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层纱帘,映出不远处正在拨弦的窈窕身影。拨开了去看,便见秀美的少女着一身素衣,头发似乎刚刚洗过,带着浓重的水汽,被一根素簪简单绾起,颊上、脖颈间还有几缕濡湿的碎发。一双手纤美如荑,十指尖尖,曲声自她指下流转,如珠落玉盘。
即便亡国亡家也没能磨灭她多年来的颐养尊容,皎洁无暇,像一轮好月。
都说楚女好腰,风致楚楚,的确名不虚传。只是不论是怎样的美人,约莫都是一样花团锦簇,不论多么不同,又好像都一样。美则美矣,转眼又忘了。只与人周旋久,自有一套虚与委蛇的本领。他起身,向那姑娘走去,“分明曲中愁云雨,似道萧萧郎不归。怎么无端的弹起《湘妃》了?”
“小侯爷……”少女似是沉浸在自己的琴音中,迟了片刻才惊醒过来,小白兔似的眼神望过去,就连笑容也很柔婉,“没什么。我也不知道……原先是想感念您救我出来,只那时匆匆一面之后便不再得见,到了今日您再请我来,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怎么地,就弹了这一首……小侯爷莫怪。”
霍星流单手去托她沉下去的臂,“嗯。有些忙。这不是一忙完便想起你了。”笑了笑,“对了……好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施施然扬起脸,用爱慕非常的眼神望着面前的英俊男人,“小女闺名,同姝。”
“对了。静女其姝,我记起来,在你们梁氏姊妹里,便数你最出挑。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有这般爱花怜花之情。”霍星流轻轻抓着她的臂,到一旁与她同坐,似乎有意无意的说起,“对了。你是不是有一位小妹,叫……梁鸢?”
梁同姝有那么一瞬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自己明明才是那个被一眼看中的人,怎么才几日就被忘了名字,偏偏别人的……尤其是还是她的,就记得这么清楚?可再一抬眼,又忍不住沉沦在男子俊朗又深情的脸庞中,语气变得款款,“有。但……我并不觉得和她是姐妹。小侯爷忽然问这作什么?”
“说来也怪。宗谱上有这个人,可去遍寻不着,我叫人去查,也几乎全无讯息。原是不记得,今日想起你,忽然想起这件事。只是随口一问,你若与她有什么渊源不快,大可不说。”
“这样。”她不愿显得太小气,忙摇摇头,“小侯爷误会了。我并非说得气话。梁鸢那丫头的生母是个洒扫宫女,一生只见过父王一面。至于她,被生下之后便住在冷宫附近的偏殿,空有个王姬的头衔罢了。不光是我,宫中的那些子女几乎都不曾与她往来。她不见了么?多半是被烧死了吧……”
这话脱口而出,之后才惊觉显得太刻薄,连忙又找补,“她住的那处偏僻破落,素日里没什么打点的人。那日的火势那样大……就连我,也是因为自小到大的奶娘拼死护我,才教我侥幸活至今日。奶娘待我极好,除了父母亲之外,她便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她虽年轻,却在耳濡目染下深谙女子以退为进的那套心机,越说越哽咽,暗地里又掐手心,不多不少挤出几滴清泪。正是一枝梨花春带雨,好不怯弱娇柔,令人无限怜惜。
果然,小侯爷伸手来为她揩泪,语调很温柔,“没关系。以后也会有人对你好的。”
“小侯爷……”梁同姝起身,往他的怀里扑,“小侯爷,我好怕。我只是深宫里的女子,什么家国兴亡,什么中原逐鹿,我从来都不懂得。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若、如若不是您……我连怎么活下去也不知道。”
她用哀恸的眼神凝望着他,小手紧紧扯着他的衣襟,“小侯爷,您救我,是否是真心怜我?我……真的可以相信您、托付您吗?”
其实梁同姝知道对一个将将另自己国破家亡的敌国将领说这种痴痴情话未免太唐突。可是她始终记得,那日宫门破,她与一众王公贵族被俘去大狱,度过一个彻夜无眠的夜后,霍星流便来了——他在那些人中一眼就看中她,将她赦了出来——这天底下,唯有‘情’这一字不问缘由,不知所起。
虽然曾经她最清高矜贵,可沦为阶下囚之后才意识到什么叫败者为寇——越是美丽的敌国女子,越容易落得悲惨下场,或是为奴,或是为娼,或是当街斩首,或是横尸街头。她害怕,她人生的前十七年都是被奉做掌心的明珠,如何接受得了这一朝一夕的乾坤转变?
她只是想活下去。并且尽可能的活好一些罢了。
从前父王母妃也最疼她,想来应该见不得她受苦,应当不会怪责她此时的所作所为罢。
霍星流生得英正清俊,温柔时眉目含情,端的是个人畜无害的翩翩少年。闻言扬起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摸了摸她的脸,“小姝不信?”
“我……我想听您亲口说。”
正说着,有人在外急切的叩门,一个低低的声音传过来:“小侯爷,醒了。”
霍星流神情闪过一瞬的雀跃,立刻放开了梁同姝,想想觉得太薄情,便又象征性地抱了抱她,“好姑娘,你乖,我有要紧事去忙。晚些,等晚些我回来,再同你亲口说。”
“小侯……”
他走得大步流星,梁同姝连第叁个字都没说出来,便出去了。
梁同姝在原处呆坐了半刻,最后终于鼓足勇气,走去床边。她慢慢解下腰带,将单薄的衣衫褪尽,就连簪子也脱了,任一头青丝披泄。便是这样,一丝不挂地躺了上去。锦衾尚有余温,有种陌生又好闻的气味,是方才留下的。
她紧紧地,用被子包裹住自己,好像在包装一个礼物。随后闭上眼,甜美得期待着被拆开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