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开元寺的开放时间还有十几分钟,正门口捧花提果、举着高香的信众已然是里叁层外叁层。
叁殿之外便是僧寮,其外的回廊尽头则是后门。此时门边立着一黑西服、一白西服两个门神也似的保镖,正望向寺内方向的一队来人。
“多谢师傅行此方便,得敬头香,偿我心愿。”只见一个神高神大、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向知客僧合十道,“呢次时间匆忙,无缘拜会大师傅,下次定当再呈敬意。”说着,他转向旁边一个青年男子,又道,“车仔,之后的供养,你要亲自操办,万不可怠慢。”
“天养哥放心。”车宝山称是笑道,亦向旁边的僧人合十作礼。
“施主礼敬叁宝,善莫大焉。”知客僧回礼罢,送他二人出门。
原先立在门边一黑一白的两个保镖在前开路,行至一辆黑色的宾利旁,打开车门。
蒋天养摆摆手,对那二人道:“蓬黑、乃白你两个在车上等就好。”言罢,转向一旁的车宝山,“车仔,陪我走走?”
车宝山自无不可。
绕到正门口,香客、游客正鱼贯而入。
蒋天养在门口驻足片刻。车宝山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知他是在看门口的人群,还是匾额上斗大的“度一切苦厄”五个字。
蒋天养戴着一副橘色的透明墨镜,光线一晃便完全遮住了一双锐利的狭长眼睛,岁月沟壑刻伏在脸颊上,更显威仪。他此时面无表情,车宝山却能感觉到,天养哥心情不好。
只片刻,蒋天养抬步又行。
此时虽是清晨,但因初一、十五有庙会,不少流动摊贩也已支了起来,多是贩售香烛灯蜡与花果糕点,道路两侧是南洋风格的骑楼,陆续已有店铺开张营业。
蒋天养停在一家刚开门的甜汤店门口。
“呢家李记甜汤……竟然还在这里。”蒋天养喃喃一句之后,径直进门坐下。
车宝山素知蒋天养只钟意金碧辉煌的享受,此时见他大剌剌坐进这简陋小店点甜汤,颇有点意外。
“当年亚爸带我返乡扫墓,每次都会来这里饮甜汤。”蒋天养说着,朝车宝山笑笑,“那时候,你仲未出生呢!”
是了,上任洪兴龙头蒋震,从他庶出小儿子蒋小宝出生那年,便开始缠绵病榻,好好歹歹拖了四年,终被肺癌磨去了生命。可能也是因为这个老来得的幺儿,来得并非欢愉时光,车宝山对五岁前的模糊记忆里几乎没有关于蒋震的什么印象。
老板端来甜汤放至蒋天养面前。粗瓷大碗里满满堆着陈皮白果、番薯、绿豆与鸭母捻,不过叁元钱。
“车仔你话,大师傅是真的不在,还是不愿见我?”蒋天养话是疑问,神情却仍倨傲非常。
“天养哥诚心供养,如果不是大师傅刚巧在外地回不来,点会不见您呢。”
蒋天养冷哼一声:“呵,我是诚心,但我估我那个死鬼亚哥,比我更诚心。”言罢,蒋天养发觉自己心生毁谤之意,多少悻悻,便换了话题,“宗祠那边呢,有回复么?”
“对方话仲要开会,集体讨论。”
“艹!”又不是自己满意的情形,蒋天养大为光火,狠狠摔下瓷勺,“班老不死的,咁不识抬举!”
车宝山赶忙相劝:“天养哥,唔使劳气。班老鬼摆谱而已,点都不会同真金白银过不去。”
此次回潮汕老家祭祖,原本就只是一个名头。毕竟不是清明也非祭日,实是蒋天养趁胞兄蒋天生因火石洲大战被港府敲打惩戒,来潮州老家抢势立威罢了。此前十几年,蒋天生以蒋氏宗祠的名义资助当地的两岸文化促进会、海外同乡会等等,最出名的一桩邀买人心之举,便是每年给村里的老人发礼物金帛,年龄以60岁为界。天养为压天生一头,提出要由他主持,改为以50岁为界,帛金也翻了一倍。如此厚利,原本以为对方必是立刻感恩戴德,不成想却被什么集体开会讨论的理由来推搪,也难怪蒋天养恼怒。
自古财帛动人心。人家不要,自然有理由,无外乎不想得罪蒋天生罢了,这是明摆着的。只是如若被拒,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蒋天养岂非下不来台?
“天养哥你放心。呢单嘢,我来跟。绝不会落您个面。”
听车宝山如是保证,蒋天养心里的气顺了不少。之后,车宝山致电蓬黑,令其开了车来,送蒋天养先行回港。他则留下来处理后续事宜,翌日再返。
从上午到傍晚,马不停蹄见了几拨人,勉强谈妥。难得晚上没有应酬,车宝山回了酒店却也静不下心休息,干脆四处走走,又转回到开元寺前。
逢庙会时的夜市更热闹,虽说繁华程度远比不得油尖旺,但吃的玩的,也是应接不暇。寺前一段的街道边竟还有一处露天的讲古摊,一个戴眼镜、半秃顶的男子,穿廉价西服,拿一纸折扇,看着违和。
说的正是《隋唐演义》里李世民杀兄一段。
太阳底下,果然无甚新事。车宝山心中不畅,放下一百港币,起身离去。
此行诸事不顺,可见蒋天生威势之深。天养哥想要夺他龙头之位,重掌洪兴,到底有多少胜算?车宝山不愿想,甚至也不敢想。
难啊……车宝山知道难。但这是天养哥的夙愿。而蒋天养之所想,便是他车宝山之所想。唯有成其所想,才能报答天养哥对自己的教养抚育之恩。
无论多难。
廿载的光阴与尊严啊!这是蒋天生欠天养哥的,也欠他车宝山的。
走出路口,正要叫车,空气中飘来一丝甜味。车宝山寻嗅望去。
一辆卖糖葱薄饼的叁轮车。
糖葱啊……这样的特产,Faye应当没有吃过吧?
忽如其来的想法让车宝山自己也愣了一下:如何突然想起她了……难道是这甜味么?
见他驻足,小贩忙来推销:“哥哥仔,尝下现做的糖葱饼呀?”
现摊的薄饼,包上糖葱、芝麻碎和香菜末,脆甜可口,离了潮汕地界还真不容易吃得到。
车宝山不喜欢吃甜的,却买了一包糖葱。
带回去,明天叫亚Mike送去给Faye吧!车宝山如是想。
次日一早,另有两地牌的豪华房车送车宝山返港。过关时,排队的前一辆车似是很着急,频按喇叭,颇为刺耳。原本闭目养神的车宝山皱眉前望,见前面是一辆半新不旧的本田:不知所谓!按喇叭有用么?该等不是还得等么。
但是铭寅真的非常着急。
他作为太子条line的揸数人,奉急命来深圳这边支取太子名下夜场的钱款,筹措火石洲战后的安家费,却没想到手下私挪了公司的现金去还赌债。他这一趟除了账上的大窟窿,竟然一个镚也拿不回来。
“只得这些钱?”太子捏着铭寅递过来的计算器,瞪着上面的数字,简直匪夷所思,“我平日不赌不嫖,点解账上只剩二百万?”
“太子哥,你是不赌不嫖,但这半年我们与东英晒冷,到处都要开销,又没什么进项……”
“我不是还几栋物业么?直接抵给银行套现不就可以了?”
铭寅擦了擦额汗:“可能您太专注江湖事,没留心出面的情况。年初香港楼市大跌,您那几栋物业现在都成了负资产。何况有几层商铺本身也没还清按揭,根本不能再拿去二次抵押。”
“那……那就把什么陀地费、保护费统统加收一倍!”
“这、这……经济形势不好,那班老板前阵子还集体来要我们减价呢……”
“艹!”太子大爆粗口,将计算器狠狠掼碎在墙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
原是,火石洲之战后,双方清点死伤,洪兴这边亡者叁十余人,重伤百余人,其余者多少都有轻伤。东英多亡十余人,总体差不多。为免后续麻烦,近百亡者统统坠石沉海。然而如此大的数量,总难免几条尸体四散漂浮,没几天便见了报。警方此前只听有大型械斗的风声,不见实据才未大动作。何况九七在即,如此顶风作案,港府岂能容忍,清剿整顿旋即铺遍港九。各大帮派风声鹤唳,尽皆蛰伏,躲避风头。
只是下面人能躲,顶头的又躲去哪里呢?
蒋天生简直是焦头烂额。他早已打定主意,移家美国,但也不能说走就走。原本稳住港府、虚与委蛇的转移计划,被火石洲之战彻底打破了。竟然B京方面也辗转传来申斥之意,洪兴龙头岂不心惊?此时想到从来偏爱的太子竟是始作俑者,蒋天生更是心恨不已。
在蒋天生心里,太子从来不仅是手下爱将。
论历史渊源,洪兴是一个年轻帮派。当年蒋震过世,蒋天生继位,虽是父死子继,好像是立了个家传的规矩。但实际上就继任问题,曾闹出多少风波。原本蒋震的意思是天生、天养两兄弟行双龙头制。奈何天生、天养水火不容,而蒋天养论武功、威望、地盘,甚至隐隐强过胞兄蒋天生。之后,一半是天生手腕,一半也是冥冥之意,蒋天养一支的势力被警方扫得七七八八,人也远走美国。然而,剩下几个与蒋震一同打天下的股肱堂主,却也不服天生,更不满如此家天下的安排,相继出走。之后的洪安社、洪义社、洪乐社,都是这么来的。
虽然,随着蒋天生二十年苦心经营、纵横捭阖,当年那些出走的小帮派,要么回巢,要么被洪兴蚕食消化,什么名头也无。但每每回想起即位之初的艰难情境,蒋天生也不免唏嘘。那时他身边除了陈耀,再无一个心腹,手下更是没一个能打的。太子是他一手栽培,一步一步提拔上来的,情分不比寻常。
太子份人均真,性情豪爽,在洪兴下层极有威望。加之他资历也是够的,蒋天生这两年,益发属意太子作为自己的接班人。届时自己做个太上皇,遥控指挥,是最好不过的。
可是蒋天生怎么也没想到,太子为打火石洲,情利兼施,竟组织其余11区的揸fit人请愿开战。说是请愿,与逼宫又有什么区别?
其实蒋天生也知道,太子对自己赤胆忠心。若说太子要反他,他自己都不信。但太子如此骄横行事,着实触犯了洪兴龙头的绝对权威——其他揸fit人会怎么看、怎么想?他们会不会觉得自己制不住太子了?
何况,蒋天生是想将龙头之位传给太子的,可这件事真真暴露了太子要命的性格缺陷——意气用事、毫无大局观!回归在即,太子就这个城府气度,怎么放心将洪兴交给他?
蒋天生心中烦郁,商议火石洲善后之时,都没有露面,只派了陈耀传达,同时特意嘱咐,叫上陈浩南。
是了,这次事中唯一让蒋天生颇感欣慰的是,12揸fit人中总算还有脑子清醒、眼界开阔的。
便是陈浩南。
太子虽是莽汉,却也不傻,他感受到蒋天生的不满态度。
可火石洲是洪兴大胜呀!且一举打残了宿敌东英——五虎全覆,东英的士气已低无可低,说不好便会一蹶不振。自己为社团立下如此汗马功劳,蒋生不予嘉奖,还给我脸色看?太子也是满腹怨气。
尤其此时眼角瞥向旁边静静坐着的陈浩南,太子心头更堵了。
12揸fit人中,除了自己,蒋生唯独叫了陈浩南来商议善后。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在蒋生心里,靓仔南已经与自己平起平坐了么?
如此意乱神烦、五味陈杂,当陈耀报出安家费统共1906万,蒋天生代表洪兴出一半,另一半要他们参战的12揸fit人自行解决之时,太子当即站起,表示那一半他甘子泰全全担了。
“一半就是953万,不是笔小数目……”陈浩南话说一半,咽了回去。
“咁又点?”太子随即冷哼,“你以为我付不起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浩南眉头微皱,仍是好声好气道,“呢单嘢是大家一起的决定,应该摊匀负责。”
“艹,不是吧,亚南。用得着么?你一百,我一百,募捐么?我太子话担得起,便是担得起,唔使再婆婆妈妈!”太子言罢,起身便走,丝毫商量余地也不留。
陈浩南感受到太子的不友善,心情不免低落。
看来他还是介意自己之前与他唱反调,不同意他打火石洲。陈浩南暗暗叹息,但想来,他们多年友谊,太子也不会真的记恨他罢!
记恨的确说不上,警惕却是实打实的。
这几年陈浩南在江湖上风头益盛,蒋生对他也越来越器重。以往因为彼此地盘一在尖沙咀、一在铜锣湾,隔着海感觉不明显。如今太子心下算了算,他俩的另一个共同好友大飞,是香港仔揸fit人,与陈浩南平时都在港岛活动;再加上陈浩南曾经的得意门生大天二娶了大飞的妹妹kk,是以大飞从来与陈浩南更亲密些。大天二已是观塘区的揸fit人。日前陈浩南扶持了一个叫灰狗的新人接任北角区揸fit人。再有,他之前的门生山鸡去了台湾,也在蒋生的授意下遥领了柴湾区的揸fit人。山鸡派来一个美女蛇一样的代理人亚夜代管柴湾,这亚夜不知什么时候也跟陈浩南不清不楚地总凑在一起。如此算来,他陈浩南在洪兴的影响力,竟已辐射了五区之多,根本是半壁江山!
“太子哥,我、我倒是有个提议……”
太子混乱的思绪被铭寅吞吞吐吐的声音拉了回来:“有话就说!依依哦哦的做什么?”说着,没好气地往旋转椅上狠狠一坐。
“我怕讲了,太子哥更加劳气……”
从烟盒里抽出一根万宝路,太子勉强压住语气:“你快讲。我不生气就是。”
“953万减掉手头的200多万,还有将近700万。一时片刻,肯定是凑不出来。所以,不如……不如请南哥帮手吧。”
“艹!”太子闻言大怒,一把将桌上杂物尽数扫飞,起身指着铭寅吼道,“请靓仔南帮手?我出来行的时候,他毛都未长齐!我搞不定,要靠他帮我?”
铭寅见此,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太子咒骂着在办公室踱来踱去,最后干脆摔门而去。
走在尖沙咀的繁华街头,太子情绪爆发之后,逐渐冷静下来。
从哪里去筹700万呢?
虽然不合规矩,恐怕只能预缴保护费了。只怕这也不够……实在不行,庄亚琳手里还有几个的士牌照,若能卖去一个两个,也是一笔款项。
难道自己已经混到要变卖女友资产的地步了么?太子悲从中来。
沉重的步履经过一家富丽堂皇的大酒楼,此时正办婚宴,喜气洋洋。太子无意中瞥见那印着新人照片与名字的海报——梁东明,金可儿,确是郎才女貌。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