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停了。冯恨海的手轻轻地一勾,一柄小剑蛇一样窜出,一剑钻入了自己的胸膛,血顿时飞喷出来,在他的背后,像是一道长虹。
李若萱本痴痴地站着,这时才一声惊呼要冲上去,李安然一把拽住她,抓得她的胳膊很痛。
“阿七!”若萱叫着,在她的叫声里,所有的菊花皆失去了颜色,像冯恨海的衣衫一样,一片死寂的灰黑。
李若萱要冲上去,李安然拉着她,不由打了一个趔趄,晓莲忙地帮忙抓住若萱。冯恨海的双眼充满着慈爱的温情,对李若萱吃力地笑道,“大小姐,这三年来虽然我日日夜夜都在毒杀你,可是,可是你天真无邪的样子,无时不让我想起我自己的女儿。我,我应该谢谢你,你,你是个好孩子。”
说完他倒了。冯恨海倒在了花丛中,淹没在一片死寂的灰黑里。
李若萱强行要冲过去,李安然喝道,“若萱!他是毒王冯恨海!你要是不想活了,就冲过去!”
李若萱一下子愣住,怔怔地望着哥哥。李安然不再理她,转身走了。他走得并不快,却有了几分孤独和沧桑。
李若萱第一次看见哥哥生气,突然有些怕。晓莲对她道,“小姐,我们快点跟少爷回去,你不要犯糊涂,他不是阿七,阿七早就被他害死了。少爷本来就是受了伤,我们快回去看看,千万少爷别出了什么事情!”
两人走进李安然的房间,李安然正静静地坐在桌子旁接华叔递过来的热茶,脸上没有丝毫愠色。李若萱坐在他对面,本想问问哥哥的伤势,却总是觉得哪里别别扭扭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安然看了她半晌,伸手向她的额头探了探,好烫。不由惊问道,“若萱你哪里不舒服?”
晓莲闻听,一下子冲了过来,发现若萱烫得厉害,焦急道,“小姐你生病了!到底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刚才被那个,冯恨海给毒到了?”
李安然摸了摸她的脉道,“不要紧,只是中了风寒了。你扶小姐去躺会儿,吃两服药就没事了。”
若萱打着颤,抓住李安然的手道,“哥哥,我好冷,我害怕!”
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李安然悲悯地拥住她,抚慰道,“别怕!不要紧,喝两次药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李若萱在他怀里哭道,“哥哥,我害怕。”
李安然拥着她,温柔道,“不怕,哥哥在呢,没事的。你别害怕,哥哥不让人伤害你,你乖乖听话。”
李若萱不住地啼哭,李安然扶她在床上躺下,开了个方子,要晓莲去抓药。中午时分,晓莲把药熬好了端进来,若萱死活也不肯吃。
晓莲看着李安然,无奈道,“少爷,这……”
李安然对妹妹道,“若萱,过两天爹爹要下葬,你病了不吃药,不想见爹爹最后一面吗?”
李若萱一下子流出泪来,将脸转向一边,仍旧不吃。
李安然道,“若萱,起来吃药。”
李若萱一动不动。
李安然坐在床边,伸手将她扶了起来,不由分说一手端住她的下巴,一手捏住她的鼻子,对晓莲道,“给小姐灌下去。”
晓莲依言,一碗药于是一滴不露地流到若萱的肚里,李安然松开她,她忍不住地咳嗽,泪流了一脸。
晓莲端水给她漱口,李若萱恼火已极,夺过碗一下子摔在地上,大发脾气道,“我不要喝!我就是不要喝!”
晓莲吓得不知所措,生怕李安然也发起脾气,等了一会儿见李安然没有说话,才慌张地收拾地上的碎片。
李安然笑道,“能发这么大的脾气,看来没什么大碍,你躺下休息吧,过会儿我让晓莲把午饭给你端过来。”
说完爱抚地拍拍若萱的小脸,转身走了。若萱一个人伏在床上,又大哭起来。
晚饭的时候,李安然喝了碗参汤,服了两粒雪莲红珊丸。晓莲一脸愁容地进来,对李安然道,“少爷,小姐她,又不肯喝药,也不肯吃东西,大发脾气。”
李安然微微叹了口气,对晓莲道,“你去告诉她,就说我伤重复发了。”
晓莲微微怔了一下,目现担忧之色,但转而会意,应声出去了。
不多时若萱慌慌张张闯进来,关切道,“哥哥你怎么了!”
李安然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咳嗽。李若萱焦急地哭道,“哥哥!你,你没事吧?”
李安然良久才从咳嗽中停下来,有气无力地喘息着,不说话。李若萱哭道,“哥哥,你,你怎么了哥哥?”
李安然难过道,“晓莲说你,又不吃饭,也不吃药。爹爹没了,就我们兄妹俩,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杀我们,我这个样子了,你还只知道任性,惹我生气吗?”说完又不住地咳嗽起来。
李若萱轻轻为哥哥捶着肩背,一边哭道,“哥哥你没事吧?”
李安然乏力地闭上眼,沉重地 喘息,又微微地咳嗽起来。晓莲吧温热的茶递过去,若萱乖巧地呈给哥哥压咳。
晓莲适时在旁边劝,“小姐你看看少爷受伤这么重,不能生气,你还在旁边任性发脾气,你乖乖吃药吃饭,让身体快点好,少爷也不用这么操心了。”
李若萱哭道,“我只是,只是很难过,对我那么好的阿七,怎么会突然间变成一个要把我害死的坏人呢!我,我没了爹爹,是不是身边的每个人都要我死啊!”
李安然虚弱地咳嗽,靠在椅背上微微叹了口气。
李若萱摇着哥哥肩头问道,“哥哥,你说叔叔们想把我们除而后快,阿七要把我们毒死,原来好生生的人,一下子都变成了坏人,为什么会是这样子呢?”
李安然柔声道,“你原来在山庄里无忧无虑,整天想的是怎么玩和淘气。你年纪小,不通世务,怎么会知道外面那么多尔虞我诈呢!爹爹在世,一切东西都潜伏着,你什么也不知道,是因为爹爹在前面挡着,他怜惜你年幼,什么也不告诉你。可现在,我们四面楚歌,我不告诉你,又怎么行呢?”
“可是,”李若萱哭道,“可是哥哥,我真的很害怕。是不是每个人都要杀我啊!”
李安然笑,温存道,“胡说!晓莲不会杀你,给你送这送那全被你摔了。你再不吃药,不吃饭,就会自己把自己杀了!是不是还等着哥哥捏着鼻子灌你?”
李若萱望着哥哥在夕阳里温柔的笑容,竟在刹那间呆了。
李长虹下葬那天,天气晴朗,蔚蓝色的秋空纯净而高远。棺木一路平安无事,李若萱穿着孝衣,也很安静地跟在哥哥身边。可当棺木要落墓的一刹那,李若萱突然扑了上去,哭喊着“爹爹”。
李安然心下异常,随后抓了过去,当他的手抓住李若萱的后背衣服时,棺木中突然射出了白光。
李安然在那一刹间本可以向后躲闪,可是来不及了,因为后面也响起了暗器的风声。
一切事情都来得太快太突然,李安然在背腹受敌的情况下,以一种谁也说不出来的寂静,拎着李若萱竟然侧身躲过去了,两股暗器几乎贴着他的衣襟自相碰撞,人群顿时惊散而去。
李若萱惊魂不定地躲在哥哥臂弯里,李安然半眯着眼,冷冷地望着棺木。
所有的人,则望着李安然。
李安然一步步走向棺木,拉着李若萱向李长虹叩了三个头,然后亲手解开绳索,棺木缓缓地沉下去。
李安然的手突然停住了。
李若萱惊慌地望着哥哥,他的眉头微微地皱着,看神色像是在想些什么。
李安然的迟疑让人的心一下子又提到嗓子眼上,人们本能地向后退,却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墓穴。
难不成会有更可怕的事情要发生,难道李长虹还会从棺木中跳出来不成?
李安然将棺木缓缓地拉上来,然后对陈敬和许路遥道,“这墓穴里有问题。”
陈敬凑上去瞧了瞧,他那飘逸的长髯须随风轻轻地拂到李安然的衣襟上,他不解道,“有什么问题?”
李安然没有说话。
陈敬道,“贤侄恐怕多虑了。这墓穴是我亲自监造的,我保证不会有什么问题。”
许路遥突然说话了,这是李安然第一次听他讲这么长的话,他说,“李大哥的尸身是我亲自收敛的,那从棺木中射出暗器,就是说我有什么问题了!”
许路遥人长得又黑又壮,面目也凶,可声音却是慢慢的,很低很细。本来这次下葬就有点邪,有点怪,此时这位看上去穷凶极恶、很难说话的怪人,发出了低细缓慢的声音,虽是青天白日,风轻云淡,也不禁让人毛骨悚然,心惊胆战。
李若萱也是怕了,抓着哥哥的衣襟不知地抖。可李安然并没有管她,而是风度优雅地向许路遥行了一个礼,说道,“四叔息怒,侄儿千万没这个意思,刚才侄儿说错了话,四叔只管责罚,还请四叔看在爹爹的情面上,不要生气。”
众人还以为许路遥在对陈敬说话,却都见李安然行礼认错,不由心下奇怪。许路遥不再说话,转身就走。
陈敬道,“贤侄,还是让李大哥入土为安吧。”
李安然轻声道,“不行。”
众人又吃了一惊,望着李安然。有的,甚至开始窃窃私语。
陈敬道,“那依贤侄的意思?”
李安然道,“墓穴里有炸药。”
炸药!随着一刹死寂,人群沸腾了。李安然轻轻转过头,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那面雪白的灵旗上。
他静静地看着,人们也不由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陈敬出招!
他一掌冲着李安然的咽喉劈过去,他灰白飘逸的髯须带起凉飕飕的风。
李安然似乎正望着那面灵旗沉思,此时将头一歪避过了掌风,迎了上去。
人群开始拼命地散开,那面灵旗孤零零地插在车上,在湛蓝旷远的天幕下,是一片如雪的洁白。
陈敬惯用的白猿招式,翻腾跳跃,抓劈躲闪,宛若流星闪电。
李安然则较慢,那一天他穿的衣服略显宽大,一拂一卷,恰似水上凉风,进退飞扬。
李安然右边的袖子突然像惊蛇一样纠缠住了陈敬的髯须,左手则骤然指向陈敬的咽喉,陈敬右手一抖,一柄两尺长的细剑弹出刺向了李安然的前心。
两人不过一尺远的距离,近乎肉搏的状态,陈敬弹出的那柄剑也像电一样惊,一样快。李安然的右手突然从袖子里钻出来,捏住了剑尖,那剑尖离他的心脏仅仅半寸远的距离。
李安然的右手捏住剑尖,随机飞快地向后一转,那柄细剑便在陈敬自己的脖子上绕了半圈,李安然的左手则击在陈敬的天灵盖上,然后用膝盖轻轻一顶,陈敬飞了出去。
李安然也飞扑过去,而且还飞在陈敬的前头。他双掌一送,棺木稳稳当当被推出墓穴十丈开外,李安然转身向外扑的时候陈敬正欲落入墓穴,李安然迅速向外飞掠,在陈敬落入墓穴的一刹那,他一把将李若萱抓了起来。
世界响起了巨大的轰响声,整个大地都在剧烈地晃动。
无数的砖土断木雨一样地落下来,在他们的面前是一片冲天而起的彤红。
天地在刹那间失去了光明,黑暗中浓郁的气流热浪似的强袭过来,暴烈的硫磺味震得兄妹俩不停地咳嗽。
世界渐渐恢复了平静。
天渐渐蓝了,风渐渐清了,云也渐渐白了。正午的阳光正白晃晃地刺下来,让人觉得昏眩。远处被炸得一片狼藉,正在散着白烟。
李若萱钻进了哥哥的怀里,李安然则靠在身后的棺木上。他们全身上下飞满了黑,很狼狈。可让人极目看去,在这一大片废墟上,这一家人正依偎在一起。
他们正依偎在一起。李安然想将棺木打开,看看爹爹是否完好无损,可他不敢,他没有勇气,他害怕。
没有一个人在他们身边,这种寂寞看起来,总是太过悲凉。
李安然带着李若萱回到菲虹山庄,山庄里很静。一路上横着七八具尸体,吓得若萱直往哥哥怀里钻。
许路遥坐在客厅里,身上带着血,等着他们。
李安然倒头就拜,说道,“多谢四叔。”
许路遥扶他起来,用他缓慢低细的声音道,“华叔死了。你不用谢我。”说完,迈开步就往外走。
李若萱听到华叔死了,顿时“呀”了一声,怔在地上。李安然则一下子跪在地上,一把抓住许路遥的衣襟,那一刻他的眼泪几乎要落下来,求道,“四叔!四叔您留下来吧!四叔!”说完,向妹妹喝道,“若萱,你还不跪下!”
若萱于是也在许路遥的脚下跪了下来。
许路遥回头,有些动情地拍了拍李安然的肩膀,愣了一会儿,对李安然道,“你三叔他,是我的亲哥哥。我背叛了我自己的亲兄弟,从此,不能再帮你了。”
许路遥转身就走,李安然不肯松手,唤道,“四叔!四叔!”
许路遥沉默了一下,头也没回,裂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