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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顿时笑作一片,安泰是太后爱女,先帝时荣宠已极,方才的话也只适合太子妃说,她与王皇后皆出自高门郡望,此言一出,既讨了安泰的好,也彰显出她不同寻常的地位来。
    今日本是小公主满月,这话题一引,正事被冷在一旁,无异喧宾夺主。淑妃将女儿抱在怀里,温温婉婉坐在一旁,唇畔带笑,眉目间却隐有哀愁,楚楚堪怜。然实则她再明白不过,王皇后失圣眷多年,只在太后这里勉强维持体面,于内廷她位同副后,自不会争这一时。
    只可惜这次她又得一女,若是一子,也能稍微帮衬着些六郎,她望着年轻娇艳,春风得意的太子妃杨氏,微微扬起唇角,这样的日子恐怕也不多了。
    安泰忽抬眸对元子期道:“暑气一晕,这般燥热难耐,夫君重去燃一炉香来罢。”
    贤妃阴氏笑道:“如何能劳烦天家娇客。”要唤宫人,却被顺颐用眼神拦了,她知道安泰只是不愿让驸马被这些后宫之事污了耳目。
    元子期一笑,姿态娴雅走到殿内一角,从腰间蹀躞带下取下一丸香,修长的指将其碾碎,投入熏炉,以香箸拨之,有沉静的烟气漫上来,引得一片状不经意的回眸。安泰望着他长身玉立的身影,有些怔怔,他本有出世之才,只因尚主,如今是卫尉少卿,不过闲职,只能寄情山水,潜心教女侍香,如潜龙困于池,倘若未做驸马,又会……
    窦太后见安泰心不在焉的样子,知她挂念爱女,想唤人抱过阿素,此时却见阿素的傅母蔡夫人急急惶惶奔进来,叩首在地上瑟瑟发抖。
    窦太后神色一变,安泰也敏锐察觉不对,起身道:“怎么?”
    蔡夫人抬起头,流泪道:“奴婢万死,寻遍了各处也不见小县主。”
    安泰一颤,窦太后沉声道:“那么多人跟着,怎会不见?”
    蔡夫人哽咽道:“原本无事,过了午虢国夫人抱了她去凉殿小憩,奴婢再去寻,便一点人影也寻不着了。”
    虢国夫人这四字一出,下面便有些暧昧不明的目光交接,最后都落在淑妃身上,这些时日她不便侍寝,隐隐有传言她那位侄女与陛下颇有些不清白。
    王皇后大约也曾听闻此事,目光严厉,她出身高贵,最不喜轻浮。贤妃知她心事,轻声道:“小门小姓,无怪如此。”
    淑妃艳冠后宫多年,与她比之,他人皆失意,无怪贤妃意有所指。所以旁人言语她向来一笑置之,况且广陵高氏虽不及七望却并非小姓,她的两位兄长,一位是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是实实在在的宰相,而另一位则是南衙的左羽林将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郇国公的孙女,赵王妃沈氏微微叹了口气,她祖上是武将,贵以勋功,这样的出身在诸王妃自不算好,所以重要场合她向来如履薄冰,生怕说错一句话被指摘了错处,此时不禁又坐得更端庄了些。
    这边各怀心事,那边焦急的亲娘已经几步走到殿下,就要亲自去寻爱女。元子期揽过安泰,望着蔡夫人沉声道:“你将今日的事再讲一讲。”
    然而话音刚落,便有人缓缓步入殿中,安泰望见那人眼睛便是一亮。身边有人轻声忧道:“九郎?”安泰知是他的养母德妃。
    阿素从那人怀里直起身来,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带着困意拖着长长的尾音唤道:“阿娘。”
    安泰又嗔又喜,李容渊望着她微笑道:“我见永宁在凉殿里睡着,便抱她出来走一走。”
    窦太后见外孙女连袜履也未穿,不悦道:“怎么能让她光着脚。”
    知道窦太后一向不喜欢自己,李容渊将阿素交给安泰,肃然立一旁听她训斥。
    即刻有宫人趋步上前,捧上一双缀着硕大明珠的小小翘头履,十一岁的元剑雪接了过来,自告奋勇要给阿妹穿。
    阿素望着阿兄捉着她双足严阵以待的样子,只觉得痒痒的。
    “笨。”她在阿娘怀里认真嫌弃起自家兄长来,元剑雪垂着睫毛,闷声给她穿鞋。
    之后阿素一转身便看到了阿娘身边的耶耶,殿内香香的,她深深吸了口气,细声细气道:“是龙脑,伽罗,唔……还有一点点麝。”
    “只有这么小这么小一点。”她眸子闪亮,伸着小手认真地比划。
    元子期微笑道:“我的乖女还是这般聪敏。”这是只属于他们父女俩的世界,安泰纳宝般将女儿抱给夫君。
    然而就在投入阿耶怀中的那一瞬间,阿素忽然就醒了过来。
    她睁开双眼,黑暗中满目是鎏金顶上垂下的层层帐幔,一角的香兽吐出袅袅青烟,她自知如今身在长秋殿。却寒帘外有细微的声响,她也知是殿中的女官青窈身姿轻盈地走了进来。
    “几更天了?”阿素蜷进榻上缠缠绵绵又柔软的锦丝中,闷声道。
    青窈轻声答道:“回禀皇后,现下已是五更了。”
    第2章 芳华   他另一手正虚扣在她腰上,握着她……
    原来已是五更了。
    夜昼之分为晓,一月之初为朔,此时正是残夜褪尽,万物更迭。记忆中阿耶的面目早已模糊,阿素靠着隐枕,不知为何自己又重温那样的旧梦。
    她含着怅惋的眸光空茫地落在榻角的金狻猊上,低声道:“掌灯罢。”
    知她向来睡不安稳,青窈整夜守在帷幕之外,此时唤一列宫人来升起幔帘,内殿四角浑圆的夜明珠发出柔和的光芒。
    身下的眠榻实在太大了些,绵绵延延,她倚在深处时只能朦朦胧胧望见宫人们步伐轻盈的身影。淡淡的珠光如同一团团缥缈的雾气浮在虚空里,青窈拨开珊瑚帘,将一盏晶莹剔透琉璃灯置在枕障后,将一个羊脂白玉匣举过头顶,捧到她面前。
    阿素接过那玉匣,打开见是满匣的伽罗香。
    她若无其事地舀香,背过人去却用力将玉匣倾覆,满匣的伽罗香顿时坠入金狻猊口中,腾起细密的烟气,呛得阿素喘不上气。但她却无暇他顾,抖着手从香匣最底下取出张薄薄的帛书。
    这是长平惯常与她通音信的方式,自隔绝了一切的消息,她便只能从这一封封手书中得知外界的一切。
    展卷阅之,阿素听青窈轻声道:“原是子正时送来的,那时殿下正睡着,便未……”
    她话音未落,阿素手中那只羊脂玉香匣落了下来,细碎的伽罗香屑碎溅了一地。青窈一惊,抬头正见阿素只握住那张帛书,面上失了血色又泛起嫣红,显然是心跳得剧烈。
    青窈借着琉璃灯的光亮,仔细看完那一行细密的小字,心下愕然。同阿素一般,她隐约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但却不知竟会来得这么快。
    一块石头落了地,此时青窈反倒是坦然了,望着阿素道:“殿下要如何行事?”
    这便是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千古难题,阿素想。阿娘还是他,刀刃的两面,她总须选一个,也只能选一个。
    青窈沉住气,唤人来收拾,身畔的宫人跪在地上拾了那散落的残香碎玉,阿素低垂着眸子,手中长平送来的帛书已绞成了几道,指尖苍白,许久之后终于拿定了主意。
    她望着青窈沉声道:“这讯息要送出去,送到东都去。”
    大长公主如今正在东都,青窈知道,她终于做出了抉择。
    阿素此时反镇定下来,从长安到洛阳,不过一夜两日。她松了口气,一切都好办,唯一难事是如今困在这宫里,连一只飞虫也出不去。长平自然也不行,这件事须得做的隐秘……
    青窈望着她娇艳的面庞,眼下一点朱红恰似滴泪,她深深拜伏在地,然后转身而去。
    如今是圣人御极的第二年,宇内清明。
    自两年前西突厥的沙钵罗可汗被驱逐,死在达恒笃城,向西穿过凉州瓜州,取道星星峡过八百里沙海,经伊吾到高昌,越过皑皑葱岭,突厥王庭狼狈地逃回热海草原。西到碎叶,东到高句丽,罹难的山河逐渐恢复了元气。
    虽以征突厥的勋功受册为太子,但新帝勤政爱民,亦重文治教化,劝农桑,薄徭赋,免徭役,息兵戈,全国上下十五道三百六十州政治清明,百姓休养生息,朝廷广开言路,一时俊才云蒸,盛世之象已初见端倪。
    回望百年,文治武功巅峰不过如此,即便如此,自承大统,新帝无一日之倦怠,一改景云年间荒废朝政之风,设单日常朝,五品以上常参供奉隔日入朝议政,每月朔望亦有大朝,西京九品以上官员皆需参朝。夙兴夜寐,日理万机,又开进士明经科选贤任能,以为良佐。今上非长非嫡,亦为万乘之尊,所以甄选士人也并不论出身门第,一时间天下寒门读书人都跃跃欲试。
    当然,这自然也触动了许多人的既得利益,自前朝以来历经百年,门阀世家势力根深蒂固,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仅如此,宗室中亦有微词,只是新帝并非仁糯,相反手腕铁血,杀伐果决,踏着鲜血临御宸极,深谙帝王之道。想起他处置反对者的手段,即便在宗室中辈分极高的那几王也并不敢触怒天颜,只是,私下里却有暗流涌动。
    入了夜的西京,已过了宵禁。长安城中九条笔直的南北大街与东西大街将外郭分成一百零八座里坊,百姓皆已回坊内,现在只有巡城的禁卫在街道上森严巡视。
    太兴宫原有五道高耸阔达的朱门,狰狞巨大的鎏金铺首衔环,九九八十一枚金乳钉熠熠生辉。金吾卫十人一队推着高大厚重的宫门一点点将其阖上,又落下嵌着阴阳鱼的重锁,传说这鱼在夜里双目不闭,故用来监门。
    最初得知宗室中几位叔伯谋反的时候,李容渊并不觉得意外,连他们背后的那几支郡望有几斤几两他也知道的清清楚楚。他不过是试探,那几个老狐狸便露出了尾巴,
    只是,却说明这变革的步伐终究快了一些。年轻的帝王身姿英逸,郎朗昭昭,轻叹之后,负手而立,身后柔和的月光洒在萧瑟的大殿里。此时有另一件事正萦绕在他心间,那长长的名单上不仅有他的叔伯,亦有如今身在东都的安泰大长公主。
    自景云朝末年涉政,公主权势已极,如今朝中宰相有三位皆出自大长公主府,但李容渊知道她想要的不止于此,譬如此时,身在东都的她已与门下侍中草拟了废立的诏书,只待宗室起兵便诏告天下。这计划原本也是好的,只是既然已被知晓,便全无胜算了。
    就在此时,内侍监杨英步伐轻盈地走到了他身边,躬着腰立在他身后,与他一同站在殿外廊庑下看这如钩的新月。
    杨英轻轻咳一声,开口道:“老奴记得姜相曾写过一首诗,便是赞这月亮,不过诗中说的是似乎望日的满月。”
    见陛下毫无所动,杨英又咳了一声,继续道:“姜相人品风流,文采斐然,老奴还隐约记得几句,其中正有……”
    听了一会他辛辛苦苦背姜远之的酸诗,李容渊终于无奈道:“有什么话想说便直说。”
    杨英小心翼翼察言观色道:“那老奴便直言,到了望日,咱们是不是也该去看一看皇后了。”
    李容渊瞥了他一眼,笑道:“是皇后要你来当说客。”
    杨英闻言扑通一声便伏拜在地上,从不入流的黄衣内侍到如今官居三品,文武百官宗室外戚见了都要恭恭敬敬称一声阿翁,他也只在陛下面前伏低做小。他知道一切都瞒不过面前之人的眼,在他面前最好的方法直言不讳,所以此时便颤颤巍巍道:“前日长秋殿中的女官来见老奴,带着彩绢百匹,明珠十斛,说是皇后赐下的,老奴便知其意,自然是不敢受,劝那位尚宫回去了,便来见大家。“
    杨英仔细揣度圣意,觉得面前之人心情似乎不错,于是继续道:“老奴只是觉得,皇后年龄尚小,此前说那些话不过是与大家置气,也过了这么时日,大家也该消气,去长秋殿看一看。”
    李容渊淡淡“唔”了一声。
    杨英拭了拭汗继续道:“那大家的意思是?”
    李容渊负手望了望天上半弯的明月,想的却是,她要重修旧好,究竟是要求他,还是……
    望日,上幸长秋。
    从宫婢到内侍,见驾的人在长秋殿外跪了一地,正主却丝毫不见踪影。青窈惊慌失措地奔出来,伏在地上,杨英命人上前将她扶起来,她才支支吾吾道:“皇后在膳房为陛下做羹汤。”
    她说的是尚食局专设在长秋殿中的膳房,位于后殿东厢,李容渊步伐沉稳走近时,正透过微开的户牖望见明亮的火上瓦罐沸扬,石灶前摆了一张铺着檀木胡榻,有个人影蜷在茵褥上面睡得正香,手里的蒲扇垂在地上。
    原来就是这么做的。
    青窈想上前去将人唤醒,却被止住了,杨英将人都拦在外面,李容渊独自步入。榻上的人舒展不开似的,睡得委委屈屈。他还记得她小时候睡觉时总喜欢四肢伸开,任谁都唤不醒,而如今却像小猫似的蜷在角落里。
    他走过去,修长的手抚在她纤细的脊骨上,那里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似乎又瘦了些。在他的手触及她肌肤的那刻,她几乎立刻便惊醒了,朦胧间望见他,乌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表情很是好看。
    她想讨他的好,他知道,只是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连这点事也做不好。李容渊认真欣赏了一会她失措的样子,半晌后阿素才反应过来应该下拜。
    她刚下了榻,李容渊望着她道:“免了罢。”
    长秋殿中,端庄跪坐在案前,阿素忐忑颔首,青窈便端来托案,其上素白盏盛以羹汤。
    这便是她亲手做的羊羮,本想表诚意,一点也不许旁人插手,却熬得过火而焦,他又来的这么急,来不及重做,只能命青窈只取了不甚浑浊的上层,又加了些摩伽陀来的昧履支遮掩。
    李容渊望着那碗盏看了一会,浓黑的羹汤中飘着几串香枝,神情有些抗拒,然而回望她一脸殷切,虽神色冷淡,却勉为其难端起那碗盏。
    阿素望着他修长有力的指扣住盏沿,一饮而尽,暗暗咋舌。他竟真就如此面不改色的喝了下去。
    只在旁边的宦侍捧着唾壶侍候他漱口时,才微微拧了拧眉。
    阿素此时方想起来,这羊羹应该配胡饼。她记得以前住在丰乐坊的时候,十字街边有个高鼻深目的胡人老伯打的饼,薄薄的皮是酥油做的,沾着胡麻,一口咬下去,外脆里绵,口齿余香,一向是她的最爱。只是物是人非,那摊子也不知搬到何处去了。
    她抬头望了望李容渊,发觉他也在出神,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一块去了。
    天色尚早,阿素踌躇许久,又拉着他讲《里仁》。这是论语中的第四篇,言君子择邻而居,居于仁者之里。
    “‘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何解?”,李容渊修长的指扣在书卷上,望着她,考教道。阿素垂着头,低声道:“君子怀仁,宜常躬省。”说完便用藏着雾气的黑眸小心翼翼望着他。
    李容渊一滞,很好,这是说他不仁了。直犯天颜,敢如此僭越也只有她一人。若不是知道她书读的不好,一知半解,词不达意,还真当她是明里暗里讽刺。他认真反思了一下,这些年教她读书的人也只有他了,那就是说,其实是他未教好,也罢,一点点来吧。
    他展开起书卷,叹了口气。
    阿素着心事,低头拽着帔子上的缀玉,李容渊低声讲了一会,察觉她的心不在焉,将书卷一放,她立刻唬了一跳,只能老老实实跪直,昂首挺胸。
    他音容兼美,为皇子时曾在弘文馆讲学,那时阿素闹着要做弘文生,不过是为了能在躲在门下众人之中偷偷多瞧他一眼,如今终于换得他只讲与她一人听,她却困得头点地。
    阿素知道自己一向不是好学生,只觉得他讲经时潺如秋水的声音格外好听,却从来不求甚解。像是要惩戒她这点小心思一般,之后他又罚她抄《致知》。
    这是从大学里摘出来一章,专讲格物致知,原文传抄的时早已亡佚,他教给她的,不过是他后来做的注,不过这一点就没必要告诉她了,他只想让她记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
    然而天可怜见,她一向惫懒,握着笔便觉得抬不起臂膀,此时端着架子练字,练了一会便想偷个懒,而他却并未见乏意,闲闲立在她身后,扶腰按肩正姿。
    他虽为帝王,却较当世书法大家不遑多让,笔下风骨俊美。她虽不辨八分章草,却也觉得他的字是极好看的,便越发觉得惭愧,不由自主前倾。而他另一手正虚扣在她腰上,握着她的手写字时倒像是将她拢在怀里,身姿微微时,便有苏合气息涌来,又隐没,若即若离,简直是一场折磨。她大汗淋漓,拘谨又缓慢地描着每一笔一划,生怕身后之人一个不满意,便拂袖而去。
    终于熬到天色将晚,内侍监杨英来请旨时,阿素的手藏在大袖中,用力绞着绣满云纹的金边,冷汗几乎浸透了织物。终于听那低沉的声音道:“就歇在皇后这罢。”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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