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们来挑人跟在小主子身边伺候的时候,她甚至不被允许出现在候选的院子附近。她从七岁起开始在后院劈柴、喂马、挑水,一直到二十叁岁还在做这些活。
她爹是个被人嘲笑了一辈子的老光棍,直到他死去很多年,他们依然在骂她“老光棍的女儿”,她继承了老光棍的姓,也必然承担着老光棍带来的耻辱,哪怕这个姓,在很多很多年前,在海运山庄最初还姓海的时候,是奴隶们纷纷向往的荣光,那代表着主人家对奴隶的最高认可。
没有人知道海寂的母亲叫什么,除了海寂。
人们以为海寂的母亲是个疯子,整天说胡话,既不收拾自己,总是邋邋遢遢的,也不疼自己的孩子,让前两个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
然后她死了,有些人记得山庄里曾有个女疯子,但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有些人已经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个人了。
但海寂永远记得。
她知道自己的母亲叫徐知乐,知足常乐的意思,她的家人希望她一生平安富足,知足常乐。她在衣柜最底下藏了一块泛黄的皱巴巴的手帕,帕角绣着歪歪扭扭的“知乐”二字。
母亲不是疯子,但时常有不清醒的时候。她清醒的时候,把海寂抱在怀里,给她讲故事,教她认字,和她说起童年趣事,说她的父母兄姐,说她不爱女工爱兵书,但不够聪明总被姐姐设计戏耍,然后哥哥会带着姐姐买小零食来哄她,说她调皮捣蛋又脾气执拗,犯了错总被父母拎着耳朵去别人家上门道歉……说起过往,她总一边笑一边流泪;她不清醒的时候,恨恨地咒骂欺辱过她的每一个人,骂人伢子,骂老光棍,骂山庄里爱看热闹的人,她又畅快大笑起来,她说老光棍的香火是她亲手掐断的——两个孩子,一个窒息,一个溺死,她亲手取走了两个儿子的性命,就连老光棍自己,也死在她精心布置了两个月的陷阱里。
海寂于是知道,她曾生活在一个富足的家庭里,父亲做官,母亲亦是官家小姐,有一兄一姐,她是家中老幺,后来兄长娶妻另立门户,姐姐也嫁人了,她二十岁了却还待字闺中,她知道父母常为她的事长吁短叹,愁白了头发,但她不愿离开自己的家去成为别人家的人,为此差点赌气削发为尼。后来父亲因耿直获罪,外放到偏僻乡野,她也随行,那一年灾荒四起,流民遍地,多的是人落草为寇,她们一家不幸遇到了最杀人如麻的一帮。她亲眼看见父母在她面前被一刀砍下头颅,她尖叫着被匪徒打晕,醒来时已经落到了人伢子手里,她试过逃跑,试过自杀,试过放火烧了人伢子的窝点,也没能逃过被卖给海运山庄被赏给老光棍的命运。老光棍指望女人为他传承香火,他是海运山庄里仅剩的一个海姓家奴,即使时殊世异,海运山庄早已不姓海,他也不能让这份荣光断送在他手里,她于是亲手掐灭了老光棍心心念念的香火。只有她的女儿,她犹豫过,挣扎过,她不想让女儿作为一个低贱的家奴卑微地挣扎求生,终其一生只能做人下人,可是她终究没能下得了手。
她缠绵病榻最后的那一年里,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抓着海寂的手指呜呜咽咽,她总是长久地凝望着自己尚且年幼的女儿,担忧、怜爱又不舍。她不知道自己撒手人寰之后,年幼的女儿该怎么面对吃人的人间。混着血丝的眼泪从她不愿闭合的双眼淌出来,女人的眼神凄怆而无助,又怀着对这世界的最后一点希冀——求上天怜悯,对她的女儿好些吧。
海寂永远记得那个眼神。
失去母亲后的海寂日子没有变得更难过或更好过,她始终被周围的人似有若无地排挤着,他们想欺负她,却又不知为何害怕她。或许因为她有一双和母亲太过相似的眼睛,冷漠的,阴沉的,疯子才会有的眼睛。
海寂生平没有接受过多少善意,难得的一份关怀来自孙嬷嬷。
孙嬷嬷也爱笑也爱哭,心软得像棉花,看不得其他人受一点苦。海寂没有为额头上的伤口流过一滴泪,全教孙嬷嬷替她流光了。
孙嬷嬷是小少爷蒋青桓的奶娘。蒋青桓母亲去世得早,是孙嬷嬷将他带大,他很依赖孙嬷嬷,睡觉要孙嬷嬷陪,吃饭要孙嬷嬷喂,无论走到哪都要孙嬷嬷跟着。孙嬷嬷的赌鬼丈夫上门要钱,被蒋青桓差人吊死在了山庄门口的树上。连孙嬷嬷自己都不知道的是,她和蒋青桓同岁的儿子,早在丈夫上门之前就被蒋青桓派人勒死了,而那个时候她在温声细语地哄着蒋青桓入睡。
不能忍受孙嬷嬷将慈爱的目光放在其他任何人身上的蒋青桓,最终也将恶魔之手伸向了孙嬷嬷。
掩埋孙嬷嬷的尸体的时候,海寂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恨意。
她恨世道不公,人分叁六九等,下等人须永远匍匐在上等人脚下,劳碌一生,却依然毫无所得、任人宰割;她恨人心险恶,贪婪恶欲大行其道,人们互相残杀、争斗不休;她恨苍天无眼,恶人长命,却教良善之人受尽世间磨难。
在人间如鱼得水自在逍遥的,净是恶鬼。
恨意滔天,她不可遏制地想要摧毁这一切。
海寂想起了几年前捡到的一本功法,她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认全了上面的文字。她尝试练过,却发现自己经脉堵塞根本无法修炼,她曾经绝望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叁天叁夜,怨憎着连半条出路也不给她的命运,直到终于发现她不见的管事找到奄奄一息的她,她被罚了半年的工钱,还被鞭笞了五十下,她没有死在绝食中,却差点死在管事的藤条之下。
她重新捡起那本功法,开始尝试用经脉逆行的方法修炼。
若不成功,她大概会死,死在极度的痛苦里,死时躯干扭曲、面目全非,和她母亲一样被人随意裹张席子扔到乱葬岗。
但她成功了。
代价是她本来还算清秀柔和的面目变得僵硬冷酷,人见人憎;她仅仅初潮七个月后就绝了经,也失去了生育后代的能力;她的四肢一开始极度无力,瘫在床上几乎成了废人;最开始是整夜整夜地被遍及周身的灼烧感折磨,后来变成隔几天一次,一个月一次,两个月一次……
上天将她抛掷在金字塔最底层,又在她腿上绑上万钧巨石,死死把她坠在底端,她却要将这巨石化锤抡舞起来,砸向这白骨铸就鲜血涂饰的金字塔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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