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素忐忐忑忑走上前,奚氏便将她揽进怀里,她身上的香气也极好闻,然而未等阿素分辨出究竟是哪几味香调和而成,一双柔软而冰冷的手便掐上她的脖子。
阿素顿时喘不上气来,睁大眼睛望着对面的奚氏,只见那极娇艳的美人冷冷道:“还我女儿命来。”
阿素一面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一面想的是,她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而另一厢,奚氏刚告退,元娘便伏在蓝氏膝上嘤泣。蓝氏知道她自嫁入王府,受了许多苦,默默抚着她的乌发。
元娘含泪道:“若不是阿娘当年定要将我嫁入王府,又如何有今日这艰辛,三郎是待我很好,但待别人一样好,王府常进新人,我又无子嗣倚仗,每日谨慎小心,生怕被挑了错处,黜回家去,这日子岂非煎熬。”
蓝氏叹道:“再等等罢,此番送五娘去不就是为了万一,她生得那般样貌,能留得住人,又是那样的出身,以后即便有了孩子也是养在你身边。”
元娘已猜到母亲是这番打算,冷道:“阿娘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蓝氏道:“说什么傻话,阿娘还不都是为你打算。”
元娘正欲分辩,忽然听见一阵吵嚷,有人高声道:“东厢失火了!”蓝氏按住元娘的手起身,便见东厢窜出来一阵小火苗,又迅速被拎着水桶的仆役扑灭。
几个婢子扶着一脸苍白的奚氏和阿素出来,蓝氏望着她们身上的灰烬皱眉道:“怎么回事?”
阿素猛烈咳嗽,奚氏低声道:“许久未见五娘,想是情急了些,碰翻了火盆。”
阿素捂着脖子想,幸好自己机灵踢翻了火盆,不然不知有没有命活。奚氏柔柔弱弱,楚楚堪怜,怎么也看不出竟会有如此刚强的心性,阿素不由心生惧意。
蓝氏叹道:“罢了,也该回去了。”
阿素闻言松了口气,然而随蓝氏走出正厅的一瞬间,奚氏又回眸幽幽望着她,冷冷做了个口型。
她分明是说:“看你能躲到几时去。”
阿素忽然打了个冷战。
随元娘坐着牛车回了王府,琥珀已在她房中备好了驱寒的热汤,阿素沐浴完,端过来一口饮尽才觉得一阵暖意散入全身。她坐在床上将那几颗珍珠玉髓找出来,递给琥珀道:“你去兑些钱给你阿耶看病,若还有剩下的,便先替我存着。”
琥珀含着泪千恩万谢,阿素紧紧抱着白团子倒在榻上,怎么也不明白奚氏为何知道她已不是五娘。
然而令阿素始料未及的是,第二日有件更大的事情正等着她。
最开始只是府中的下人在赵王的卧榻下扫出了个符人,上面用朱砂写着李静玺的生辰八字。
此事报给王妃,元娘的脸一下便煞白,命人不许声张。然而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当天晚上李静玺便得知了此事,他坐在堂上,握着那个符人,脸色深沉,身边坐着不发一言的元娘,下面站着诸位孺人与各自的婢女。
阿素偷偷扒开人群,见到那符人便了然,这厌胜之法是宫中大忌,孝德皇后王氏便是因此被废死在冷宫。后来今上察觉王氏实遭陷害,然而为时已晚,追谥孝德,许以皇后之礼下葬。若赵王府有人行厌胜,传扬出去,恐有大祸。无怪李静玺如此生气。
李静玺将那符人掷在地上淡淡道:“查。”
然而查来查去的结果竟在王妃的婢女处搜到了做符人的绢纱。阿素望着元娘苍白的脸,知道这事恐怕与她脱不了干系,应是另一种祈子的法子。只是她藏得隐秘,却不知是谁将它抖露了出来。阿素望着一脸镇静的陈孺人,心下有些怀疑。
元娘的侍女紫莺颤颤巍巍跪在地上道:“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那日五娘让奴婢给做个偶人玩,奴婢便用着绢纱做给了五娘。”
阿素心里咯噔一下,万万没想到,这口大锅竟是要甩给自己。她抬起头望元娘,看见她眼中的决绝之色,知道她真的要丢卒保帅了。
果然听她低声道:“是我没有管教好阿妹,竟出了这样的岔,请三王责罚。”
阿素叹了口气,只怕李静玺不会信。果然李静玺只是沉沉望了她一眼,并没有开口。
然而元娘却望着她道:“既如此,也不能在留你在府里,便送回去让阿娘管教。”
阿素忽然有个念头,元娘是要借此逐她出府,为什么?她一时想不明白,却知自己决不能回沈家去,奚氏还在那里等着自己。一时间竟进退维谷。
李静玺闻言摔了手中的茶碗,冷道:“你们做下的事情,真当我不知道。”
元娘和陈氏同时一哆嗦,李静玺起身拂袖而去。
元娘望着阿素对身边的人吩咐道:“送她回房去。”
阿素蜷在床上抱着膝,虽不知原因,但从寺中回来只过了一天,元娘便要将自己逐出王府,而李静玺却不会放自己离去,所以元娘必定还要找机会,下次不知还能不能过关。而若她回了沈家,奚氏要对她做什么,她便避之难避。一日之内,这天下之大,竟没了她的去处。
阿素思考了半夜,决定不能等着局面越发不利,还是先跑为妙,大不了便去找阿兄,他外冷内热,说不定便会帮自己一把。这么想着,便将琥珀替她存着的明珠又取了出来,藏在发髻里,抱着白团子亲了一口,低声道:“等我安稳了再来接你。”
第二日天刚亮,阿素不要人帮忙,换了身轻便的衣服便想出门去。只是偏门处一直有人看着,她犹豫了许久也没能上前去。待到巳时,她觉得不能再拖了,硬着头皮向门口走。
只是刚走出一步,便有个声音在身后道:“可找到娘子了,王妃请娘子去……”
那人话音未落,阿素心里便是一咯噔,下意识向前跑出两步,那人也急了,在身后追,阿素被他揪住衣领的时候刚好撞进一人怀里。
那气息有些熟悉,阿素只觉得被交领勒住脖子一瞬那力道便被卸开了,她抬起头,正见李容渊面色沉沉捏住那人的手。那人似吓傻了,顾不上手腕要折,赶紧躲在一边,又望着阿素犹犹豫豫要不要上前去捉。
阿素心一横,紧紧抱住身前之人的腰,小声道:“救救我。”
李容渊俯下身,将她从身上撕下来,淡淡道:“站这等一会。”
说完冷冷望了那人一眼,那人便瑟瑟缩在一旁不敢上前。阿素望着李容渊的背影,才发觉他身后跟着许多人,像是北衙的万骑统领,还有东宫的亲卫。外面也一片喧哗,似是已将赵王府团团围住,一群人浩浩汤汤如入无人之境。
只是她向来不听话,才不会站在原地等,而是远远跟在那队人后面,只见王府前厅两人一站一坐,外面武卫环立。
李容渊端起茶盏,慢悠悠拂开上面的浮沫,望着面色沉沉的李静玺微笑道:“三兄总不会不愿赏我这个面子?”
第14章 明抢 他伸出修长的指,轻拈她若悬胆的……
李静玺知他这九弟语气虽无不敬,身后亮着的却是真刀明枪,倘若只有万骑的人在府外围着也罢,横竖是兄弟,难道真要为一个小东西撕破脸不成。然而如今他身边站着的是东宫的亲卫,这便颇有些意味深长了,看来他所料不错,此次他身后之人是太子。
如此一来便有些棘手,难道要闹到太子面前再分个是非曲折不成。李静玺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似是知他所想,李容渊漫不经心地置了茶盏道:“三兄勿多心,不过是慈圣寺的僧人与我批命,说若要趋吉避凶,便要收一位女弟子,他说三嫂的阿妹生辰正相和,这才寻了来,与旁人却是无关。”
李静玺听他如此信口开河欲盖弥彰,越发确定此事与太子有关,他阴沉不定地打量了李容渊一番道:“如此,倒真是她的福分。”
望见他深信不疑的表情,李容渊知此事已成,微笑道:“那我便去接人。”话音未落,起身径自向外走去。
阿素本藏在园子的山石后面,忽然面前便涌来一队武士将她围住,李容渊沉静立在他面前,阿素却退后了一步。今日情急之下她习惯性抓他当救命稻草,然如今冷静下想,若跟他走,便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怎么算怎么凶多吉少。
然而此时已有另一列武士押着一辆厚顶华盖的马车停在她面前,李容渊只淡淡望了她一眼,阿素便知道,自己除了乖乖上车,再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她可怜兮兮道:“能不能让我去……收拾东西。”
李容渊俯下身,替她理了碎发,一字一句道:“什么都不用。”
阿素无法,然而她刚迈出一步,冯嬷嬷便带着琥珀与珊瑚奔出来,琥珀拎着个小包,手中还抱着白团子。冯嬷嬷将阿素搂在怀里直掉泪道:“我的心肝儿,这是做的什么孽,怎么就惹上了这样的事。”
然而她抬头,见周围都是森森的武士,依这阵仗看来胳膊拗不过大腿,敬酒不吃,罚酒可就更吃不起了,这么想着,便越发伤心起来。
她这一哭倒让阿素也不好过,只得用手攥着帔子,一边给她擦泪一边糯糯道:“阿嬷别伤心。”
冯嬷嬷闻言更是簌簌掉泪,琥珀在一旁紧紧抿着唇,片刻后下了个决心道:“娘子带我一起走吧。”
阿素一惊,琥珀忽然跪在地上,郑重道:“娘子与我有恩,无论刀山火海,我都愿陪着娘子。”阿素未答话,冯嬷嬷攥着琥珀的手,望着她哽咽道:“若有琥珀跟着娘子,老妪也能放心。”
说完又拿眼睛狠狠剜了一旁的珊瑚,珊瑚小声嘟囔:“谁爱去谁去,反正我可是不去。”冯嬷嬷起身要打,珊瑚赶紧一步三蹦地逃了出去。
阿素犹豫着望了一眼李容渊,他轻叹道:“也罢。”琥珀赶紧抱着白团子先行一步上了车。
与李容渊并肩出了王府,东宫的率府亲卫中郎将绍庭犹疑道:“今日之事,太子殿下可知?”
李容渊微笑道:“莫急,阿兄那里我自会与他说。”
绍庭心中一突,才知原来他先斩后奏,又见万骑的两位统领都在,此时与他相谈甚欢,称兄道弟。绍庭不禁暗叹,禁军一向桀骜,诸皇子中也只有眼前之人,丝毫不摆皇子架子,折节下士,才能收服万骑那两位统领。那厢约好了今日再去喝酒,李容渊转身向绍庭微笑道:“不如绍兄一起?”绍庭望着他,想的却是,果然同传言一般,他的邀约,令人很难拒绝。
李静玺望着挟着人如潮水般退去的东宫亲卫,阴鸷地想,他这九弟如今做事越发的沉稳,此番先兵后礼,阵仗摆开足够威慑却悬而不发,反倒是他拱手将人奉上。
待王府之外的北衙禁军也退去,元娘从后厅走出来,望着李静玺道:“若早两日将阿妹送走,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她心里其实松了口气,虽与料想不同,但终究还是将人送走了。
李静玺望了她一眼,元娘便将冯嬷嬷唤来,将前日里在慈圣寺中遇到李容渊的事情讲述一番,怯怯道:“依妾身看,应是他见了阿妹,便生了别样的心意。”
李静玺冷淡道:“妇道人家又知道什么,只怕此事是太子授意,不然哪能如此轻易让人与他。”
元娘虽有些不服气,但也不好顶撞他,只得道:“如今我父亲那里如何交代……”
李静玺道:“若他能拗得过太子,让他自己与太子说。”
而另一厢,那辆华丽的而宽大的马车晃荡了一路,终于停在丰乐坊西北隅的府邸前,琥珀抱着抱团子忐忑贴在阿素身后,怯怯问道:“娘子,咱们是不是要下车了?”
阿素透过蔼蔼薄雾般的车帘向外望去,朱门玉户,隐隐可见高低错落的檐角,廊下虽未列戟,却有武卫森严而立,凛凛生威。他虽未封王,府邸却占一隅之地,规格比照亲王。
阿素忽然想起前世,他本应十四岁出阁,已定下了日子,却生生推了一年,之后也未封王,只赐宫外居住。只有这早先赐下的宅第隐隐昭示着陛下之初心并非要对他如此冷落。
然而阿素却无从得知,他十四岁时究竟因何触怒了陛下,失了圣眷。他的整个少年时代只存在于她模糊的童年记忆之中。十五成婚,阿娘不肯委屈她半分,请陛下为他们另赐宅地建府,因而他婚前的府邸,她一日也未住过。而之后五年,他们经历了那些事,大部分时间在冷战,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时至今日,阿素才发觉,自己其实对他知之甚少,也从未懂过他。
就譬如现在,高门洞开,从石阶上迎下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半臂上绣着波涛般的红莲,雪白的帔子轻盈地拂过地面,如同行在云端。阿素竟从来不知李容渊身边竟有这样的美人。
琥珀一手拎着白团子,一手扶着阿素下了车。那美人走上来望着她轻柔道:“已等娘子许久了。“
阿素乌黑的眸子一瞬不转地打量着她,下一瞬右手便被牵住了,美人的手很暖,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她俯下身,另一手摸了摸阿素的头顶,微笑道:“真可爱。”
阿素嘟起嘴,她什么时候才能再长高一些呢。
第二日下了朝,李容渊穿过延正门走入东宫龙首殿的时候,太子李承平正心绪不宁,见他来了,发狠将一个折子掷在他面前,冷道:“你做下的好事。”
李容渊拎起那个折子看了一眼,上面赫然是监察御史参他行治不检疏议。他笑了笑,随手将那折子又扔回案上。李承平气不打一处道:“好得也是个四品京官女儿,说抢便抢回府中,还让万骑的人围了赵王府,做出这样的荒唐事,你以为孤当真能护得住你?”
李容渊淡淡道:“阿兄可知,那人是谁?”
李承平不耐道:“是谁?”
李容渊道:“是当日与永宁同坐一车的五娘。”
李承平呆了一瞬,忽然明白了其中关窍,开口道:“是她……当日你说过那小娘子终究不能落在外人手里……原来竟是为了孤?”
李容渊道:“不错,这事我来做,不过是一桩风流逸闻,与兄长自没有干系。”
李承平犹疑道:“可你当日不是说要再等些时日。”
李容渊笑道:“昨日我方巧在寺中遇她,便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李承平沉声道:“所以你带万骑的人去围王府……”
李容渊淡淡道:“自是为了将这事闹得人尽皆知。”
李承平指着书案道:“那这些参你的折子?”
李容渊微笑道:“也是我叫他们写的,为的是将这事坐实。如今人在我府上,断没可能再走漏风声。”
他将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李承平忽然心生一阵感动,如今才知竟错怪了他,果断道:“这件事办得好,孤要如何奖赏才好?”
李容渊叹道:“不求阿兄赏赐,只求阿兄体谅我的不易。”
李承平越发感动,似知他所想,李容渊话锋一转道:“其实我确实有件事与阿兄商量。”
李承平道:“何事,尽管说来。”
李容渊道:“明年的春闱,扬州参试的举子,我要加一人。”
说完,执笔写下一个名字递与李承平,他的字是极好的,李承平望着那个名字皱眉道:“姜远之……为何孤从未听闻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