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的瞳孔颤动了一下,敛下眼皮,没什么威力地低声斥了一句:“不要闹。”
顾遇轻轻摇头:“不是闹,是真的。”
陆沉阖上了双眼。
“陆沉你听我说,”顾遇不等他逃避,把话全都说完,“不就是没钱了吗?我不用不就行了?那些我的什么一箩筐必要支出,以后你统统都可以停掉。”
陆沉也摇头。
他睁开了眼,虽然目光还是没有抬头与雄虫相对。陆沉垂着眼,语气仍尽量淡无波澜:“结婚时我便说过,会尽我所能满足你的一切需要。”
“如果我不能做到,”陆沉顿了顿,“……你可以选择离开我。”
顾遇也想起来了他们结婚时那一茬。
他在轮椅前蹲下,牵过陆沉的凉凉的手。随着他蹲下,脑后随意束捆的长发尖也耷拉在实木地板上。
陆沉的手掌与他一般大,抚摸上去有层薄薄的老茧,有些痒。那是他的过往,也是他的荣耀。
顾遇开口,语气轻而郑重。
“我现在的需要,是和你在一起。”
“其他的东西都是其次。”
陆沉再度阖上眼。他似乎无法在直视顾遇的情况下,将接下来的话说完:
“雄主……你和我在一起五年,只是习惯了和我相处,厌恶改变,才会反感其他虫进入我们家。”
“但那些虫进门后,你会渐渐习惯的,就跟你习惯五年前我介入你的生活一样。”
“跟帝国其他雄虫一样,你会逐渐接受他们,并学会如何享受雄虫应有的生活。”
“有一天,他们和你的孩子,会围绕在你的膝下,笑着缠着你为他们讲故事。孩子们的雌父也会站在你身边,看着你们,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
“你们将会是幸福的一家。”
陆沉终于掀开了眼皮,注视着蹲在他身前的雄虫。
“你会成为一个好雄父的,雄主。”他静静说。
顾遇握着他的手收紧,只是问:“你在哪,陆沉?”
陆沉的呼吸滞了滞,心口阵阵抽疼,疼到五脏六腑内呼吸都带着痛。
但他必须这么做,他不得不这么做。不要逼他放弃他的决心。
陆沉眼中沉沉,含着深情,又含着顾遇看不懂的许多情绪:“雄主,相信我,我会站在不远处,一直陪着你。”
“我会看着你,一天比一天更幸福。”
“不!”顾遇摇头。
“这个未来的我一点都不幸福!”
陆沉顿了顿,淡薄的唇微启,嘴皮微微颤动着,忍耐着。
顾遇却不放过他,仍在接着说。
“这不是我们的家,里面全是别的虫,为什么我的身边会是他们?”
“我的身边明明只该有你,陆沉。”
陆沉的唇颤动了半晌,却没有发出一个音。
顾遇最终注视着他,说:“我们的家,只会有你,有我。”
沙发底下,胖乎乎钻了出来,身边带着另一个机器管家圆滚滚。
它俩正在打扫卫生,一点也不知情识趣,朝顾遇的裤脚不停撞啊撞,想示意主人挪一挪脚。
圆滚滚还对着顾遇那绺垂在地上的发尖戳了戳,似乎还在确认这玩意儿算不算垃圾。
于是顾遇顿了顿:“当然,胖乎乎和圆滚滚也勉强可以算进来。”
“如果它们现在没有把我的头发当垃圾的话。”
刚说完,圆滚滚就赶忙把那绺发尖扔回了地上,转过圆圆的身子,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胖乎乎还公事公办地问他们:“主人今晚要吃哪一款双虫家庭套餐?”
特意着重了“双虫”、“家庭”两个词。
顾遇蹲在地上,正好方便弯腰,在胖乎乎的脑袋上划了划,对着几款套餐纠结了一下。
懒虫的高级形态,就是连选择都懒得做。
于是顾遇抬头,问还沉溺在被自己的想象悲伤到的陆沉:“少将,你吃啥?糖醋,麻辣,酱香,清淡还是酸甜口的?”
陆沉:“……”
他悲伤的情绪一下找不到放置的地方,默了默,道:“随便。”
又来了又来了,胖乎乎心里腹诽,他家两个主人每次吃饭都这样。一个不想选择,一个随便都可以,最后还得它来选。
但出乎意料,这次顾遇居然有了选择:“那就清淡的吧,正好我们少将刚刚出院,不能吃味道太重的。”
整顿饭吃得很沉默,顾遇似乎是白天搬了行李累着了,埋头只顾着吃饭。
陆沉则静静地一口接一口把饭喂到自己嘴里,也不知道自己吃了个啥。
吃完晚饭,按平日里的习惯,如果陆沉在家,就该他窝在沙发里给吃撑了、但懒得揉肚子的顾遇揉肚子促消化。
但今天一吃完,顾遇放下筷子,很反常地没有主动去沙发上懒洋洋地躺下,而是绕过桌子,一把将轮椅上的陆沉打横抱起。
天啦噜!胖乎乎和它的小伙伴圆滚滚惊呆了。
他家懒虫主人居然现在就要饭后运动了吗?!
陆沉也有点懵。但他面部表情实在太过单一,那点懵只有他肚子里的蛔虫顾遇能看出来。
而他发懵的样子在顾遇眼里实在可爱,于是顾遇又在他额头亲了亲,才将虫放在了沙发上。
他先把自己窝在沙发里,再把陆沉窝进他怀里,伸出爪子,学着陆沉以前的样子给他揉肚子。
如果陆沉有表情,那一定是惊呆了。刚才食不下咽时的情绪,完全被顾遇眼下的行为震惊地暂时抛在了脑后。
顾遇又示意光脑把屏幕打开,放起了今日的帝国晚间新闻。他肯定不喜欢看这玩意儿,但陆沉喜欢啊。
只是眼下陆沉没空看新闻,注意力完全放在了雄虫在他肚子上乱摸的手上。
陆沉静了静,又静了静,静了又静,终于忍不住浑身的不舒服,侧仰着头看他家雄虫:“雄主,这件事应该我来。”
顾遇看了看他,沉思了一下。
如果他太关心陆沉,会不会反倒让他觉得自己没用,再也做不了以前的事,只能受别虫照顾了?
再想想陆沉的性格,非常非常有这个可能。
于是顾遇道:“那这样,我替你揉一会儿,然后你再替我揉一会儿?”
一旁地板上的圆滚滚都惊呆了,他家雄虫主人什么时候都争着主动劳动了?
还好胖乎乎拉回了它的注意力,表示,很可能以后它们都得习惯。
顾遇却觉得一点毛病都没有。刚认识陆沉那一会儿,他绝对是懒都懒得看一眼这只雌虫,但陆沉变成他媳妇以后,能和外面的虫一样吗?
虽然胖乎乎和圆滚滚还是觉得他在家里很懒,但当他真正和陆沉两只虫独处的时候,这俩机器管家也看不到他的具体行为。
——也就不知道顾遇在某些时候有多孜孜不倦了。
不然你当陆沉从a级进化成s级有这么容易,随随便便盖被子一睡就出来了吗?
陆沉大概知道可能是自己今天的话刺激到了雄虫。想想他家雄主习惯了平静的生活,突然有了这么大的变故,陆沉终于生出了点于心不忍的情绪。
所以他就没怎么拒绝。
所以揉着揉着,两只血气方刚的成年虫就滚到了一起。
所以他俩完美地错过了今晚帝国新闻关于陆沉受伤,即将退役的报道。顾遇抱起雌虫就一个冲刺,冲进了二楼他俩房间里,将门重重阖上。
这速度绝对是查尔斯见了要惊破眼球,顾遇小学班主任见了要骂孙子。
——关于班主任这事,其中其实有点渊源。
顾遇的懒算得上七分天注定,自小便展现出了与其他幼虫与众不同的一面。
说来不过是顾遇小学被同桌坑去参加运动会百米冲刺,班主任特意问过他有没有问题,结果小时候就不做虫、只做懒虫的顾遇一声都懒得吭。
班主任见这只小雄虫这么镇静,以为高手就在民间,顾遇说不定还会为他们班级争光添彩,于是当天拉了全班虫去操场给他加油。
其实当天参赛的小雌虫选手们见他长得这么好看,都有意放水,让这只小雄虫得第一。
奈何顾遇实在太白给,被赶鸭子上架跑了两步半,就往地上一屁股一坐,开始长吁短叹。
是的,两步半。
班主任还满头雾水:“顾同学是不是扭着脚了啊,你们快派虫上去看看!”
还是顾遇的雌虫亲哥——顾奚在一旁凉凉道:“老师您放心,我弟他虫没事,只是跑累了歇歇而已。”
班主任:“……??”
他刚刚没看错,这孙子只跑了三步不到吧?!
于是,经此一赛,顾遇赛出风采,赛出激情——被他班主任拉进了以后几年的小□□动会参赛黑名单。
*
第二天顾遇从被窝里懒洋洋地爬起来,伸了个懒腰,觉得今天阳光真不错。
实际上,光脑提醒他,现在已经日上三竿正午时分了,能阳光不错吗。
顾遇挠挠乱蓬蓬的满头白发,习以为常。每次他和陆沉胡闹一夜,起不来的绝对是他,不会是陆沉。
身后长长的头发铺了雪白的床单一床,顾遇本来打算用手指梳一梳将就过去,可底下一团全打成了结。
顾遇又开始纠结——剪长发和留长发到底是哪个更费力一点?从长期效益来看,剪头发累也只累一时,留长发则是遗祸万年。
但……陆沉好像挺喜欢他留长发的。别问从陆沉那张没表情的脸上,他是怎么知道的,问就是蛔虫的直觉。
对顾遇来说,纠结也挺累虫的。于是他快刀斩乱麻,还是决定不剪了。
梳不直顾遇就不梳了,直接拿起柜子边的头绳一把全捆起来。捆着捆着,他忽然醒悟了一件事。
陆沉不应该比他先起来啊,他怎么下床的?而且轮椅也在楼下啊。
顾遇顿时后悔自己失算,昨天还暗暗发誓要照顾好陆沉,势必让他觉得受伤后和受伤前一个样。
但今天早上他就习惯性睡了懒觉,留下陆沉一个虫去收拾烂摊子。
轮椅胖乎乎它们可以送上来,但下床时他不会磕着碰着吧?
顾遇赶忙捆好头发,趿起拖鞋开门,往楼下边走边探脑袋去看陆沉在哪。结果陆沉没看到,布莱恩那张皱成橘子皮的脸先映入他眼帘。
顾遇:“……”
接着又是跟着布莱恩的三个雌虫干事,站在布莱恩坐的沙发后,与对面沙发上的陆沉对峙。
轮椅就放在沙发旁,顾遇再三看了看,确定陆沉身上没磕着碰着才放下心来。
尽管雄虫保护协会副会长——雄虫布莱恩都亲自到他家来慰问了,顾遇还是一点慌里慌张的情绪都没有。
说实话,他懒都懒得看布莱恩和那三个雌虫干事一眼。转头、抬头它不累吗?看别虫,眼睛它不累吗?
所以他只看着他家赏心悦目的少将,懒洋洋地从楼梯上拖拖沓沓地下来。
陆沉因为面对他这一方,最先看到他。
“雄主,你醒了。”
他唤了一声,对面的四个虫也转过头来看他。
顾遇双手插着兜走过来,行动之缓慢,可以从他身后晃都不晃一下的长马尾看出。
他“嗯”了一声,给陆沉一个反应,然后终于走到他身边坐下。
圆滚滚正在滚动圆圆的身体,看起来十分艰难,移到布莱恩脚边,给客虫递上一杯茶。
布莱恩没看它,还是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亚雌干事过去弯腰,接起茶杯,再毕恭毕敬地递给布莱恩。
布莱恩这才矜傲地接过,慢条斯理喝了一口。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对面的顾遇看得直牙酸。
这边胖乎乎也过来,给顾遇递上清晨第一杯营养液。陆沉下意识弯腰,也想替顾遇接起来。
顾遇虽然平时懒惯了,但今早上才刚批评过自己不够照顾陆沉,现在怎么敢让虫替他弯腰。他按住陆沉,自己一弯腰,就将杯子捞了起来。
陆沉看见对面的布莱恩皱了皱眉,但没有在意。
说句实话,对陆沉而言,只要是他家雄虫想,无论是瘫着不动还是打算主动来,都没有两差。
布莱恩这只雄虫挺有意思的,陆沉和顾遇都这么觉得。
老贵族出身,自视甚高,头脑迂腐,非常的大雄虫主义。
顾遇也算是贵族出身,只是他家从顾遇雌父起便枝零叶散,只留有他雌父一脉,承袭了家族的爵位。
顾遇他祖父为了家族繁衍,招了个赘婿入门,也就是顾遇他雄父。把唯一的雌子安顿好,老祖父才安心闭眼离去。
顾遇对他雄父的印象其实很浅。记忆里他雄父老是不归家,在外和一干雄虫朋友成天混来混去,然后在他三岁时死于一场车祸。
可以说,顾遇和他哥几乎是被雌父一手拉扯长大的。但顾遇从小并不缺少和成年雄虫们打交道。
老贵族的那个圈子嘛,在现在的帝国,就跟尴尬的皇室一样,外面坚持着贵族的高傲和体面,钱包又的确一天比一天缩水,想装逼都装得心虚。
一句话形容,就是尴尬他雌父给尴尬开门——尴尬到家了。
于是,贵族们就跟喜欢和自己圈里那帮虫玩。说好听点是不屑于结交平民,说直接点就是抱团取暖,自己玩自己的。
这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谁家有个珍稀的雄虫出生,那消息第二天便能传遍首都星大小贵族家庭。
顾遇出生的当天下午,就被贵族的成年雄虫们挨个抱了个遍。
除了雄虫,当然还有少数地位高的雌虫。
就连帝国皇后——整个帝国名义上最尊贵的雌虫,都抱着他夸道:“这个小雄虫模样长得真好看。”
“只可惜我家的那只雌子已经订了亲,不然这么好看的小雄虫,我可舍不得放手啊!”皇后对顾遇他雌父半开玩笑道。
但也幸好皇太子订了亲,那时眼皮子都懒得睁开的小婴儿顾遇,幸运地逃过了被强征为“皇太子妃”——即所谓的太子亲王殿下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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