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艽是何等人, 只看着这两位大长公主的做派, 便对她们的为人心中有些数了。不过就算有数, 她也不会挑明, 毕竟对方是长辈, 摆一下架子, 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一番你来我往, 淑和大长公主让秦艽坐。
首位只两座,一左一右,本是淑和大长公主和淑慧大长公主坐的, 淑和大长公主却要把位置让给秦艽。
她敢让,秦艽也不敢坐,长辈与她让座, 她若敢坐下, 洛阳这边的皇亲们恐怕唾沫星子都能将她淹死。不是她自贬,而是看淑慧大长公主的态度就能看出, 对方能以公主之身活到这把岁数, 自然不会傻的, 狂妄肯定是有, 但恐怕也别有目的。
“姑母太客气了, 我到底是小辈,有两位姑母在, 我哪敢坐上座,还是姑母坐吧, 千万莫要让我为难。”
淑和大长公主犹豫地看了秦艽一眼, 又去看淑慧大长公主,眼中隐隐闪过一抹恼色,到底是坐下了。
“既然皇后客气,我就托大了,皇后也坐,还不快来人奉茶。”
经过淑和大长公主的提醒,才有下人匆匆奉了茶来。借着空档,淑和大长公主又看了淑慧大长公主一眼,对方面现不自然之色,等对上秦艽时,又恢复一派端庄,道:“皇后倒是礼数周全。”
“姑母夸奖了。”
秦艽低头喝了口茶,见下面一众人都还站着,若无其事道:“你们也都坐吧,不是在宫里,无须多礼。”
“谢娘娘。”
等都坐下后,场中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按理说主人家是淑慧大长公主,该她出面说话,她不说话,下面这些女眷们身份不够,只能淑和大长公主出面打圆场。
“这就是宁平公主吧?长得真好,我瞅着眉眼倒是有些肖似先帝。”
这是好话,能肖似先帝,就是一份尊荣。但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像先帝,秦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只能含糊地笑着。
倒是甯儿十分自来熟,道:“多谢姑祖母夸赞,皇祖父还在世时也曾这么说过,不过皇祖父说甯儿还是像已故的皇祖母多些。”这个皇祖母自然不是指萧皇后,而是上官皇后。
“像,姑祖母瞅着也像。”淑和大长公主招招手,让甯儿来她身边,拉着她的手,细细地看了又看,从袖中掏出一个镯子,环在她手上。
秦艽忙推却:“这可怎么使的。”
“怎么使不得,这是我做长辈的一点心意。”
淑和大长公主又去看淑慧大长公主,对方才从袖中也掏出一个镯子,不过甯儿被淑和大长公主拉着,她也不好抢人,便让身边的一个贵妇把东西拿了过来。
“这是你八姑母的大儿媳妇乔氏。”淑和大长公主对秦艽介绍道。淑慧大长公主在先帝那一辈的公主里排行为八。
“见过娘娘。”乔氏落落大方道。
秦艽对她点了点头,叫了声表嫂。
甯儿接过镯子,道谢并叫了声表舅母,乔氏满脸堆笑说公主客气了。不光她笑,下面一众人都陪着笑,这种场面怎么看怎么尴尬,关键秦艽还不能说尴尬。
乔氏也似乎看出大家的不自在,笑盈盈地道:“娘娘还是第一次来洛阳吧,洛阳牡丹甲天下,这洛阳的牡丹又属我们清水别庄的牡丹最好,今儿即是花宴,娘娘不如随妾身等出去赏花,也别辜负了今儿这么好的天气。”
“正是,正是。”
“妾身等早就听闻这次别庄新种出一盆百园红霞,托了皇后娘娘的洪福,今日有幸一观。”
以乔氏的为首的一众贵妇们,拥簇着秦艽出去了。
等人都走了,又让所有下人都下去,淑和大长公主才拉了脸。
“淑慧,你疯了!”
淑慧大长公主皱着眉:“你说什么,你才疯了。”
“你不是疯了,你膨胀成这样,别忘了你就是过气的公主,当年父皇还在时,咱俩就不受宠,我们能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不是因为我们姓宫,而是我们都够识趣。”
淑慧大长公主当然知道这些,皇家的公主尊贵又不尊贵,在外人眼里尊贵,可在宫里一个不得宠的公主,就跟个透明人没什么区别。
可看久了才知道透明人其实是好的,至少不用掺和进任何是非中,但凡在人前显眼些的,无形中就必须站队,不管你愿还是不愿,可若是站的对还好,站不对轻则连累母族,重则牵连夫族。
她们俩就是因为在宫里不受宠,嫁的夫家也不是什么豪门世家,才能一家子安安稳稳到现在。
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过气的公主没几个瞧得起,可最起码公主都有食邑,逢年过节宫里的赏赐多少总有一份,比起旁人还是有几分体面。
淑和知道淑慧为人有些虚荣,她们这种冷板凳坐久了的,只有每次皇帝来洛阳,才能被人看重。因着她们较皇帝这一支近,总能说得上几分话,即使帝后心里不待见,看着辈分也会给她们几分薄面。
可她万万没想到淑慧竟会当着皇后摆长辈架子,再瞧不起皇后是宫女出身,人家现在已经是皇后了,为皇帝生了两子两女,嫡和长人家都占着。别说近十年,至少近百年天下人都得看人家的脸色,淑慧竟当着人家摆架子,她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我若早知道你今日会弄这么一出,我是万万不会来的!”
眼见淑和大长公主真恼了,淑慧大长公主也有几分懊恼,两人毕竟几十年的交情,她也不愿和对方闹僵。
“今天这事不是我的主意,我也是听人的。”
“听谁的?”
“你等会就知道了。”淑慧大长公主面露难色,不愿多说。
淑和大长公主这次可不会上她的当了,站起来道:“你若不说我现在就走,我跟你比不得,儿子儿媳孙子下面一大家子人,我还指着以后皇帝能给几分颜面,给下面小的博个出身。”
淑慧大长公主去拉着她,不让她走,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竟像孩童那边拉拉扯扯,最终淑慧大长公主还是没拧过淑和,犹豫了又犹豫,附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是她?”淑和大长公主不可思议瞠大双目。
*
这清水别庄的牡丹确实不错,即使秦艽这个外行,也能欣赏出几分美来。
做皇后这几年,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被人拥簇听尽好话的场面,但心里多少还是厌烦的,正寻思着找个什么借口离开,突然乔氏过来了。
“皇后娘娘,快随了妾身来,皇姑祖母她老人家来了。”
皇姑祖母?
秦艽还有些没弄明白,等再次回到水榭,见到居中坐着的那名老妇人,顿时明白这位皇姑祖母是哪位了。
正是先皇的姑母宁国大长公主。
这位宁国大长公主辈分极高,乃老先帝同父同母的妹妹,这兄妹二人并不是嫡出,是老先帝即位后,这位公主才水涨船高,被赐予以国为名的封号。
须知公主的封号大致为三种,以郡县为名,以美誉为名,以国为名,而以国作为封号,是极为贵重的,必须达到某一种程度才可。
当年宁国大长公主极为受宠,亲哥哥是皇帝,亲娘是皇太后,可谓是无人敢掠其锋芒,她甚至以公主之身插手朝政。恰恰是这让她之后由盛转衰,到了先帝时期,因着她当时是支持的鲁王,最终鲁王事败,宁国大长公主虽未被株连,却也被放逐到了洛阳。
碍于老先帝的面子,先皇对她也算尊敬有加,再加上此人也明白老先帝不在了,等于失去了最大的靠山,一直挺安分守己的。且她上了年纪,少在人前露脸,万万没想到今日竟会出现在这里。
秦艽在心里估摸了下,今年这位也有八十多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位公主也算是长寿了。
宁国大长公主穿了身石青底织银仙鹤纹的宫装,一头银丝整整齐齐梳了个圆髻盘在脑后。头上的首饰不多,只簪了根祖母绿的仙人乘鹤的簪子,耳朵上坠着同样祖母绿耳坠。
她的脸已经有些下塌了,因此衬得颧骨极高,面容冷峻,气势威严,一双老眼顾盼之间精光不漏,却炯炯有神。
此时她手扶着一杆龙头杖,端庄地坐在那儿,满身公主的气派,淑和淑慧两位大长公主在她身边就像陪衬,被衬得面目都模糊了。
秦艽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又问了安。
宁国大长公主微点点头,但神色冷然:“皇后是个懂礼数的,就不用多礼了。”
“姑祖母夸赞了。”
这不过是个客气话,谁知宁国大长公主话音一转,冷道:“既然你知道是夸赞了,说明你还算识趣。”
话说得分外不客气,也因此场上的气氛顿时凝固住了。
下面陪着的一众贵妇们,都有些站立难安。
早知道今儿这位会来,求着她们,她们也不会上门。这叫什么?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若皇后真在这宁国大长公主手里吃了瘪,心中恼恨,拿这老婆子没办法,恐怕她们这些目睹皇后吃瘪的人,通通都会遭殃。
换谁都不愿让人看自己出丑,可已经看见了怎么办?自然以后别出现在眼前了,免得坏心情。
且不提下面人暗中如何叫苦不迭,这边秦艽的脸色也不太好,脸上还是挂着笑,但眼神却冷了。
“姑祖母您老人家玩笑了。”
“我有没有开玩笑,以皇后的心性难道看不出?既然看不出,还怎么有颜面坐在这皇后的位置上。”
从宁国大长公主出现,言语之间便咄咄逼人,秦艽让了再让,现在又被人质疑怎么做皇后。难道说,这才是是目的?
秦艽正欲再装傻一句,谁知甯儿反倒上前一步,道:“姑□□母,我母后能不能当皇后,这事您说了不算,得我父皇说了才算。”
听闻此言,宁国大长公主眼中寒光一闪,冷笑:“你这小辈倒是狂妄,哪怕是你皇祖母见到我也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姑母,你在老婆子面前动辄自称我,你跟谁我。”
甯儿不服气,还要再言,被秦艽攥着手拉到身后。
“姑祖母莫恼,这孩子被她父皇也被先皇惯坏了,当年父皇他老人家还在时,什么都惯着她,胆大包天把父皇他老人家的玉印给砸缺了角的,父皇还说小儿不懂事勿恼勿怪。姑祖母您耄耋之年,吃过的盐比我们走过的桥要多,万万别跟个孩子生气,本宫在此替她给您赔罪。”
这段话说得有些不知所然,明明是替宁平公主告罪,偏偏往先皇身上扯,实际上听得懂的自然懂,听不懂的也没必要懂。
宁国大长公主以辈分压人,晚辈只能有苦难言,秦艽把先皇扯出来,其实很大程度是在警告对方,甯儿砸了先皇的玉印,也不过得一句小儿不懂事,你一个快出五服的姑□□母,在这充什么大头。敬着辈分,你是长辈,不敬辈分,什么也不是。
可也说了,要敬着辈分,君王以孝治天下,行的是仁政、德政,中庸之道,自然要谦和容让。皇后乃一国之母,事事要以德为先,不敬长就是德行有失。
其实按照秦艽一贯秉性,就算这亏吃得委屈,她也会吃下去,大不了日后找回来,可对方竟往甯儿头上盖不敬长的帽子,甯儿才多大,这种名声是绝不能要的,秦艽才会冒险说出这番绵里藏针的话。
即是警告,又是给了彼此台阶下,就看对方下不下了。
果然宁国大长公主听明白秦艽的意思,连连冷笑了起来。虽是冷笑,但也没再说其他,倒让秦艽松了口气,暗中拍了拍甯儿的手,让她不要再说话了。
“我一个快入土的老婆子,怎会和个黄口小儿计较,不过皇后既然叫我一声姑祖母,我也就托大多说几句,外命妇里以我品级最高,即使在皇族宗室里,我也算是目前辈分最高的了。当年昭惠皇太后就说我,性格刚烈,心直口快,得罪人不自知,今天为了宫氏的江山社稷,为了我大梁的百年基业,我就再说一句得罪人的话。”
说着,宁国大长公主的目光落在秦艽身上,明明两人离得有段距离,她却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冰凉的恶意。
“秦皇后,你不——”
那个‘贤’字,已从她舌尖吐出,秦艽听见了,就在这时一声高昂的‘陛下驾到’,压下了所有骚动。
秦艽顺着看过去,就见一身常服的宫怿从外面走进来,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