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药的苦性已经被压下去了,甚至因为枣儿太甜,已经被齁得胃里在翻滚,梁鸢还是不停的在吃,一颗接着一颗,嘴巴塞得满满的,两颊撑得鼓出来,像只掉进米缸里的小仓鼠。
如果没有在掉眼泪的话,这场景其实挺可爱。
“不能再吃了。”霍星流见她几乎都嚼不动了,还魔怔似的拼命塞,只得出手制止,“我说话算数,先只有这些,欠下的过两日补上。虽说我是恼你把枣看得比我重,但又不会因为这点事就翻脸,要杀你害你,这样胡来作什么?!”
梁鸢拼命嚼,嚼了好一会儿,才把满嘴的枣儿全吃下。任由霍星流捉着手腕,只怔怔地流泪。
“我只是。”她哭完又笑,而且是大笑,笑得肩膀都在抖,尚还水汪汪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觉得开心。一想起有个人再也吃不到他最爱吃的这个点心,我就开心极了。”
“谁?”
“梁同俦。他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只他的生母是大梁的皇后,而我的母亲是行宫里的宫婢。整个大梁都将他当做天命所归,而他,将我当做他灿烂人生中的污点。他总觉得我肮脏下贱,不配与他同一天出生,又不想杀我沾了晦气,便百般折辱我。不过,那些都不算什么……”
她的眼尾带勾,笑起来有种浑然天成的妩媚,疯,却极其迷人,“你也知道的。因为我把他杀了,哈哈哈哈……我亲手把他杀了……哈哈哈哈哈!一想起那时我一刀扎进那死胖子的心窝,就快活,就开心!”
霍星流无言,只好把她抱进怀里,手搁在她的后脑勺上揉。
“霍星流。”梁鸢在他臂弯里埋了一会,忽然可怜巴巴的说,“我可以再多叫你几声主人,或者别的也好。能不能,再帮我一件事?”
“你说。”
“杀他的那把匕首……是我娘的遗物。如果可以,能帮我找回来吗?”
“好。我会差人去尽力找。”
梁鸢主动去抱住他,下巴搁在他宽阔的肩上,终于露出狡黠笑容:“谢谢。”
虽然是算计,可并非没有真情。这样自揭伤口,哪有那么收放自如,即便心中的石头落地,酸楚却抑制不住。霍星流的沉默太温柔,叫她忍不住又哭起来。
现在回头想想,她的人生好像一场几乎到不了头的噩梦。十六来活得卑微低贱,说是王姬,却连地位高一些的宫女也不如。
而她第一次被父亲传召,还是在那日秦人逼宫,内庭升起大火的时候。
寺人们围住她,紧紧地抓住她的腕子,用近乎强硬的方法把她带到了父王面前,面前早早备好了一整套璀璨华美的锦衣,沉甸甸、金灿灿,是当年皇后晋封时的庙服。
没有任何叙怀抒情,她被一群人拉着手忙脚乱地换上了,她的头发不够长,也来不及用假发,也不管,什么头面都胡乱地往上面放,压得脑袋都抬不起来,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之后那个陌生的,苍老的,一口一个‘父王’的男人拉着自己的手,说了好些话。她迷迷糊糊的,听明白了,心也跟着凉了——楚王自年轻时就沉迷修道,随着年纪愈长,对天命之类的东西更深信不疑。
所以梁同俦是天命,而她梁鸢就是在天命里一点无关痛痒的小牺牲——他们要用她顶缸!
他们要拿女儿的命,换儿子的命!
凭什么?凭什么!
她当然不肯,好在她不甘心,才狠下了心,做了最正确的选择。之后她才知道,原来父王安排的所谓出路早就被秦军知晓,即便侥幸逃出了内廷,躲过了刀枪火海,一样会死在埋伏已久的秦军刀剑之下。
现在才对,才好,才是正确的。
她一切一切的痛苦都随着那场火消弭,永远的结束了。不仅如此,她还成了世上唯一知晓连城璧秘密的人。
据说当年燕国复国,新帝为承扶微长帝姬遗志,先后叁修金玉台,请了数十位能工巧匠、机关大师在赤堇山内前前后后设了十九道关卡。关关险恶,百死一生。据说最后纯钧剑封存在一封琉璃冢中,最后一关,是一道名为‘莫奈何’的锁。
说是锁,却没有钥匙,当中奇巧,蛮力不可解,传说只有同时明月珠、连城璧方可破局。燕氏因惧怕有人存心谋剑,早早将二者分别送出。到了百年后的今朝,坊间明月珠流落民间,后来被一豪绅万金买下,做家传收藏。至于连城璧,则被燕文帝赠予当年颇有私交的楚和王,代代相传,成了楚国的传国玉玺。
直到那日被逼宫,尚书房内乱成一团,就放在案上的玉玺却无人问津。而那个末路君王却隐匣中拿出一把古朴的匕首,塞进了宝贝儿子的怀中,字字叮嘱也一字不落地落进她耳中:
只要拿着此物去面圣,燕帝绝不会坐视不理,那是祖上他们欠下的债。
梁鸢曾无数次的听母亲提起过自己诞生那日的五色晚霞,一直心向往之,却从未见过。不过当她夺过那把匕首,将它没入梁同俦的胸膛,眼前鲜红一片,四处是涌动的火舌,深深浅浅的红与杂色交织——
是她,亲手升起了湮灭大楚的晚霞。
终于哭累了,心中郁结跟着烟消云散,梁鸢身心轻松,用布满泪痕的小脸往男人的脖颈上使劲蹭,带着哭腔的声音奶声奶气的,“你身上好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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