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廖长会和之后,他们就从萧家旧宅附近离开了。白青竹可能想不到他敢回来,但是共党的通缉令眼下贴的满大街都是,上头名姓也写得清楚,这地方忽然多了这么些人,难免叫人起疑——虽然萧冀曦那些个邻居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活到今日,又住在旧址。
再者说萧冀曦看着那面目全非的屋子也十分难受。
他曾暗暗地打听了一番,听说这屋子是先被炸了半边,后来始终没见人回来住,再后来日本人进来,强行征用了无主的地盘,这里好像变成了什么商会,再后来日本人也走了,这里便逐渐地荒僻了下去。
萧冀曦走的时候,还顺手把屋门口挂着的半块破牌子给摘走了,那上面还残留着什么什么株式会社的字样,叫他看着有些闹心。
“明天这个局就要发动了。你还有反悔的机会。”廖长走在他身边,一脸的凝肃。
萧冀曦失笑。“我总觉得我要是眼下说反悔,你会把我就地格杀。”
“我在和你说正事呢。”廖长皱起了眉头。
“我看着就很像是在开玩笑?”萧冀曦反问。
廖长沉默了片刻。“我不会杀你。”
“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想着后退。”萧冀曦叹了口气,有点出神地看着眼前那团从自己口鼻中逸出的白雾。“被共党抓去的那个兄弟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服毒了。”廖长耸肩。“现在还肯跟着我们的,多少都有点一根筋。对他来说这不是个太坏的结局。”
萧冀曦半晌没有说话,再开口的时候,声音艰涩而低沉。
“我对不起他们。”
“是党国对不起他们。”廖长沉声道。“你我都已经尽力了,恐怕这就是命。”
“命?”萧冀曦冷笑。“要是认命的话,我不会走到今日。”
“但现在你不得不认了。”
“我依旧不认。把东西留下,让他们走吧——我会找个合适的地方把那些东西引爆的。”
“你一个人?”
“你要是不想活了,也可以和我一起。”萧冀曦无所谓道。
“老实说,时至今日,我的确活的有些不耐烦了。就算是这次成功又能怎么样呢?在保密局里咱们不过是条好用的狗,回去了也还会有下一次任务,没准更加丧尽天良。我还是想下辈子少受点罪的。”廖长靠在墙角抽烟,进城之后的一件好事是起码买得到烟了,于是这小子看着也精神了不少。
“那你怎么不去投诚?”
“都打到这个地步了,还算什么投诚。没听说要搞火线起义的那些个军队最后才落了个投诚?现在这叫投降,我不做俘虏。”廖长哼了一声。
“你要带着现在手上这些东西去,就肯定算是投诚了。”萧冀曦淡淡道。
“我现在开始觉得你在套我的话,要击毙我了。”廖长饱含深意道。
萧冀曦站起身来。
“怎么,你要去?”廖长半开玩笑道。
“你要是不放心,尽管跟来。”萧冀曦平静地答道。“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留下来,看一看结局。”
萧冀曦拎箱子,转到一个糖画摊子前,默默地停下脚步。暮色四合,这时候已经没什么孩子还在外头瞎跑,毕竟战乱了这么多年,人们还是本能地有些恐惧。卖糖画的师傅把手上的东西递给最后一个孩子,看着他蹦蹦跳跳地跑远,眼里带着一点怅然。
然后他看见了萧冀曦。
虽然通缉令挂的满大街都是,但萧冀曦眼下这身打扮,外行人还真对照不出来,所以萧冀曦也不怕他看,他反而是在打量眼前的人。
他认识这个人,在三十多年前就认识,是同住一条街的邻居,那时候这人还很年轻,手艺只能算说得过去,有的时候做什么新花样失败了,还会被他们嘲笑。那时候糖画也算稀罕物,他们家里倒是买得起,但总认为小孩子吃多了糖会坏牙,是以得钱去买糖画的遭数也不多,不过不耽误他们围在一起看个热闹。
现在么,当初的年轻人已经变成了两鬓斑白的老人,他也认不出眼前的人曾经在这个小摊子面前驻足。
“劳烦,给我画个赵云吧。”萧冀曦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块银元来,这似乎是有些引人注目,不过到了这时候,已经不重要了。
等他一手举着糖画,以一个滑稽的造型离开时,太阳已经落了下去。
萧冀曦冲着地平线发了一会呆,这时候他忽然觉得,日升日落都弥足珍贵。
他朝着城郊的墓地走去,与归家的人们背道而驰。如果廖长按着他说的去做了,那现在他手下寥寥几个人应当已经都得了消息离开,虽然可能还会有些杀伤力,不过要紧的东西都已经到了他和廖长手里,也闹不出太大的事。
而算时间,廖长那边的定时炸弹应该已经安好了。
他们两个最终还是没能说服对方,所以采取了两套方案。定时炸弹安放在军管会附近,那是最危险的地方,成功率很低,但可以引开共党的注意,剩下的,则由萧冀曦带去闹市亲手处置。
不过,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这么做。
他只要证明自己是能赢的,就足够了,他不需要真的去赢,因为代价太过惨烈。
墓地的位置还是当初白青竹告诉他的,白青竹也知道这个位置。萧冀曦不知道是谁千里迢迢把萧福生的骨灰带回来跟母亲合葬,也没有机会再去感谢这个人,让他在最后还能看一眼自己的父母。
天上开始下雪,纷纷扬扬落下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为白色的。
但这个世界上绝不是只有白色。
萧冀曦停在一座墓碑前,又出了许久的神,黑夜里看不清什么,但他知道那是什么,就足够了。
这时候,他听见了自己此刻最想听见的声音,只可惜内容不是他想要的。
“把你手上的东西放下。”
萧冀曦缓缓地转过身。
“你是说左手,还是说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