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添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这二人,见他送走老者后便用厚厚的布幔遮住了门口明亮的光线,让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后,终究忍不住有些不自在地换了一个更为端正的坐姿。
木白对此视若无睹,他来回调整布料,将这木板房中所有的亮处都遮住后边点灯边道:
“我要开始了,你是出去等还是在里面?”
这显然是在问侍从了。
侍从同傅添交换了下视线,刚想说话就听木白说:“您在哪里都大可随意,就是别挡了光线。”
木白歪歪头,又看向傅添,用口音奇怪的汉话道:“我画画有怪癖,喜爱在暗处画,所以我会去隔壁,偶尔打开木门观察郎君。”说着,他还给两人展示了下木门的位置,并且打开给他们看了下里面。
这倒是闻所未闻的怪癖。
傅添无声地咂咂嘴,他看了眼忙碌的滇地少年,一双含笑的眼眸却在不经意间扫到了放在一旁的画作,待到看清上头的内容时,眼睛顿时一亮。
“小哥哎,你还会画风景画?”傅添十分感兴趣地凑过去,就着灯光一边观赏着放在地上的几幅山水风景画,一边兴致勃勃地问道,“你画风景的话不需遮光?那可否一道出行,我想绘几幅我在景中的模样送回老家。”
他越说越兴奋,还猛击一下手掌,显然是觉得这个想法极好。木白有些无奈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道:“对不住啊,不在暗处我画不出来……”
见这青年一幅【我有疑问】的模样,木白伸手拍了拍隐在暗色中的一个由竹竿撑起的随身小隔间,给人展示了下这个房间在灯光中的另一片人造暗色,实力证明自己不在暗处无法发挥的怪癖依旧十分稳定。
顶着小青年无语的神情,木白落落大方地走进小隔间内,并且快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在这间无人打扰的小黑屋里,唯一的光源是小木窗透入的灯光,木白隔着小木窗仔细地打量了下青年,就在傅添有些不安地想要问询些什么的时候,木窗突然被完全关上了。
傅添:????等等?不看着我画吗?
“别在意,我画画时候都这样,请保持现在的动作不要变。”木白一边说一边在树立着的画板上摊开了一张纸。
于是,十分神奇的一幕发生了——一缕光透过明明已经被关上的小窗倒映在了空白的画纸上,纸上竟然投射出了一张一脸人脸,虽然是倒着的,但面容表情惟妙惟肖,全无一丝差异。
此刻,人脸的主人似乎对木白的话有些将信将疑,正重新调整了下面部表情,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
木白掏出炭笔,蹲下身快速且熟练地开启了临摹模式。
别误会,这并不是什么玄学和超能力,只是对初中物理的一个知识点进行的活学活用罢了。
小窗其实是个障眼法,在小窗的中间被凿开的一个细小的孔洞才是画作的秘密所在。
在拖拉式的小木窗关闭后,这间暗室最明亮的外来光源只有那个小孔。
于是,当满足灯、藤椅、小孔和画纸在同一条直线上的要求后,呈现直线传播的光线便会穿过小孔,将藤椅上的傅添脸的形象投射到了这张画纸上。
画纸的位置和距离都经过木白若干次的测试,以保证在现有条件下投像能够尽可能的清晰。
一边刷刷动笔将傅添的脸孔真正留在画纸上,木白一边在心里感谢了一下当时教授他技能的小伙伴。
在之前的任务中,木小白一起刷任务的一位固定队友当年为了劝说自己的半文盲的老古董队友好好学习科学知识,采用了不少哄骗手段。
譬如现在木白使用的绘画方法就是他当年的手法之一。
如果是接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现代人基本都知道这是因为小孔成像的原理,但对于当时的土包子木白来说,这一幕可让他觉得稀罕极了。
在神队友的口中,这个宛若作弊的绘画方法实际上是得到画师承认的正统的绘画法,这种借助各路光学仪器进行辅助绘画的方法在被欧洲人发现后快速发展,并且促进了他们的画作从和东方一样的平面画转为了立体画。
因为率先掌握了光影的游戏规则的缘故,东西方的艺术表现形式彻底走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并且直接导致了医学、人体、对世界的观察角度产生了差异。
至于是什么差异……
咳咳,不爱学习的木小白同学当时听到一半就睡着了,所以完全不记得啦!
幸而因为绘画过程十分有趣的缘故,木白记下了当时小伙伴随手演示的一个生活技巧,并且在队友的反复强调下学会了基本的位置运算方法,靠这一手,他才能在变成了弱小孩童的现在勉强养活了自己和弟弟。
……虽然学会了,但木白必须要吐槽一下,现在的年轻人过得未免也太艰难了吧,要学习的那些东西真的太难了。
小伙伴口口声声【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逼得木白这个老古董死记硬背,学了不少他到现在都还一知半解的东西。
其实,这种利用光线直线传播为原理的绘画法对于场景和原材料没有太大的限制,只要条件满足,搬个遮光的箱子就能进行成像。
之所以他要在屋子里搞得神秘兮兮的……嗨,完全是因为当地人的好奇心太强了。好歹也是商业机密,木白不得不包装一下。
小伙伴说过,过程越复杂,被破解的概率越低。
譬如现在,当木白刚刚完成临摹的时候,他就看到画纸上的脸突然间放大了。木白十分平静地将画纸翻正,还顺手点亮了油灯,他刚重新摆好动作,背后的小窗缓缓被推开了一条缝。
木白淡定回头,对着一双闪动着好奇和兴奋的黑眸说出了每次他都要说的话:“请坐回,画还没完成。”
是的,每次,从最早拿着弟弟木文做实验开始,每一次他画画都会有人悄悄打开那扇小木窗。
有的人是担心他长久没有动静是不是出了意外,有的人则是单纯好奇他在黑暗之中要怎么画画,也有人是觉得他有秘密想要破解。
就像是每个学生在考试时候都觉得老师不会发现自己的小动作一样,这些在窗外做模特的人也都觉得木白不会知道他们偷看了。
但很可惜,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投射到画布上,虽然背对着来人,但木白完全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次数多了之后,木白觉得这还挺有趣的,他还会选在恰当的时候回头吓他们一跳呢。
当真被吓了一跳的傅添摸了摸鼻子,有些无力地解释:“那个,对不住,在下有些内急……”
哦哦,这样的理由倒是第一次听到。
木白停下了手中的炭笔,给予了这个辛苦找借口的人一点应有的尊重——带人去了自家茅厕。
挣扎着在小少年以及一个小娃儿的紧迫盯人目光下解手完毕的傅添同手同脚地走回了画室。重新坐好后,好好一个阳光小青年莫名变得有些……怂?
木白歪歪脑袋,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小青年在接到眼神后看上去又缩了一圈。
难道是因为偷窥被发现内疚啦?算了算了,搞不懂年轻人的想法。
真实年龄不可说的木小白晃晃脑袋,背着手重新走回了小黑屋。等他人消失在屋子里后,傅添顿时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不是他胆子小,是之前看到的一幕太可怕。
作为一个来画像的人,进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房间也就算了,画手看了一眼就闪到了隔壁,而且观察他也是通过那扇关闭后就没有再开启的小窗子,这傅添能不好奇能不紧张吗?
毕竟是人生地不熟的异乡,滇人的传说众多,难免让他联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加上这小孩此前也不曾说过不能看作画的过程,他的身份还有些特殊,嗯……还是谨慎为妙。
自己说服了自己的傅添就做出了非君子之举。
哪知道小窗子一推开,他就看到了极为惊悚的一幕。
一片漆黑的小屋里燃着一盏盈盈小灯。蜡烛在此地还没有普及,使用的灯也多半是油灯,油灯气味大亮度低,因此虽然点了灯,却也只能照亮方寸之地。
在他的眼里,背对着他的小童正挥笔作画。他明明已经很小心了,推开小窗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小童却似背后长了眼睛般在他推窗打量的瞬间突然转身朝他看来。那一瞬间,傅添仿佛感觉到一阵寒气从脚底心直直地往上涌。
小孩原本是个唇红齿白大眼睛的可爱长相,但在幽暗的室内却显得眼珠格外大,幽幽看来的目光配上因为是光头所以显得更大的脑门,就像是怪谈故事中的鬼童,特别瘆人。
而更可怕的是,他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了小童的身后——那脸和平时自己在铜镜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这,这莫不是这罗罗族的秘法?就像是苗族的蛊术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苗族:??感觉有被冒犯到哦,没有我出场为什么还要cue我!
昨天居然都猜相机,作者君要哭出来了,你们步子跨得太大了,作者君的成就感都没啦!!以后我再也不炫耀了呜呜呜。
其实答案也差不多,这种利用小孔成像原理来进行绘画的方式其实就是相机的原理,相机无非就是把画纸改为一张涂上了感光原料的原材料,然后利用光线作为画笔,将形象和阴影记录下来而已。
(小声)按照明初的科技能力感光材料倒是搞出来,但显色材料不太好搞啊,相机,相机还是算了叭。
文中这种绘画技术叫做暗箱,也称为光学仪器辅助法,学画画的小可爱可能在学习绘画方面的历史时候有听到过这些名词,这个绘画法在中世纪的欧洲非常流行。
中西方早期的绘画其实一样的,大家都是2d,严格来说东方的2d还要好看一点(喂),但是中西方发生变化的分界线就是这种绘画法的出现,借用这种辅助绘画法,西方人开始有了立体和阴影的概念,有了比例,从而开始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当然,在后期这种绘画法没有那么麻烦,利用镜子的折射反射,凹凸面镜可以将【暗室】变成小小一个盒子(类似于老式照相机的暗箱),画画也不用再竖着,而是可以坐着画,其难度就和用硫酸纸描画差不多。
其实比较有名的
因为很方便,入门也低,所以在相机出现的早期因为曝光时间特别长的缘故,很多人宁可选择画像也不要搞相机来着,毕竟对着镜头笑上个半小时真不是人干的事。
第4章
有句话叫做“人最陌生的就是自己”,一般人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常常都会有「这是我吗?」的感觉,而且常会觉得越看越陌生,现在傅添就有这种感觉。
傅添的胆子当真算不得小,在这个敏感时间敢只带一个小队来到此处的人胆子都不会小。但胆量这种东西是建立在对自身认知以内的事物的基础上的。
来这里之前他自觉做好了一切准备,甚至设想过如何应对虎豹和元兵,甚至那传说中玄之又玄的蛊虫,但完全没想过如何应对这些灵异鬼怪啊!
话说,他带了母亲从寺庙中求取的护身符,但是不知这东西对南方的鬼怪不知是否有效,若是无效可怎生是好……
时间就在他自己吓自己的过程中缓缓流逝,就在一旁的随从不由自主打起了瞌睡的时候,小黑屋里头终于传来了动静,以木板搭成的简易木门终于被挪开,木白托着一块板子走了出来。
刚一出来他就注意到傅添一幅双目圆睁表情扭曲的表情,任这青年有一张还不错的脸庞,摆出这番情态也让人很有些看不下去的感觉。
坦白说,来请他画画后被惊到的人不少,但被吓成这样的还真只有这一个。
唔,说起来之前慕名而来的都是住在这儿的本地人,难道是外乡人不太经得起惊吓的缘故?
傅添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拾好,木白就二话不说打开了画室的门。门一打开,室外明媚的日光和清新的空气倾泻而入,驱散了暗色以及油灯不可避免的些许气味。
站在太阳下的小少年重新变得可爱了起来,圆溜溜的大眼睛机灵有神,完全不见方才鬼气森森的模样。
木白并不知道这二人对自己相貌的腹诽,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会狠狠吐槽一下,哪有人看到光头还觉得恐怖的,光头明明是最让人有安全感的存在好吗?
不管是社会哥还是僧侣,虽然在不同意味上,但都能让人有心安的感觉——当然,前提是这是自己人。
而且这个身体的基因相当不错,在养了半年之后,健康许多的木白对自己的颜值相当有自信,他调整了下面部表情,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还特地展示了下自己脸上的小梨涡,看起来无害极了。
傅添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怎么回事?面前这小孩明明看上去可可爱爱的,可他总有种被猛兽盯上的不佳之感。
摇摇头,错觉,一定是错觉。
一脸商业微笑的木白将手中的画纸和画板一起递给了放松了些的傅添,叮嘱道:“水迹还没全干,小心些。”
傅添忙摇摇头,甩去脑袋里的各色想法,按着指导将画板放平,定睛看去。
一看之下他顿时一惊,方才他看到的半成品感觉已是极像,而现在看到了成品,更是觉得仿佛在揽镜自照。
不过,咳咳,他觉得他比画中的人还是要更英武一些的,还可以再修改一下,比如脸,就该要四四方方的,眉毛也要加粗一点,哎呀,如果再来一点胡子那便是极好的……
他刚要提意见,就对上了正蹲在地上用木盆洗手的小童侧颜,不由微微一愣。
小孩长相着实不错,但这个年岁的孩子五官都没长开,只要不是饿得面黄肌瘦,都谈不上难看,吸引傅添一看再看的是他的侧脸。
这鼻子,这眼睛……总觉得这小孩的模样有些熟悉,但又一下子想不起来,似乎曾经惊鸿一瞥过。
谁呢?难道是军中的同僚?还是谁家的郎君?这年龄,莫不是谁家的风流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