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地下室内坐着一个小小少年,他的背挺得笔直,头顶的吊灯摇摇欲坠,忽明忽灭,他手里紧紧抓着一本泛黄的英汉词典,睁着眼睛大声朗读道。
ary,基本的,初级的。”
地下室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和一个吵闹的风扇,刚洗完澡又是一阵闷热。
这扇窗户是祁斯衍了解外界的唯一途径,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会把门反锁,他学累了,便会搬起板凳,垫着脚尖,用小手拭去一部分灰尘,好奇地张望着窗外的世界。
这个街道是臭名昭着的贫民区,抢劫,强奸等恶性案件频发,祁斯衍眼睁睁看着一个流浪汉被旁边几个身材健硕的男人围殴,只因为他太饿,抢了他们的一个汉堡。
那人被打得鼻青脸肿,但嘴里也不忘骂骂咧咧的,待壮汉们走开,祁斯衍拿了冰箱里一块冻得发干的面包,打开窗户递给流浪汉。
“上帝保佑你。”流浪汉双手合十,拿了东西后赶紧离开,警察紧随其后。
祁斯衍揉了揉眼睛,窗户上的灰尘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痒得很,现在是晚上七点,还有叁个小时妈妈才回来。
他觉得无聊,看了会电视,电视是妈妈在慈善超市花了五美金买回来的二手货,信号不太好。
电视上放的是小甜甜布兰妮在纽约上东区举办的一场演唱会,她穿着性感的格子小短裙,在舞台上扭着蛮腰,魅力四射。
“Give me a sign,Hit me baby one more time.”台下的观众随着一起舞动,绚烂的霓虹灯照亮了演唱会的每个角落,身后的高楼大厦林立,璀璨地宛如一颗颗繁星。
纽约始终只是一小部分人的纽约。
祁斯衍瞪大眼睛,满脸羡慕地看着电视上光鲜亮丽的男女,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刻意让自己的注意力停留在屏幕上,以缓解饥饿带来的晕眩感。
他的妈妈安忆在中餐馆打工,如果今天客人剩下的食物多,他还有可能吃到一份有肉的糖醋排骨,想到这里,他带着这份期待硬生生等到十点半。
洗完澡后,门吱啦一声被推开,女人沉重的叹气声传入耳膜,她穿着中餐馆的黄色制服,上面的油渍还未来得及擦干净,她身上香水的味道并不好闻,廉价而刺鼻,像坟场边腐朽的玫瑰,阴暗,令人窒息。
“William。”她使劲敲卫生间的门,唤着祁斯衍的英文名,“洗好了吗?”
祁斯衍开门,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水珠从高挺的鼻梁滑落,滴在瓷砖上:“妈妈。”
“我们有合法居留权了。”安忆晦暗的眼眸中罕见有了闪烁的信息,她递过来一张卡,“你看。”
祁斯衍接过一看,这意味着他们再也不用躲在这个逼仄的地方了,他也可以正常上学了。
“谢谢妈妈!”他扬起嘴角,幸福地抱住她,安忆因为长期干体力活的原因,脊椎落下病根,被他搂得有点疼。
“行了行了。”她拍了拍祁斯衍的背,“等下周,我请个假,带你去公立学校看看。”
祁斯衍坐在沙发上吹头发的时候,安忆进入卫生间换了衣服,她不过33岁,原本是风姿绰约,别有韵味的年纪,只是在岁月的摧残下有点显老。
她五官生得极美,漆黑如墨的长发散落在肩头,细长柳叶眉,潋滟桃花眼,怎么看都是万一挑一的绝色美人,即便是皮肤在未经保养的情况下显得有些粗糙,也丝毫掩盖不了她极为优越的骨相。
祁斯衍的容貌完完全全遗传她,出生贫民,但气质矜贵,静静地坐在那儿,好像从中世纪油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安忆今天带了许多鱼丸回来,她说来了桌客人,点了一堆菜没吃,眼里尽是羡慕的神色,祁斯衍装了一部分鱼丸放进冰箱,剩下的盛入小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别噎着。”安忆见他狼吞虎咽,赶紧提醒了句,“今天的单词背了吗?”
“早就记完了。”祁斯衍咀嚼着食物,说话吐词不清,“什么时候再给我买几本书,现在的书翻来覆去看好久了。”
“过段时间。”安忆说,“等房租交了。”
祁斯衍蹙起眉,他们的房东是一个腆着肚皮,短小精干的中年亚裔男人,每次看见安忆的时候总是眼神猥琐,像打量一块上好的羊排一样看着她,他的口中总是散发着浑浊腐朽的气息,言语中极尽对安忆这种人的轻视,令人作呕。
90年代出海的女性,除了跟随丈夫来海外做生意淘金外,更多的是从事另一个见不得人的职业——卖淫。
美国的经济发展极为迅猛,吸引了大批人努力学习英语,来此地抢占商业先机,但也不乏为了贫困的家庭谋求生计,被迫来到国外卖身的女人。
祁斯衍在隔壁见过这样的人,他们叁个人在一起合租,平日里白天一起打牌,几人嬉笑打闹,到了晚上便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门,嘴里还不停练习着电影中新学到的调情词。
安忆出生于南方的一个小村子,自小便长得漂亮,村里提娃娃亲的人络绎不绝,她心气高,不安于现状,看不上村里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男人。
因而得知母亲收了别人五千的彩礼钱,打算将她嫁出去的时候,她下狠心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在冬天的夜晚随着偷渡的贩子一起,坐上了去美国的邮轮。
和她一起来到纽约的姑娘中不乏容貌姣好的,他们大多数不愿再过苦日子,但凡能碰见一个可以负担自己的男人,便想着赶紧结婚拿绿卡,哪怕做小叁也是愿意的。
寒冷的天气里,他们穿着最新款的羊毛大衣,坐在福特车里抽烟,摆出一副贵妇的姿态,完全忘了过去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安忆对这种行为不耻,她性子倔,一定要凭借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片天,因而低下头在中餐馆打工赚钱,想凑够学费之后,先读个社区大学
“我想搬家。”祁斯衍想到房东就害怕,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每个月底母亲去他那边交房租的时候,他总怕对方会做出什么来,因而每次都狠狠盯着。
“我们付不起其他地方的房租。”
安忆觉得他天真,懒得回答,“更何况你要上学了。”
“我会赚到钱的。”
他握紧小小的拳头,眼神坚定,“我一定会让妈妈住上大房子。”
“是啊。”
安忆望着他漆黑的眼眸,似乎看见了另一个人,心里一痛:“你要好好学习,这样才能努力见到爸爸。”
“爸爸?”
祁斯衍转过头,有些不解:“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电视机转播着国内中央台的新闻消息,外交部部长上台发言,阐述中美建交的重要性,安忆抓着祁斯衍的肩,倏然激动起来。
“他就坐在台下。”
“他在看着我们。”
“哪呢?”祁斯衍凑到电视机前,脸都快贴到了屏幕上,镜头只是向台下扫了一秒,又转至部长身上。
“他就在底下。”安忆告诉他,“他是部长身边的翻译官,叫祁铮。”
“祁铮?”祁斯衍自小在国外长大,对个别汉字的写法不熟悉,安忆拿了纸笔,在上面写下两个大字。
“铮铮铁骨的铮。”
安忆起身,随后踮起脚,拿起了放在书柜最上头的相片。
祁斯衍记得她格外珍惜这张照片,空闲的时候便会拿出来看。
相片上是两人在自由女神像前的合影,祁铮看着明显比安忆大了不少,他戴着一副细框眼镜,嘴角微微上扬,眼神坚毅,虽人到中年,可身形依旧挺拔。
安忆依偎在他身旁,裙摆飘扬。当年她只有25岁,娇媚得好似清晨初绽的花朵,眼角眉梢都写着幸福甜蜜四个字。
祁铮随着外交团队出访美国,在唐人街认识了安忆。
年轻的时候不能结识太惊艳的人,否则到老了也会记一辈子,压在心底,终究是意难平。
祁铮就是安忆的意难平。
短短叁个月的相处,她完全沉浸在祁铮编织的这片温柔的大网里,她原本只是一个任性又淘气的小姑娘,祁铮包容她,无底线地宠她。
晚上做爱的时候,她又因为上不了学而哭泣,祁铮停了下来,将她搂在怀里,吻去她滴落的泪水。
“别哭,我会心疼的。”他说。
他起身,将公文包里仅剩的五千美金给了她。
“安安,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他情不自禁地抚上她纤细的腰,亲吻她战栗的肌肤,“拿着这些钱,买点好看的衣服,你配得上。”
临走的时候,她忍不住问他:
“你会娶我吗?”
祁铮倚在门口,点了支烟,烟雾在他的胸腔里打转,随后被慢慢吐了出来,烟雾缥缈,遮住了他复杂的神色。
安忆不喜欢看见人抽烟,她的印象里,村子里的那些野蛮男人点着烟,坐在工地上讨论女人的身子,油腻至极。
但她喜欢看祁铮抽烟,她喜欢祁铮那股成熟又无奈的感觉,她觉得祁铮那副光鲜外表下的脆弱,只会对她自己展现。
以前睡觉的时候,她躺在祁铮的怀里,听着他轻轻的叹息,指尖缠绕着她的发,一遍又一遍唤她的名字,她迷恋上了对方忧郁的模样。
她在心疼他。
“我不会常来美国,这次只是因为工作。”
祁铮蹙着眉,似有犹豫。
“我可以跟着你回去。”安忆立即表态
“好。”
祁铮提了提眼镜,而后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我会回来找你,等我。”
安忆一等就是十八年,寒冬腊月,她挺着大肚子,手脚肿了两倍,她的身体不堪重负,每走一步都是撕心裂肺的痛。
她独自一人在私人小诊所生下了孩子,12月1号那天,纽约大雪纷飞,她咬着牙,心冷到了骨头缝。
医生说,孩子很健康。
医生说,孩子很漂亮,长得像她。
护士将孩子抱到她怀里:“取个名字吧。”
祁铮说过,自己出生于江南鱼米之乡,那里小溪蜿蜒,山清水秀。
祁铮也提过,如果他们有了孩子,希望孩子是个谦和有礼的人。
那就叫祁斯衍吧。
祁铮给的五千美金安忆没舍得花,留到现在交了住院费,又怕孩子的奶粉钱不够,只呆了叁天便回到家。
她尝试着用祁铮留下的号码联系,杳无音讯,迫不得已找到大使馆大闹了一场,逼迫他们去查这个男人的下落。
最后得到的消息是这样的:
祁铮已婚,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叫祁鸣,今年刚读研究生。
安忆心甘情愿地落入祁铮设下的陷阱,等对方收网了,她才感觉到疼。首发:yǔzんàíωǔ.ρ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