包追了过去。
站在原地的吴海只觉一个脑袋两个大,踌躇了好半天后弯着腰凑了过去,轻手轻脚地把自己好不容易才整理好的包裹拉离战场。
林言之!你给老子站住!
你敢开门试试!
林言之!你把爪子从门上拿开!
柳秦宵心里也起了火气,他还不信自己今天就拦不下他了。
散开散开!都该干嘛干嘛去!
门外,秦兰没好气地赶走躲在外面看戏的小护士们,用力一把推开房门,厚重的木门险些没扇林言之脸上。
秦兰瞪了他一眼后看向柳秦宵,没好气地喝责道:好了!闹什么闹?!
秦霄!主任医师就该有主任医师的样子!你看看你现在这搞得是哪一出,闲的没事儿给人演戏看呐!
见是秦兰来了,柳秦宵又有点心虚又有点委屈。他瞥了眼站在门边看戏的林言之后心里更是来气,板起脸来同秦兰告起了状。
他不听医嘱!说都不跟我说一声就跑去办理了出院手续!我来给他送化验单,进来一看他连包裹都收拾好了!
秦兰虽算不上是看着柳秦宵长大,但在他还是个连简单缝合都会紧张的实习医生时,秦兰就已经是京华市立医院普外科的护士长了。
十几年来,她也见证着柳秦宵从一个毛手毛脚的小医生,一步步成长为一位遇事沉稳、一号难求的主任医师。
不过这遇事沉稳也是相对而言的。
听着柳秦宵孩子气的口吻,秦兰又觉得好笑又有些怀念,好了,别告状了,小言的出院申请是我批的。
什么?!
柳秦宵一脸我被全世界背叛了的表情。
小言他答应我每周过来复检一次。
什么?!!
开的药也会按时吃。
什么?!!!
看着复读机上身的柳秦宵,秦兰好笑地摇了摇头,别什么什么的了,你现在把硬压在医院里,指不定他能给你搞出什么幺蛾子。
说罢,秦兰转身看向站在门边事不关己的林言之,厉声道:还有你!下周六我要是见不到你,我让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听见了没?!
林言之被秦兰如炬般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轻咳着乖乖点头应是。
知道啦,秦姨。
下周几?!
周六。
几点?!
早九点。
不见不散!
秦兰这咄咄逼人的暗号式对话法让林言之忍不住低笑出声。
嗯,不见不散。
见林言之吃瘪,柳秦宵顿时心情大好,装模作样地整了整他那一身白大褂后又恢复了以往的沉稳。不过那故作儒雅的模样和他那张天生娘给的坏人脸是怎么看怎么不搭调。
行了行了,快滚吧!我们这儿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林言之透过门缝看到外面还在悄咪咪偷听着的众人,难得地没有回嘴,给柳大主任留下了一分薄面。
自认没什么存在感的吴海拎起挎包跟在林言之身后,刚走出去没两步,耳边就传来柳秦宵的声音:小吴啊,下周六早九点,记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