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肇这句说出来,她突然就呆滞了。
继而,她的嘴唇在打颤,整个人都在发抖。
这才是最致命的一击。
一直以来,周雪琴对周巧芳一般,但很疼弟弟周福龙,跟小旺和小狼一样疼。
毕竟那是她弟弟,最亲的人。
她以为自己只要到了广州,就能用弟弟办的新的证件出国?
以为这世界上只有她弟最亲?
可当她总是把爱当成一柄刀,捅向孩子的时候,哪知她最疼的弟弟,也拿爱做成一柄刀在捅她。
连她出逃的证都是假的不能再假的。
这就证明,她弟从来就没想让她好过吧?
再想远点儿,她卖了油,拿着钱,肯定要去找她弟的。
现在她弟就会瞒报房租的数额,等她拿着钱去,她弟会不会把钱给私吞了?
周雪琴望着纸和笔,过了好半天,突然一声尖叫。
可惜审讯室是隔音的,她喊的声音再大,外面也听不见。
笔录就在桌子上,周雪琴真想一把把它撕掉。
但撕掉之后,她能好过吗,冯哈和吕大宝几个,她可以供述。
她最舍不得的,是那些黑油,她想凭黑油,独赚三百。
可要她弟都背叛了她,她这么一个孤女人,拿着三百万,要出不了国,会不会被福建那边的地头蛇们追杀,会不会,她依然得被公安抓住?
阎肇站起来,准备要走了。
周雪琴也慌了,连迭声说:“阎肇,我不要缓刑,也不要坐牢,这事儿你必须帮我,要不是因为我重生了,要不是因为我忍痛离开了你们……”
阎肇已经到门口了,手拉着门把手,突然回头,声音极低沉的说了句:“周雪琴,你说你多活了一辈子,小狼卧床不起,小旺长成了一杆竹杆,还是弯的,你说他们一个病一个废,一点出息没有。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陈美兰跟你一样,也重生了,她明知我们父子要活成你说的那样,还依然决然的,嫁给了我?”
周雪琴没反应过来,望着阎肇。
阎肇重复了一句:“你是在明知吕靖宇要飞黄腾达的情况下嫁的吕靖宇,陈美兰是在明知我们父子前路悲惨的情况下,嫁得我。”
说完,阎肇拨腿而出,出门走了。
独留周雪琴,惊愕的站在原地,过了好半天,扑腾一声,她坐到了椅子上。
陈美兰也重生了吗?
她明知道小旺会是个废物点心,小狼还会是个病秧子。
在那样的情况下,她嫁给了阎肇?
怎么可能?
既然她重生了,为什么不早点嫁给吕靖宇,继续做首富夫人,做富二代的妈。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周雪琴发现一个残酷的现实。
陈美兰没有嫁给首富,可她现在有一个全国驰名的服装厂,还有一个全国驰名的奶粉厂,假以时日,只要这两个厂子能上市,她就是首富。
她是没有嫁首富,可她自己眼看就要成为首富了。
重生整整八年,在这一刻,周雪琴坚持了八年的信念,才真正轰然崩塌。
所以她忙了一辈子,到底忙了个啥?
儿子不认她,弟弟背叛了她,苦心教育的吕二妞自打出了国门就再也没有音讯,吕大宝又是个什么东西,教唆青少年吸毒,犯罪,迷奸未成年少女。
猪狗不如的东西。
而这一切,难道是她的错吗?
周雪琴绝望的坐在椅子上,这个念头一旦涌入脑海,它就挥之不去。
为什么她养的时候小旺和小狼会是那么个样子,换成陈美兰就成好孩子了。
可笑吧,多浅显的道理,周雪琴用了整整八年时间才搞明白。
可这个真相太残酷了。
不是孩子本身不够优秀,是给她养废了?
吕大宝上辈子明明是个富二代啊,难不成是给她养废的?
一个人否定自己,是件特别可怕的事情。
而现在,即使周雪琴不想否定自己,但真像扑面而来,砸在她的脸上。
她不得不正视手腕上冰冷的铐子,也不得不正视这间逃不出去的审讯室。
还不得不正视一件事情,一旦她不供述那几个少年犯,不供出黑油,她就得把牢底坐穿的事实。
目光落在口供上,周雪琴竭尽全力抓起笔,却怎么也写不出自己的名字来。
……
再说阎肇。
从市局出来,局长专门留了司机等着,把阎肇送回了家。
放寒假了,孩子们就会睡得晚一点。
这会儿已经快十一点了,阎肇下了车,刚进自家院子,就听见有个男孩儿的声音:“我那么喜欢你,你喜欢我一下会死吗?”
阎肇顿时又是毛发一竖,这是小旺吧,是皮痒,想挨打了
不过这不是小旺的声音,应该是小狼。
小狼才多大一点小屁孩儿,怎么会说这种话?
紧接着又是圆圆的声音:“我现在郑重宣布,这座山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包括你。”
小丫头说的这又是什么,听起来怎么那么好玩?
紧接着,俩孩子就是哈哈一阵笑声。
阎肇一把推开门,应声而起的正是小旺,站起来就是一声:“爸。”
俩小的正在茶几上写作业,看阎肇进来,也喊:“爸爸。”
圆圆蹦起来就进厨房了:“爸,你还没吃饭吧,我妈晚上烙了牛肉馅饼,等会儿啊,我给你热。”
阎肇的目光落在小旺脸上,少年挺拨的身姿,两条既瘦又修长的胳膊,穿个大背心儿,两只眼睛里满满的心事,眼巴巴的看着他。
周雪琴是他的亲妈,人是他找的着的,案是他报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孩子堪称大义灭亲了。
他应该也很担心,不知道周雪琴会不会影响小狼的前途,不知道公安会怎么处理她。
不过父子之间不需要说太多,阎肇朝儿子点了点头,小旺本来悬提的一颗心,顿时就放下来了。
孩子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他爸解决不了的问题。
“家里有红油猪耳朵,凉拌黄瓜丝儿,爸你坐餐厅等着,我去给你端。”小伙子语调轻跃的说。
进了厨房,他在圆圆额头上弹个榧子,来了一句:“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
圆圆顿时噗哈哈的,一阵笑。
而小狼,又追一句:“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需要吗,不需要吗,需要吗?”
圆圆就又是一阵笑,前仰后合,牛肉馅饼都要给她烙焦了。
就不知道这帮孩子,有什么好笑的。
阎肇关了电视,推门进卧室。
陈美兰就在床上,洗完澡,披散着头发,正斜躺在床上在打电话。
阎肇于是缓缓坐到了床沿上。
在泰国的时候,他只知道那么一种可能性,他和陈美兰的缘分是苏文强求来的,但那时他尚觉得,即使人生有另外一种可能,他的俩儿子差不到哪儿去。
即使去年刚刚回国的时候,陈美兰就跟他说过,小狼会得白血病,小旺也过得很辛苦,那时在阎肇的心目中,小旺依旧是现在高高瘦瘦的样子,小狼也是白白净净,可可爱爱的样子。
直到今天在审讯室里,周雪琴的一顿狂喷。
关于上辈子的狰狞面目,它正在阎肇脑海中一点点的补全。
肿的像发面馍头一样,永远躺在病床上,毫无生气的小狼。
那已经是他不敢想的样子。
因为经常背着东西四处贩卖,又因为经常蜷着睡,没有发育好,弯的像个弓一样的小旺,又会是什么样子?
他还会找一个胖胖的,像冬瓜一样的女孩做女朋友?
那个胖的像冬瓜的姑娘,这辈子小旺还会遇到吗?
而陈美兰,她是见过的,她见过长大后病歪歪的小狼,也见过弯的像根弓一样的小旺,更见过他的满头华发。
可在陈家村初次相见,她却毫不犹豫的嫁给了他。
这就是爱吧,哪怕她总说自己爱不上他。
可要不是因为爱,她怎么能有勇气,在已知结果的情况下,走进他的生活?
所以阎肇曾经深信不疑,后来怀疑过,但现在他依旧深信不疑。
陈美兰是爱他的,就跟他爱她是一样的。
但他还有个问题,于是一直静静的等着,等陈美兰在电话里,跟薛鸣放聊完271的工作,收了电话,替她放到床头柜上,又把陈美兰要用的梳子,面霜,以及润手霜全拿了过来。
看她梳顺了头发,轻轻往脸上擦着面霜,这才问:“美兰,你说阎明琅会得白血病,我总觉得,它当有个契机,那个契机,到底是什么?”
上辈子得了,可这辈子没得,肯定是因为一个契机。
而让小狼得病的契机,那个契机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