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站到一旁,虽然垂着头看不见林四小姐的动作,但从翻页时纸张的摩擦声就能推断出林四小姐看到了哪里。
掌柜的适时说道:今儿,当铺进了一件好东西,还没来得及入账。
何物?
是一柄剑。虽然是凶器,但做工着实罕见,伙计就破例收了,立刻就拿到后堂来给我看,所以才没能迎到四小姐。全海虽然年轻,但跟在铺子里已有十二年,眼光还是有的。
全海是当铺掌柜的内侄,掌柜的看似在向林四小姐汇报,实则巧妙地将全海摘了出来,按照当铺的规矩伙计是不能轻易离开柜台的。
知道了。林不羡淡淡地应了一声,由于脸上挡着半片轻纱,看不出她的表情。
四小姐可要过目?那把剑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宝物,我经管当铺三十年,也未尝一见。
林不羡合上账本,依旧平静地说道:既能得董掌柜如此赞誉,想必定是一件宝物,拿上来吧。
是。
掌柜的打了一个眼色,全海捧出一方长匣来,掌柜的将长剑取出,退后几步:四小姐,小的得罪了。说完拔出了剑。
噌的一声,一道寒光随之溢出剑鞘。
林不羡漆黑的眼眸中涌出意外之色,不禁赞道:果然是柄好剑。
掌柜的又示意全海拿出三枚铜板放到桌上,手持长剑直直劈下哗啦一声,三枚铜钱崩裂成六瓣,散落开来,桌面上留下一道断痕。
林不羡颔首:削铁如泥,真乃神兵也。
掌柜笑着将长剑收起,林不羡又问:当价几何?
说起这当价也是一家奇事,对方只当了一两。
活当?
是。
即是活当,理应妥善保管,此等宝物卖家很快就会来赎,切莫污了当铺的名声。
四小姐有所不知,来当这把剑的客人,是一位乞丐,听全海说:对方声称此乃家传之物,不敢卖与外人,所以只当一两应急,他日定会赎回。不过
掌柜的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这一两银子在洛城能做什么?不过是饱餐几顿买身衣裳罢了,最后定会变死当。这种事小的见多了。
林不羡挑了挑眉,想起适才在门口遇到的乞丐,她记得乞丐的手中抱着一个布包,布包散落从里面掉出两串铜板
原来他真的是来典当的客人。
8、小心眼啊
一旁的林福表情也讪讪的,心虚地偷瞄林四小姐一眼,将腰身弯的更深了。
林府之所以能累富三代,生意遍布整个大燕,靠的就是严苛克己的家规,其中有一条便是:有客无类。不论贵贱贤愚,只要踏入林府的产业,就要把对方当做客人来热情招待,绝不可因身份不同而差别对待。
可云安刚出当铺,就被林福当街踹了一脚,林福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林府的家规。
董掌柜可还记得林家先祖定下的规矩?
董掌柜暗道不妙,他本想借此在林四小姐面前邀功,却不想弄巧成拙。
不等董掌柜有所表示,林不羡的声音又起: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董掌柜是陪着林家经历过风浪的元老了,想必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林不羡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表情也隐藏在轻纱之后,让人无从揣摩。
董掌柜收起了轻慢之心,由衷地说道:四小姐教训的是,是小的疏忽了,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林不羡起身,一旁的由仪扶住了林不羡的胳膊,走出内堂前,林不羡再次嘱咐道:约定期限内那人来赎,定要完璧归赵。若是过了当期没能来,他日见了人家,支一百两银子给他。
是。
上了马车,由仪不解地问道:小姐,奴婢不明白,当期过了不能赎回与当铺有何相干?小姐为什么嘱咐董掌柜补一百两银子给那个乞丐?
林不羡沉默须臾,耐心地解释道:一两银子的确是轻贱了此等宝物,对方开出这个价钱,定是万般无奈之举,寄希日后能赎回此剑,可正如董掌所言,那人很可能无力赎回。能用此兵器者,未必是等闲之辈,用区区百两银子安抚了他,也倒省事儿了。再者若有心,这百两银子够他东山再起,重振家业。咱们林家之所以能屹立百年而不衰,靠的就是祖祖辈辈结下的善缘,我虽为女子,这份传统却不能传到我这里就断了。
由仪听完,眼中皆是崇敬之情,赞道:小姐人美心慈,机智无双,就是一万个奴婢怕是也追不上呢!
林不羡难道露出笑颜,无奈地看了由仪一眼,说道:你我虽为主仆,但自幼一起长大,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怎么也改不了你这跳脱的性子。
且说云安离开当铺后,火急火燎地往市集赶去,适才的那个小插曲好像并没有影响到云安的心情。
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那白白亮亮,冒着热气的面条,再撒上一把绿油油的小嫩菜,肯定很美味。
走过一个无人的街角,云安手中的包袱凭空消失,只剩下十几枚铜板攥在手里,财不外漏的道理云安还是明白的,她已经把其他的钱放到了自己的空间里。
回到热闹的市集,云安直奔面摊,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了,将手中的铜板放到了桌子上。
云安突然笑了起来,由自己的行为,联想到了孔乙己,只怪今日发生的插曲太多,她可不想再被老板斥责一顿,扫了胃口。
果然,面摊老板看到桌上的铜板笑着问道:客官吃点什么?说着指了指棚沿上挂着的一串木牌。
云安摸了摸鼻子:我不识字,你这有阳春面吗?
有的,五文钱一碗。
面里都有什么?
素面,猪油,一把青菜。
加蛋多少钱?
一个鸡蛋两文钱。
麻烦帮我在面里加两个鸡蛋。
好嘞!
云安砸了咂嘴,问道:老板,你这有肉吗?
熟鸡,熟鸭都是有的,不过要论整只卖。
云安看了看桌面上的铜板,猜想应该是自己的钱不够,便没有再说什么。
老板来到案板前开始为云安擀面,老板的妻子则穿梭在摊位中收拾碗筷,云安打开摄像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对夫妻,面摊老板娘并未遮面,云安想着:大抵是成了婚的妇人,这方面的限制会少很多。
夫妻二人皆是黝黑的脸庞,应是做农活所致云安记得史学家的授课内容,在古代:士农工商界限分明,商人的身份较低,一入商籍便再难翻身,有些严苛的王朝还会禁止商人之子入学,入仕,像这种每十五天一次的大集,是专门为农工群体开设的,在市集上互通有无,并不算行商贾之事,不会被计入商籍。
老板擀好了面,将面皮放到了另一张案板上,老板娘停了刷碗的动作,拿过净布擦了擦手,手持菜刀将面皮细细切丝。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又立刻转过头,做起各自手中的活计。
这是一场眨眼间就完成的互动,夫妻二人的笑容也是极其含蓄的,却让云安陷入了沉默。
云安垂下头用视线操控摄像机调出了回放,将画面定格在夫妻二人相视一笑的那个瞬间。
广口黑锅里升腾着热气,夫妻二人皆穿着粗面麻布的衣衫,男子的双肩还打着补丁,长期饱受紫外线照射让他们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一些
可就是这样一对平凡的夫妻,云安却从那匆匆一瞥中读到了幸福的滋味。
云安不禁想起自己的前女友孟文来,与这对夫妻相比,自己和孟文爱很张扬,可以旁若无人地牵手,拥抱,甚至亲吻。
可云安恍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未在孟文眼中见过类似的情愫,这种幸福感。
是自己错了,还是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错了?
云安看着视线中定格的这个画面,久久不愿关闭,她好羡慕,好羡慕这样慢慢的爱情。
没有手机,电脑和朝发夕至的交通工具,人类一样可以很幸福。
客官,您的面好了,请慢用。
一个比脸还要大的碗出现在了云安的视线中,素面,青菜,两个圆滚滚的鸡蛋,面汤中飘着几朵油花。
谢谢。云安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面条有些粗,却丝毫不影响它的美味。
腹中不再饥饿云安也恢复了思考的能力,她不禁在心中问自己:人类的幸福到底是什么?
或者说时代和科技的进步,到底是增加了幸福感,还是提高了幸福的门槛儿?
云安想:等自己回到蓝星,一定要就这个论题写一篇论文。
云安轻叹一声,脑海中闪过了孟文的倩影,回想起自己走进时光机前的那个电话,云安的心情有些沉重。
自己还爱孟文吗?
这个问题云安不知道偷偷问过自己多少次,在时光岛的时候,无数个疲惫至极却因为肌肉疼痛而无法入睡的夜里,云安都会忍不住想起孟文。
答案是什么呢?云安不敢深究,云安明白:自己和孟文这辈子绝无可能了。
不然都对不起自己这一年来的折腾,想着和孟文分手以后,自己的日子过的一地鸡毛,有时候甚至阴暗地期待着,死在时光岛上其实也挺好的。
孟文是云安的初恋,云安在孟文的身上知道了什么是爱情,什么是责任,同样也品尝到了奇耻大辱的滋味。
孟文和佟影的事情人尽皆知,只有云安这个当事人是最后知道的,这种绿帽子从头戴到脚的感觉,即便是置身在这个异域时空,再回忆朋友同学那时候看自己的目光,云安依旧觉得很耻辱,很想逃离。
云安家虽然没什么钱,但云安小学和中学跳过两次级,中考高考的成绩名列前茅,一直是家长和老师眼中的天之骄子,由于年纪小,班级的同学都很照顾她。
这段爱情给了她人生的第一次打击,云安难以承受。
云安希望孟文只是说说而已,可要是她真的等了自己三年呢?又怎么说?
云安长叹一声,端起面碗将里面的汤喝了个精光。
吃完了饭,云安收起思绪,打开摄像机慢悠悠地走在市集上,还遇到一个斗鸡的摊子,看了好一会儿。
把几条街都逛遍,天已经蒙蒙黑了,街边的小贩陆续收摊,街上的人却不见减少。
华灯初上的洛城,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燕国大抵是个太平盛世,至少洛城是没有宵禁的,反而夜里要比白天热闹不少,大街小巷,包括胡同里头都挂着灯笼。
洛城的夜市云安已经逛过很多次,今天不打算去。她回到了自己栖身的树下,抱住树干,三两下就攀上了每夜睡上的树杈。
躺在上面,一条腿悬着,一荡一荡的,听着远处传来的隐隐喧嚣,云安摸了摸肚子,用视线打开相册回看来到燕国后记录的一切。
看到有意思的地方,云安也会跟着笑起来,那笑容很干净,干净的像个孩子。
记录跳转到尾声部分,有一段记录着今天遇到的那位姑娘,云安看了看右下角的时间,记录那位姑娘的片段居然只有短短的三秒钟?
怎么这么短?我怎么记得我看了人家好长一眼呢?云安嘟了嘟嘴,有些不高兴了。
居然才三秒就挨了一脚?这家人也太过分了,有钱了不起是不是啊!仗势欺人!
虽然在吐槽,云安还是将画面定格,女子穿着碧色的襦裙,脸上覆着半面轻纱,右眼下面有一颗泪痣,不过小米粒大的一点,还是被超清摄像头捕捉到了。
女子如墨般的长眉蹙起,深邃黝黑的眼眸中跳动着怒意,即便是相片,依旧颇具震慑力。
云安的小心肝微颤,再次确认了一下时间,只有短短的三秒钟
她关了画面,许是恼自己居然被相片中的目光吓到了,低声嘟囔道:的确是个大美人,只可惜是个小心眼!哼,才三秒钟你瞪什么瞪啊,有什么了不起,你有的东西我都有,我要是换上女装也未必没你好看云安虽然说的愤愤的,但最后这半句明显没什么底气。
9、福兮祸兮
忙碌了一天,林四小姐终于得归。在丫鬟的服侍下泡了一个澡,驱散了些许乏意,习惯性地来到书架前,抽出那本昨夜只读了一半的书坐到桌前,拿起桌上的圆剪剪过灯芯,读了起来。
看了还没两页,林不羡便感觉眼前一花,急闭眼扶住了额头,只觉自己此时仿佛置身在舟船之上,四面皆是波涛催的船儿摇摆不定。
就连卧房的门被打开都没有察觉,一等丫鬟由仪迈着碎步来到林不羡身边,打了一个万福,低声道:小姐,京城有信来。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双手捧到了林不羡面前。
待到眩晕之感稍缓,林不羡才睁开了眼睛,她一向就是这样隐忍的性子,即便偶尔生病了,不到难以承受的程度也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这个习惯自林不羡懂事起便有了。
鼎盛三代的林府,如今落在林不羡一人身上,那双纤弱的柳肩扛着林府的兴衰。
林不羡心想,大抵是前阵子刚接待完洛城各铺号的掌柜们入府,今日又出巡了城内所有的铺子,颠簸了一整天有些累了。
听到由仪的声音,林不羡拿下了抵在额头上的柔荑,接过了信封,信封中间仍是龙凤凤舞的六个大字:林四小姐芳启,封泥也是完好的。
林不羡撕开信封将信取出,端着扫了几眼,竟是一阵沉默,而后才将信纸折叠好,并未像往常那样立刻放在木匣内,只是随手放在桌上,看着面前的一点烛火出神。
信,自然是钟箫廷寄来的,信上说他已不负众望杀出春闱,不日就要参加最后的殿试,争取金榜题名,盼着及早回乡,履行诺言。
林四小姐犹自沉默良久,低声问道:由仪,今儿是几月几?
由仪掩唇轻笑,回道:小姐莫不是忙糊涂了?今儿是咱们例行寻铺的日子,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