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的新机体仍然是SYM1型,防冻液自然也是同一款,零下二十来度便要结冰。他笑了笑:“一会儿而已。您不冷吗?”
“冷。”楚恪叹了口气。他呼出的气体很快凝结成细小的冰晶,被风吹散。这片海域真的很冷,楚恪甚至想不起来他是怎么开着一艘快艇一路溅着海水抵达的白令岛。就这么一小会儿,他眉毛上已经结冰了。
但他仍然不想回舰桥。回舰桥就得开始思考怎么抹掉这一段航程记录。楚恪对科技类的玩意儿根本是一窍不通。这还不算,楚恪有无数份报告和检讨要写。他们从医院偷溜出来,阿尔方斯没在医院接到人,一定会去给十五区警司打报告。楚恪要想保住工作,就得把谎话给编圆了。
他那时到底为什么要答应阿娜塔西亚?
楚恪慢吞吞地回过身,向舰桥走去。经过威尔时,他问道:“你打算怎么解释你的新机体?”
“因为‘医生’的手术。”威尔说。
楚恪没料到这个回答。他仔细一想,意外地发现确实说得通。楚恪若有所思地看着威尔:“你还挺会编的。”
威尔闻弦音知雅意:“如果您愿意,我可以替您写报告。”
楚恪没有立即回答。他沉默了一小会儿,问道:“我可以信任你吗?”
这句话不止是指文件,他们对此心知肚明。
威尔垂下眼,没有劝说,只是重复道:“只要您愿意。”
“我愿意过。”楚恪说。忽然之间,他没了讨论的兴致。他沉默地回到舰桥,把自己摔进舰长席的座椅,靠在操作台上,双手撑住额头。他不想跟威尔争执,但偏偏每次压不住气提起这个话题的都是他自己。
作为一个探员,楚恪经历过各式各样的欺骗。嫌疑人自不必说,证人可能因为不同的原因选择谎言,就连像赵艾可这样原本应该站在探员这边的受害者,也会对他撒谎。楚恪早已习惯,并将之当作了工作的一部分。对于谎言,楚恪大部分时候能分辨出来,偶尔被骗时,他也能以平常心对待,至多不过是感到挫败,因此容易原谅。譬如在白令岛上,他已经原谅了赵艾可的欺骗,甚至楚恪还选择了帮助阿娜塔西亚。
但威尔不同。他与任何人都不同。楚恪无法轻易原谅他。
楚恪知道他们立场相悖,知道威尔的欺骗没有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也知道他既然选择了电子幽灵的一方,就该原谅威尔、放下这一切。但他做不到。在威尔身上,所有可以放弃的都变得不可放弃,所有能够被原谅的都变得不能原谅。楚恪无法放手让威尔去死,却也不能放下他的欺骗。它像鞋里的一粒豌豆,从火灾现场出逃时谁也顾不上理会,在进入安全地带后,那不适感便逐渐鲜明。
“你不该骗我的。”楚恪低声道。
“我别无选择。”威尔说。
楚恪觉得有些荒谬:“哈,你当然有。是,我们立场相悖,在赵艾可家你的确只能骗我,可在海上呢?在我们遇到了赵艾可之后?我问过你,不止一次。威廉·扬波尔斯基,你有的是选择,你选择了欺骗。”
威尔沉默下来。这无疑是一种默认。楚恪感到一阵苦闷。他从玻璃的倒影里与威尔对视。SYM1型赛博格缺乏生动的表情,那张雕塑般英俊的扑克脸就像一层保护膜,模糊了其下的真实。经验再丰富的探员也不能从赛博格的脸上看出心事,楚恪只能靠猜。从前他自认擅长于此,但关于威尔,他总是猜错得更多。
“你没有表情,没有心率,只有语言。我只能从你的语言判断。”楚恪望着窗中倒影,喃喃道,“你骗了我,我要怎么信你?我会怀疑你对我说过的一切。威尔,你太会骗人了。”
“的确,电子幽灵的经历会给人一些优势。”过了一会儿,威尔开口道,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他也难以确定这段话的意义,“或许您也注意到了,阿娜塔西亚,四号,还有我,相对于自然人或者赛博格,都更为冷静,更容易控制情绪。我想,这就是我更擅长说谎的原因。”
威尔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但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楚恪没有说话。
“见到您的时候,我极为慌乱,不知所措。您在我的一切计划之外。我懊恼事情失控,又庆幸与您重逢;我恐惧被您拆穿,又期待与您合作。我从未有过那样混乱的时刻。”威尔说。他停顿了片刻,摇了摇头:“我已将全副精力用于维持现状,哪里有能力编织新的谎言?”
他的描述令楚恪联想起自己。楚恪又何尝有过从破冰船到白令岛这一路如此混乱的时刻?威尔的可恶之处正在于此。他扰乱了楚恪的安宁,改变了楚恪的观念,夺取了楚恪的情绪主导权。楚恪能原谅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赵艾可,却无法原谅爱着他的威廉·扬波尔斯基。威尔与赵艾可不同,他与任何人都不同。他承诺的更多,给予的更多,索求的更多。
“……你为什么要爱我?”楚恪叹息道,“你少讲些情啊爱的疯话,事情会简单许多。”
“我无从选择。”威尔低声回答道,“爱是一种降临。”
这话一点儿没错。楚恪想。爱降临到人身上时丝毫不讲道理。它不遵守道德的条例,不计算优劣与善恶。它突兀地粗暴地出现,把生活搅得一团糟,带来从未有过的热望与从未有过的恐惧,将此前生活中历练打磨出的茧浸泡在痛苦里尽数溶解,袒露灵魂里最天真最无措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