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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景龙站起身,笑道:“太徽剑宗刘景龙,见过宁姑娘。”
    宁姚笑道:“很高兴见到刘先生。”
    白首伸手拍掉陈平安搁在头顶的五指山,一头雾水,称呼上,有点嚼头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跟着笑。
    至于长椅上那壶酒,在双手笼袖之前,早已经偷偷伸出一根手指,推到了白首身边。这对师徒,大小酒鬼,不太好,得劝劝。
    宁姚坐在陈平安身边。白首坐到了刘景龙那边去,起身的时候没忘记拎上那壶酒。
    宁姚主动开口道:“我早年游历过北俱芦洲,只是不曾拜访太徽剑宗,多是在山下行走。”
    刘景龙点头道:“以后可以与陈平安一起重返北俱芦洲,翩然峰的风景还算不错。”
    宁姚摇头道:“近期很难。”
    刘景龙说道:“确实。”
    宁姚沉默片刻,转头望向少年白首。
    白首立即下意识正襟危坐。
    宁姚说道:“既然是刘先生的唯一弟子,为何不好好练剑。”
    虽然言语中有“为何”二字,却不是什么疑问语气。
    白首如学塾蒙童遇到查询课业的教书夫子,战战兢兢地说道:“宁姐姐,我会用心的!”
    宁姚说道:“剑修练剑,需问本心。问剑问剑,是自己百思不得其解,便于无言天地以剑问之,要教天地大道,不回答也要回答。”
    少年委屈得都不敢将委屈放在脸上,只能小鸡啄米,使劲点头。不过宁姐姐说话,真是有豪杰气概,这会儿听过了宁姐姐的教诲,都想要喝酒了,喝过了酒,肯定好好练剑。
    刘景龙并不觉得宁姚言语有何不妥。
    换成别人来说,兴许就是不合时宜,可是在剑气长城,宁姚指点他人剑术,与剑仙传授无异。更何况宁姚为何愿意有此说,自然不是宁姚在佐证传言,而只是因为她对面所坐之人,是陈平安的朋友,以及朋友的弟子,同时因为双方皆是剑修。
    宁姚起身告辞道:“我继续闭关去了。”
    刘景龙起身道:“打搅宁姑娘闭关了。”
    宁姚对陈平安说道:“家里还有些珍藏酒水,只管与纳兰爷爷开口。”
    刘景龙愣了愣,解释道:“宁姑娘,我不喝酒。”
    宁姚笑道:“刘先生无须客气,别怕宁府酒水不够,剑气长城除了剑修,就是酒多。”
    陈平安深以为然,点头道:“是啊是啊。”偷偷朝宁姚伸出大拇指。
    其实那本陈平安亲笔撰写的山水游记当中,刘景龙到底喜不喜欢喝酒,早就有写,宁姚当然心知肚明。
    宁姚一走,白首如释重负,瘫靠在栏杆上,眼神幽怨道:“陈平安,你就不怕宁姐姐吗?我都快要怕死了,之前见着了宗主,我都没这么紧张。”
    陈平安笑呵呵道:“怕什么怕,一个大老爷们,怕自己媳妇算怎么回事。”
    刘景龙突然转头望向廊道与斩龙崖衔接处,陈平安立即心弦紧绷,伸长脖子举目望去,并无宁姚身姿,这才笑骂道:“刘景龙,好家伙,成了上五境剑仙,道理没见多,倒是多了一肚子坏水!”
    刘景龙微笑道:“你跟我老实讲,在这剑气长城,如今到底有多少人,觉得我是个酒鬼?慢慢想,好好说。”
    陈平安问道:“你看我在剑气长城才待了多久,每天多忙,要勤勉练拳,对吧,还要经常跑去城头上找师兄练剑,经常一个不留神,就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每天更要拿出整整十个时辰练气,所以如今练气士又破境了。五境修士,在满大街都是剑仙的剑气长城,我有脸经常出门晃荡吗?你扪心自问,我这一年,能认识几个人?”
    刘景龙说道:“解释得这么多?”
    陈平安哑口无言,是有些过犹不及了。
    刘景龙起身笑道:“对宁府的斩龙台和芥子小天地慕名已久,斩龙台已经见过,下去看看演武场。”
    白首疑惑道:“斩龙台咋就见过了,在哪儿?”
    陈平安笑道:“白长了一颗小狗头,狗眼呢?”
    白首怒道:“看在宁姐姐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
    陈平安跺了跺脚,道:“低下狗头,瞪大狗眼。”
    白首呆若木鸡,低头看道:“凉亭下边的整座小山,都是斩龙台?”
    陈平安已经陪着刘景龙走下斩龙崖,去往那座芥子小天地。白首没跟着去凑热闹,什么芥子小天地,哪里比得上斩龙台更让少年感兴趣。起先在甲仗库,只听说这里有座斩龙台极大,可当时少年想象力的极限,大概就是一张桌子大小,哪里想到是一栋屋子大小!此刻白首趴在地上,撅着屁股,伸手摩挲着地面,然后侧过头,弯曲手指,轻轻敲击,聆听声响,结果没有半点动静。白首用手腕擦了擦地面,感慨道:“乖乖,宁姐姐家里真有钱!”
    与陈平安一起走在芥子小天地当中,刘景龙说道:“在甲仗库,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迹,二掌柜的名号,别说是剑气长城,我在春幡斋都听说了。”
    陈平安无奈道:“好事不留名,坏事传千里。”
    刘景龙说道:“此处说话?”
    陈平安说道:“一般言语,不用忌讳。”
    有纳兰夜行帮忙盯着,加上双方就在芥子小天地,哪怕有剑仙窥探,也要掂量掂量三方势力聚拢的杀力。
    除了纳兰夜行这位跌境犹有玉璞境的宁府剑仙,刘景龙本身就是玉璞境剑仙,身后更有宗主韩槐子与女子剑仙郦采,或者说整座北俱芦洲,至于陈平安,有一位师兄左右坐镇城头,足矣。
    刘景龙这才说道:“你有三件事,都做得很好。天底下不收钱的学问,丢在地上白捡的那种,往往无人理会,捡起来也不会珍惜。”
    陈平安神色认真,说道:“继续。你一个剑气长城的局外人,帮我复盘,会更好。”
    刘景龙缓缓道:“开酒铺,卖仙家酒酿,重点在楹联和横批,以及铺子里那些喝酒时也不会瞧见的墙上无事牌,人人写下名字与心声。”
    “绸缎铺子那边,从《百剑仙印谱》,到《皕剑仙印谱》,再到折扇。”
    “街巷挂角处的说书先生,与孩子们蹭些瓜子、零食。”
    刘景龙说完三件事后,开始盖棺定论,道:“天底下家底最厚也是手头最穷的练气士,就是剑修,为了填补养剑这个无底洞,人人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一般,偶有闲钱,在这剑气长城,男子无非是喝酒与赌博,女子剑修,相对更加无事可做,无非各凭喜好,买些有眼缘的物件,只不过这类花钱,往往不会让女子剑修觉得是一件值得说道的事情。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或者说是青神山酒,一般而言,能够让人来喝一两次,却未必留得住人,与那些大小酒楼,争不过回头客。但是不管初衷为何,只要在墙上挂了无事牌,心中便会有一个可有可无的小牵挂,看似极轻,实则不然。尤其是那些秉性各异的剑仙,以剑气做笔,落笔岂会轻了?无事牌上诸多言语,哪里是无心之语,某些剑仙与剑修,分明是在与这方天地交代遗言。”
    “换成我刘景龙,去往那酒铺饮酒之时,表面上是坐着老旧桌凳,喝着粗劣的酒水,吃着不要钱的阳春面和酱菜,甚至是蹲在路边饮酒,可真正与我为邻者,是那百余位剑仙、剑修的明志,是一生剑意凝聚所在,是某种酒后吐真言,更希望将来有一天,有后人翻开那些无事牌,便可以知晓,曾有先贤来过这一方天地,出过剑。”
    “当然,有了酒铺,只要生意不错,你这个二掌柜,就可以在那里,以最自然而然、不露痕迹的方式,听到最多的剑气长城故事,让你极快地了解剑气长城这块形势复杂的棋盘。”
    陈平安点头道:“帮着宁姚的朋友——如今也是我的朋友——叠嶂姑娘拉拢生意。这才是最早的初衷,后续想法,是渐次而生。初衷与机谋,其实两者间隔很小,几乎是先有一个念头,便念念相生。”
    刘景龙笑道:“能够如此坦言,以后成了剑修,剑心走在澄澈光明的道路上,足够在我太徽剑宗挂个供奉了。”
    陈平安问道:“没劝一劝韩宗主?”
    刘景龙苦笑道:“劝了,讨了顿骂而已,还能如何?其实我自己不愿意劝,是黄童祖师让我去劝宗主,长辈所求,不敢推辞。”
    先前刘景龙忘记长椅上的那壶酒,陈平安便帮他拎着,这会儿派上了用场,递过去,道:“按照这边的说法,剑仙不喝酒,元婴境走一走,赶紧喝起来,一不小心再偷偷摸摸破个境,同样是仙人境了,再仗着年纪小,让韩宗主压境与你切磋,到时候打得你们韩宗主跑回北俱芦洲,岂不美哉?”
    刘景龙接过了酒壶,却没有饮酒,根本不想接这一茬,他继续先前的话题,道:“印章此物,原是文人案头清供,最是契合自身学问与本心,在浩然天下,读书人至多是假借他人之手,重金聘请大家,篆刻印文与边款,极少将印章与印文一并交由他人处置,所以你那两百方印章,不管不顾,先有《百剑仙印谱》,后有《皕剑仙印谱》,爱看不看,爱买不买,其实最考究眼缘。但是话说回来,虽然你很有心,可若无酒铺那么多传闻事迹、小道消息帮你做铺垫,让你有的放矢,去悉心揣摩那么多剑仙、剑修的心思,尤其是他们的人生道路,你绝无可能像现在这样被人苦等下一方印章,哪怕印文不与心相契,依旧会被一扫而空。因为谁都清楚,那座绸缎铺子的印章,本就不贵,买了十方印章,只要转手卖出一方,就有得赚。所以你在将第一部《皕剑仙印谱》装订成册的时候,其实会有些忧心,担心印章此物,只是剑气长城的一桩小买卖,一旦有了第三拨印章,导致此物泛滥开来,甚至会牵连之前那部《百剑仙印谱》上的所有心血,故而你并未一条道走到黑,耗费心神,全力雕琢下一百方印章,而是另辟蹊径,转去售卖折扇,扇面上的文字内容,更加随心所欲。这就类似‘次一等真迹’,不但可以拉拢女子买家,还可以反过来,让收藏了印章的买家自己去稍稍对比,便会觉得先前入手的印章,买而藏之,值得。”
    陈平安说道:“所说不差。而且还有一点,我之所以转去做折扇,也希望能够尽可能掩藏用心,免得被剑仙随意看破,觉得此人城府过深,心生不喜。可如果到了这一步,依旧被人看破,其实就无所谓了,反正万事不用一味求全,终究也要给一些回过味来的剑仙,笑骂一句‘小子贼滑’的机会。为何可以不介意?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是针对这一小撮心思最为剔透、人生阅历足够厚重的剑仙前辈。当然,这些人当中,有谁看破真相却不道破,甚至还愿意收下一方入得法眼的印章,我更会由衷敬重,有机会的话,我还要当面说一句‘以贱卖之法兜售学问,是晚辈失礼’。”
    刘景龙点头说道:“思虑周密,应对得体。”
    陈平安重重一拍刘景龙的肩膀,道:“不愧是去过我那落魄山的人!没白去!白首这小兔崽子就不成,悟性太差,只学到了些皮毛,先前言语,那叫一个转折生硬,简直就是帮倒忙。”
    刘景龙破天荒主动喝了口酒,望向那个酒铺方向,那边除了剑修与酒水,还有妍媸巷、灵犀巷这些陋巷,还有许多一辈子看腻了剑仙风采却全然不知浩然天下半点风土人情的孩子。刘景龙抹了抹嘴,沉声道:“没个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工夫,你这么做,意义不大的。”
    陈平安沉默许久,最终说道:“不做点什么,心里难受。这件事,就这么简单,根本没多想。”
    刘景龙举起酒壶,似乎是想要与陈平安碰一碰,与之豪饮。
    结果陈平安气笑道:“老子在酒铺那边十八般武艺齐出,费了好大劲,才好不容易蹭来了两壶酒,一壶给了你,一壶又给白首摸走了,真当我是神仙啊,本事那么大,一口气能蹭三壶酒?”
    刘景龙“哦”了一声,不再饮酒。刘景龙问道:“先前听你说要寄信让裴钱赶来剑气长城,陈暖树与周米粒又如何?若是不让两个小姑娘来,那你在信上,可有好好解释一番?你应该清楚,就你那位开山大弟子的性格,对待那封家书,肯定会像看待圣旨一般,同时还不会忘记与两个朋友显摆。”
    陈平安笑道:“当然,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刘景龙点头道:“这就好。”
    陈平安带着刘景龙走出芥子小天地,道:“带你看样东西。”
    白首已经走下斩龙崖,绕着小山走了好几圈,总觉得这么大一块斩龙台,得请人帮自己画两幅画卷,站在山脚来一幅,坐在凉亭再来一幅,回了太徽剑宗和翩然峰,画轴那么一摊开,旁边那些脑袋还不得一个个倒抽冷气瞪圆眼,这就都是白首大剑仙嗖嗖嗖往上涨的宗门声望了。所以说靠姓刘的,不太成,还是要自力更生,靠着自家兄弟陈平安,更靠谱些。
    白首见两个同样是青衫的家伙走出演武场,便跟上两人,一起去往陈平安住处。白首看到那可怜兮兮的小宅子,顿时悲从中来,对陈平安安慰道:“好兄弟,吃苦了。”
    陈平安一抬腿,白首直接跑出去老远。
    自己都觉得有些丢脸,少年慢悠悠走入宅子,在院子里挑了张本就搁放在屋檐下的椅子,坐在那儿装大爷。一想到说不定哪天就要蹦出个黑炭赔钱货,白首就很珍惜自己当下的悠闲时光。
    姓刘的,与自己兄弟分明是在谈正事,不是那种闲聊瞎扯,少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所以就不去掺和了。
    陈平安带着刘景龙走入那间摆放了两张桌子的厢房,一张桌上,还有尚未打磨彻底的玉竹扇骨,以及许多空白无字的扇面,并无印文边款的素章也有不少,许多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小楷,都是关于印文和扇面内容的草稿。
    隔壁桌上,则是一幅大骊龙泉郡的所有龙窑堪舆形势图。
    如今龙泉郡的许多地界,例如老瓷山、神仙坟,还有那些龙窑窑口,依旧云雾重重,哪怕是乘坐仙家渡船路过上方,依旧无法窥见全貌。
    刘景龙站在桌边,将酒壶轻轻放在桌上,低头望去,所有龙窑窑口,并非杂乱布局,而是形成了一条弯曲长线,在这条长线之外,稍有距离处,有一个小圆圈。刘景龙指了指此地,问道:“是小镇那口铁锁井?”
    陈平安点点头。
    刘景龙凝视片刻,说道:“龙衔骊珠飞升图。”
    陈平安感叹道:“好眼光!”
    刘景龙淡然道:“我会些符箓阵法,比你眼光好些,不值得奇怪。”
    陈平安啧啧道:“用一种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自己有多么的了不起,我算是学到了。”
    刘景龙神色凝重,伸手轻轻抚过那幅地图,眯眼道:“哪怕只看此图,依旧可以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戾气和杀意,看来最后一条真龙身死道消之际,一定恨不得天翻地覆,山水倒转。”
    陈平安双手笼袖,弯腰趴在桌上。
    刘景龙将那些龙窑名称一个一个看过去,一手负后,一手伸出,在一处处龙窑上轻轻抹过,道:“果然是在那条真龙尸骸之上,以一处处脊柱关键窍穴,打造出来的窑口,故而每一座龙窑烧造而成的本命瓷器,便先天身负不同的本命神通。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许多能够传承下来的市井俗语,皆有大学问。先前我逛过龙泉小镇,那不太起眼的七口水井,除了自身蕴含的七元解厄,承担一些佛家因果之外,实则与这条真龙尸骸,遥相呼应,是争珠之势。当然,本意并非真要抢夺‘骊珠’,依旧是厌胜的意思更多。并且还没有这么简单,原本是在天格局,针锋相对,等到骊珠洞天坠落人间,与大骊版图接壤,便巧妙翻转了,瞬间颠倒为在地形势,加上龙泉剑宗挑选出来的几座西边大山,作为阵眼,堂堂正正,牵引气运进入七口水井,最终形成了天魁天钺、左辅右弼的格局,大量山水气运反哺祖师堂所在神秀山。只说这一口口龙窑的设置,其实与如今的地理堪舆、寻龙点穴,简直就是对冲的,但是偏偏能够以天理压地理,真是惊天动地的大手笔。比如这文昌窑与毗邻武隆窑,按照如今浩然天下阴阳家推崇的经纬至理,那么在你绘制的这张地图上,文昌窑就需下移半寸,或是武隆窑右迁一寸,才能达到文武相济,只是如此一来,便差了好多意思。不对,牵一发而动全身,肯定是其余窑口,与这两窑环环相扣。是这座冲霄窑?也不对,应该是这座拱璧窑使然。可惜当时游历此地,还是看得模糊,不够真切,应该御风去往云海高处,居高临下,多看几眼的……”
    刘景龙的每一句话,陈平安当然都听得懂,至于其中的意思,当然是听不明白的,反正自己就是一脸笑意,你刘景龙说你自己的,我听着便是,我多说一个字就算我输。
    刘景龙突然转头问道:“告诉我你的确切生辰八字,不然这局棋,对我目前而言,还是太难,棋盘太大,棋理太深,以你作为切入口,才有机会破局。”
    陈平安放了一把瓜子在桌上,摇摇头。
    刘景龙皱眉道:“你已经在谋划破局,怎么就不许我帮你一二?如果我还是元婴境剑修,也就罢了,跻身了上五境,意外便小了许多。”
    陈平安嗑着瓜子,笑道:“你管不着,气不气?”
    刘景龙倒是没生气,坐在椅子上,继续凝视着那幅气象万千的小小升龙图,偶尔伸手掐诀,同时开始翻阅桌上的两本册子。
    看书的时候,刘景龙随口问道:“寄信一事如何了?”
    陈平安说道:“稳当的。”
    刘景龙便不再多问。
    陈平安只是忙着嗑瓜子,那是真的闲。后来干脆跑去隔壁桌子,提笔书写扇面,写下一句‘八风摧我不动,幡不动心不动’。想了想,又以更小的楷体蝇头小楷,写了一句类似旁白批注的言语:“万事过心,皆还天地;万物入眼,皆为我有。”
    陈平安手持扇面,轻轻吹了吹墨迹,点了点头。好字,离着传说中的书圣之境,约莫从万步之遥,变成了九千九百多步。
    刘景龙转过身,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位水经山卢姑娘?”
    陈平安疑惑道:“堂堂水经山卢仙子,肯定是我知道人家,人家不知道我啊。问这个做什么?怎么,人家跟着你一起来的倒悬山?可以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看你不如干脆答应了人家,百来岁的人了,总这么打光棍也不是个事儿。在这剑气长城,酒鬼赌棍,都瞧不起光棍。”
    刘景龙解释道:“不是跟随我而来,是刚好在倒悬山遇到了,然后与我一起来的剑气长城。”
    陈平安一手持笔,换了一张崭新扇面,打算再掏一掏肚子里的那点墨水。说实话,又是印章又是折扇的,陈平安那半桶墨水不够晃荡了。他抬起一手,示意刘景龙别说废话,道:“先把事情想明白了,再来跟我聊这个。”
    刘景龙好似顿悟开窍一般,点头说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陈平安都没转头,只是埋头书写扇面,随口道:“能怎么办?发乎情止乎礼而已。姑娘要见你,你就见,别板着脸,人家喜欢你,又不是欠你钱。见了几次后,哪怕你不愿意主动找她,不想让人误会,可最终分别之际,无论是谁先离开剑气长城,你都要主动找她一次,道一声别即可。你反正如今并无心仪女子,其实可以更加洒脱,你若一味拘谨,她反而容易多想。”
    刘景龙豁然开朗。
    陈平安当下所写,没先前那幅扇面那么一本正经,有意多了些脂粉气,终究是搁放在绸缎铺子的物件,太端着,别说什么讨喜不讨喜,兴许卖都卖不出去,便写了一句:“所思之人,翩翩公子,便是世间第一消暑风。”
    刘景龙瞥了眼扇面题字,有些无言以对。真希望自己能够把先前那些好话,收回大半。眼前这个在北俱芦洲当了一路包袱斋的家伙,分明没少想着挣钱一事!
    世间许多念头,就是那般一线牵引,念念相生,文思泉涌,陈平安很快又题写了一款扇面:“此地自古无炎暑,原来剑气已消之。”
    对这句话比较满意,陈平安便拈起一方篆刻完毕的印章,打开印盒,轻轻钤印在诗句下方,印文为“金风玉露,春草青山,两两相宜”。
    如此一来,无论是女子还是男子购买折扇,都可。
    刘景龙笑道:“辛苦修心,顺便修出个精打细算的包袱斋,你真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陈平安笑呵呵道:“你少在这里说风凉话,小心遭报应。我跟你打个赌,我赌卢仙子会送你一枚我篆写的印章或是一把我题写的折扇,如何?”
    刘景龙起身道:“我先走了,还需要去往城头,为太徽剑宗弟子传授剑术。”
    陈平安也没挽留,一起跨出门槛。白首还坐在椅子上,见到了陈平安,提了提手中那只酒壶。陈平安笑道:“如果裴钱来得早,能跟你遇到,我帮你说说她。”
    白首嗤笑道:“我如今又不是真打不过她。只不过她年纪小,练拳晚,又是个小姑娘家家的,我怎么好意思倾力出招?就算赢了她又如何,反正怎么看都是我输,这才不愿意有第二场武斗。”
    陈平安冷笑道:“好好说话。”
    白首立即站起身,屁颠屁颠跑到陈平安身边,双手奉上那只酒壶,道:“好兄弟,劳烦你劝一劝裴钱,莫要武斗了,伤和气。”
    陈平安接过酒壶,一巴掌拍在少年脑袋上,笑道:“不管在甲仗库还是在城头上,多练剑少说话!你这张嘴巴,比较容易招惹剑仙的飞剑。”
    白首恼火道:“陈平安,你对我放尊重点,没大没小,讲不讲辈分了?”
    陈平安笑道:“裴钱来了之后,你敢当她面喊我一声兄弟,我就认了你这个兄弟,咋样?”
    白首权衡利弊一番,才道:“兄弟不兄弟的,还是裴钱走了之后,再当吧。”
    陈平安讥笑道:“瞧你这?样。”
    白首双手并拢掐剑诀,仰头望天,道:“大丈夫顶天立地,不与小姑娘做意气之争。”
    陈平安笑了笑,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有他陪在刘景龙身边,挺不错,不然师徒若都是闷葫芦,不太好。
    陈平安把刘景龙送到宁府大门口那边,白首快步走下台阶后,摇晃肩头,幸灾乐祸道:“就要问拳喽,你一拳我一拳哟。”
    陈平安对刘景龙无奈道:“不管管?”
    于是刘景龙对白首道:“这些大实话,可以搁在心里。”
    刘景龙转身,对一旁的纳兰夜行作揖拜别。白首见状,只得站在远处,跟着姓刘的一起作揖抱拳。
    之后师徒二人离开城池去往甲仗库。
    陈平安和纳兰夜行并肩而行,老人微笑道:“小姐闭关之前,让我与姑爷捎句话,就两个字,别输。”
    陈平安如释重负,低声道:“那我就知道出手的轻重了。”
    关于自己和郁狷夫的六境瓶颈高度,陈平安心中有数,到达狮子峰被李二喂拳之前,确实是郁狷夫更高,但是在他打破瓶颈跻身金身境之时,已经超出郁狷夫的六境武道一筹。
    撇开曹慈这位陈平安默默追赶之人,其余纯粹武夫,只要是同境之争,陈平安不想输,也不可以输。
    至于曹慈,哪怕将来再输三场,甚至是三十场,只要曹慈还愿意出拳,那么陈平安便会出拳不停,心气绝不下坠丝毫。
    我心之神往处,是齐先生的学问,是崔诚的拳意,是阿良曾经说过的强者之大自由,故而大道之上,我心中并无敌手,唯有陈平安与陈平安为敌。
    纳兰夜行微微讶异,转头望去。陈平安笑着点头,意气风发,拳意盎然。
    于是之后陈平安在病榻上足足躺了半个月。
    在城头之上,那个绾了个包子头发髻的女子,啃着烙饼。她先前已经传出消息给城池那边,明明白白说了希望与陈平安切磋三场,结果通过一些小道消息,听说宁府那个二掌柜托病不出半个月了,便有些震惊,天底下真有这么不要脸的纯粹武夫啊?
    是不是曹慈当时说错了话,也看错了人?不然曹慈怎么会说那岁数相差不多的天下武夫,就是他曹慈独自前行,身后紧跟陈平安,之后才是包括你郁狷夫在内的所有人,三者而已?
    关键是曹慈只要愿意开口言语,从来无比认真,既不会多说一分好话,也不会多说一丝坏话。也就是怕她郁狷夫心气受损,曹慈才拧着性子多说了一句,算是提醒她郁狷夫:“陈平安韧性尤其强大,并且他的武道会走得极其沉稳踏实,只要今日输他一次,此后极有可能便是次次皆输,说不定我也不例外,所以武学路上,根本不会给陈平安走到我身边的机会。”
    郁狷夫猛然起身,就陈平安这种人,也有资格让曹慈如此刮目相看?明明有同辈武夫光明正大邀战,偏偏有拳不出,你要留着当饭吃吗?难不成是忌惮我郁狷夫的那点家世背景?只是因为这个,一位纯粹武夫,便要束手束脚?
    郁狷夫吃完烙饼,收起水壶放入包裹,让剑仙苦夏帮忙看管,自己则一个人向城头北边奔去,一跃而上,最终在城头边缘一步踏出,脚踩城墙,狂奔而去。
    她在离地数十丈之时,一脚重重蹬在墙上,如箭矢掠出,飘然落地,往城池那边一路掠去,气势如虹。
    不知是哪位剑仙率先泄露了天机,不等那位女子武夫入城,城池里,不同街巷的大小赌庄,生意就已经兴隆起来,人人像打了鸡血一般,好似过年一般,“买定离手”“赌大赢大”“一笔赚个小媳妇”,五花八门的押注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还有一些昧着良心的坐庄,居然押注那个二掌柜赢拳之后,会不会与那郁姓女子打得对了眼,惺惺相惜,结果就被宁姚痛打了一顿。
    至于那位郁狷夫的底细,早已被剑气长城吃饱了撑着的大小赌棍们,查得一清二楚,简而言之,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尤其是那个心黑奸猾的二掌柜,如果必须纯粹以拳对拳,便要白白少去许多坑人手段。不过绝大多数人,依旧押注陈平安稳稳赢下这第一场,而赢在几十拳之后,才是挣大挣小的关键所在。但是也有一些经验丰富的赌棍,心里一直犯嘀咕,天晓得这个二掌柜会不会押注自己输?到时候他娘的岂不是被他一人通杀整座剑气长城?这种事情,需要怀疑吗?如今随便问个路边孩子,都觉得二掌柜十成十做得出来。
    郁狷夫入城后,越是临近宁府大街,脚步便愈慢愈稳。当她走到大街那边时,发现道路两边已经蹲满了人,一个个看着她。
    郁狷夫有些疑惑,两位纯粹武夫的切磋问拳,至于让这么多剑修观战吗?
    剑仙苦夏与她说的一些事情,多是帮忙复盘陈平安早先的那四场街战,以及一些传闻。
    剑仙苦夏本就不是喜欢多说话的人,每次与郁狷夫言语,都是力求言之有物,故而一些乌烟瘴气的小道消息,郁狷夫还是从一个名叫朱枚的少女剑修那里听来的。
    郁狷夫一路前行,在宁府大门口停步,正要开口说话,蓦然之间,四周的人哄然大笑。
    郁狷夫皱了皱眉头,她环顾四周,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望向了自己擦肩走过的一处墙头,那边蹲着一个胖子、一个精瘦少年、一个独臂女子、一位俊俏公子哥,还有一个正在与人窃窃私语的青衫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缓缓起身,笑道:“我就是陈平安,郁姑娘问拳之人。”
    郁狷夫一股怒火油然而生,戏耍我郁狷夫?
    陈平安独自走到大街上,与郁狷夫相距不过二十余步,笑望向郁狷夫,然后一手负后,一手摊掌,轻轻伸出,下压了两次。
    郁狷夫瞬间心神凝聚为芥子,再无杂念,拳意流淌全身,绵延如江河循环流转,她向那个青衫白玉簪好似读书人的年轻武夫,点了点头。
    眼前这家伙,还算有点武夫气度。
    陈平安问道:“问拳在不在多?”
    郁狷夫沉声道:“那么这第一场,我们就各自倾力,互换一拳?”
    陈平安笑道:“你先出一拳,我扛住了,再还你一拳,你若扛不住,自然就是输了。然后如此反复,谁先倒地不起,算谁输。”
    郁狷夫干脆利落道:“可以!半个月后,打第二场,前提是你伤好了。”
    这是他自找的一拳。
    此言一出,周围口哨声四起。这都不算什么,竟然还有个小姑娘在一座座府邸的墙头上,撒腿狂奔,敲锣震天响,喊道:“未来师父,我溜出来给你鼓劲来了!这锣儿敲起来贼响!我爹估计马上就要来抓我,我能敲多久是多久啊!”
    有一位此次坐庄注定要赢不少钱的剑仙,喝着竹海洞天酒,坐在墙头上,看着大街上的对峙双方,一低头,任由那嚷着“陶文大剑仙让让啊”的丫头脚尖一点,从头上一跨而过。
    晏胖子笑到脑袋后仰,撞到了墙壁。这绿端丫头,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先别敲锣了?很多凑热闹的下五境剑修,真听不见你说了啥。
    陈平安转头望向郭竹酒,笑着点头。
    一瞬间,郁狷夫拳罡大震。
    一拳过后,即使是那些对郁狷夫心存轻视的地仙境剑修,都皱起了眉头。
    这小姑娘,好重的拳。
    那个原先站着不动的陈平安,被直直一拳砸中胸膛,倒飞出去,直接摔在了大街尽头。
    大街之上风雷声势大作,除了那些岿然不动的元婴境剑修,哪怕是金丹境剑修,都需要以剑气抵御那四散的拳意。
    陈平安躺在地上片刻,坐起身,伸出大拇指擦拭嘴角血迹,摇摇欲坠,但依旧是站起身了。
    有不少剑修嚷嚷道:“不行了不行了,二掌柜太托大,肯定输了。”
    这拨人,是经常去酒铺混酒喝的,对于二掌柜的人品,极其信任,显然是押注二掌柜几拳就能把郁狷夫打个半死的。
    但是连同陈平安在内,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个郁狷夫转身就走,朗声道:“第一场,我认输。半月之后,第二场问拳,没这讲究,随便出拳。”
    做买卖就没亏过的二掌柜,顾不得藏藏掖掖,大声喊道:“第二场接着打,如何?”
    郁狷夫停下脚步,转头说道:“你心目中的武夫问拳,就是这般场景?”
    陈平安转头吐出一口血水,点点头,沉声道:“那现在就去城头之上。”
    郁狷夫能说出此言,就必须敬重几分。
    纯粹武夫应该如何敬重对手?自然唯有出拳。
    陈平安的眼神,以及他身上内敛蕴藏的拳架拳意,尤其是某种稍纵即逝的纯粹气息,当初在金甲洲古战场遗址,郁狷夫曾经对曹慈出拳不知几千几万,所以既熟悉,又陌生。两人果然十分相似,又大不相同!
    “陈平安,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并无任何私怨,只是问拳而已,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不分生死,只分胜负,那种不痛不痒的点到为止,对于双方拳法武道,其实毫无意义。”郁狷夫问道,“所以能不能不去管剑气长城的守关规矩,你我之间,除了不分生死,哪怕打碎对方武学前程,各自无悔?”
    陈平安缓缓卷起袖管,眯眼道:“到了城头,你可以先问问苦夏剑仙,他敢不敢替郁家老祖和周神芝答应下来。郁狷夫,我们纯粹武夫,不能只管自己埋头出拳,不顾天地与他人。即便真有那么一拳,也绝对不是今天的郁狷夫可以递出的。说重话须有大拳意。”
    郁狷夫沉默无言。
    陈平安双臂一震,袖管舒展,微笑道:“只剩下最后一场,随时随地恭候。”
    墙头上的郭竹酒已经忘了敲锣,抬起手肘擦了擦额头汗水,然后重重摇晃手中棒槌,感慨道:“太强了,我师父太强了,竟是一招半式都不用,便能以言语退敌,乱敌道心,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大道之巅!了不得,我找了一个多么了不得的师父啊……”然后小姑娘就被郭稼剑仙扯着耳朵带回了家。
    陈平安心中哀叹一声。果不其然,原本已经有了去意的郁狷夫,说道:“第二场还没打过,第三场更不着急。”
    陈平安刚要说话,那些差点全部蒙了的赌棍连同大小庄家,就已经帮着二掌柜答应下来,若是平白无故少打一场,得少挣多少钱?
    斩龙崖凉亭内,宁姚皱眉道:“白嬷嬷,凭什么我的男人一定要帮她喂拳,答应打一场,就很够了,对吧?”
    老妪伸手握住自己小姐的手,轻轻拍了拍,轻声笑道:“有什么关系呢?姑爷眼中,从来只有他的那位宁姑娘啊。”
    宁姚嘴角翘起,恼羞成怒道:“白嬷嬷,这是不是那个家伙早早与你说好了?”
    老妪学自家小姐与姑爷说话,笑道:“怎么可能?”
    宁姚站起身,又闭关去了。
    她的闭关出关,似乎很随意,但是老妪却无比清楚,小姐此次闭关,其实所求极大。
    因为她是剑气长城万年唯一的宁姚。
    今天陈三秋他们都很默契,没跟着陈平安走入宁府。
    大门关上后,陈平安伸手捂嘴,摊开手掌后,皱了皱眉头。
    看来城头之上的第二场问拳,撇开以神人擂鼓式成功开局这种情况不谈,自己必须争取百拳之内就结束,不然越往后推移,胜算越小。
    纳兰夜行说道:“这小姑娘的拳法,已得其法,不容小觑。”
    陈平安笑道:“不过她还是会输,哪怕她是一个身形极快的纯粹武夫,哪怕我到时候不可以使用缩地符。”
    陈平安跻身金丹境之后,尤其是经过剑气长城轮番上阵的各种打熬过后,其实一直不曾倾力奔走过,所以连陈平安都好奇,自己到底可以“走得”有多快。
    然后陈平安有些无奈道:“只不过今天过后,哪怕我赢了之后的两场,我在剑气长城都会有‘一拳倒地陈平安’的绰号了。”
    纳兰夜行摇摇头。
    陈平安疑惑道:“不会?”
    纳兰夜行笑道:“站着不动陈平安,一拳倒地二掌柜。”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跑向大门口,转头笑道:“纳兰爷爷,万一宁姚问起,就说我被拉着喝酒去了。”
    不行,他得赶紧去酒铺那边,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
    返回城头之上的郁狷夫,盘腿而坐,皱眉深思。
    剑仙苦夏问道:“第二场还是会输?”
    郁狷夫点头道:“只要被他用对付齐狩的那一拳打中我,就等于分出了胜负,我在想破解之法,好像很难。我如今的出拳与身形,还是不够快。”
    剑仙苦夏不再言语。
    郁狷夫说道:“那人说的话,前辈听到了吧?”
    剑仙苦夏点点头,这是当然,事实上他非但没有用掌观山河的神通远看战场,反而亲自去了一趟城池,只不过没露面罢了。
    郁狷夫说道:“第二场其实我真的已经输了。”
    苦夏疑惑道:“何解?”
    郁狷夫举目远眺那座城池,道:“他陈平安哪怕在剑气长城,不远处就有师兄左右,依旧可以对自己的言语负责,无须问过左右答不答应,我敢断言,左右甚至根本就不会观战。我却不行,比如前辈会不放心我,会悄悄离开城头前去观战,免得我有意外。我若是真有意外,我家老祖,还有周老剑仙,确实不会管我郁狷夫当初的承诺,早晚都会有些动作,报复对方。即便暂时不会出手,至少心中都会有些疙瘩,大道漫长,人生路远,将来一有机会,仍旧会落井下石,甚至是直接出手。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如今依旧是晚辈。”
    剑仙苦夏更加疑惑,问道:“虽说道理确实如此,可纯粹武夫,不该纯粹只以拳法分高下吗?”
    郁狷夫摇头道:“没这么简单,曹慈说过,只要能够跻身十境,那么第一层气盛的底子,往往就可以决定一个武夫,这辈子到底能否跻身传说中的十一境。早早踏入那个归真范畴,绝非好事。曹慈这些年就一直在思虑这个气盛境界,应该如何打底子,所以他做了一个最有意思的选择。”
    饶是剑仙苦夏这般不愿意理会俗世纷争的剑修,都有些好奇,问道:“那曹慈的选择,怎么个有意思?”
    郁狷夫双拳撑在膝盖上,道:“三教诸子百家,如今曹慈都在学,所以当初他才会去那座古战场遗址,揣摩一尊尊神像真意,然后一一融入自身拳法。”
    剑仙苦夏摇摇头,道:“疯子。”
    郁狷夫抬起一臂,伸手指了指那座城池,道:“那个陈平安,也很奇怪。可能是我的错觉,虽然他今天在大街上,一拳未出,但是我还是觉得,他与曹慈,看似是在一条路上,实则两人方向截然相反,各自走向一处极端。”
    剑仙苦夏笑道:“会不是你想多了。”
    郁狷夫神色复杂道:“我希望如此!又不希望如此!”
    城池那边。
    陈平安走到酒铺,发现刘景龙和白首正与两名女子同桌,只有刘景龙在吃阳春面,似乎心情不咋地。
    刘景龙看见陈平安便抬起头,道:“辛苦二掌柜帮我扬名立万了。”
    陈平安呵呵一笑,转头望向那个水经山卢仙子。
    刘景龙犹豫片刻,说道:“都是小事。”
    卢穗站起身,兴许是清楚身边朋友的性子,起身之时,就握住了任珑璁的手,根本不给她坐在那儿装聋作哑的机会。
    卢穗微笑道:“见过陈公子。”
    陈平安笑道:“卢仙子称呼我二掌柜就可以了。”
    卢穗微微一笑,似乎眼中有话要讲。
    陈平安笑道:“那我也称呼你卢姑娘。”
    在酒铺帮忙的张嘉贞已经跑来,只带酒碗不带酒。
    卢穗帮着陈平安倒了一碗酒,举起酒碗,陈平安也举起酒碗,双方只是互相示意,之后便各自饮尽碗中酒。
    任珑璁也跟着抿了口酒,仅此而已,然后与卢穗一起坐回长凳。
    白首双手持筷,搅拌了一大坨阳春面,却没吃,啧啧称奇,然后斜眼看着那姓刘的。学到没,学到没,这就是我家兄弟的能耐,全是学问。当然,卢仙子也是极聪慧得体的。白首甚至会觉得卢穗如果喜欢这个陈好人,那才般配,跑去喜欢姓刘的,就是一株仙家花卉丢到了菜圃里,山谷幽兰挪到了猪圈旁,怎么看怎么不合适。只是刚有这个念头,白首便摔了筷子,双手合十,满脸肃穆,在心中念念有词:“宁姐姐,我错了我错了,卢穗配不上陈平安,配不上陈平安。”
    任珑璁先前与卢穗一起在大街尽头那边观战,然后遇到了刘景龙和白首,双方都仔细看过陈平安与郁狷夫的交手,如果不是陈平安最后说了那番“说重话须有大拳意”的言语,任珑璁甚至不会来铺子里喝酒。
    任珑璁其实更接受刘景龙这种修道之人,有道之人,对于这会儿坐在同一张酒桌上的陈平安,印象实在平平。倒不是瞧不起陈平安卖酒卖印章卖折扇,事实上,任珑璁有一次下山历练,险象环生,同行师门长辈和同辈尽死,她独自流落江湖,日子极苦,酒铺这边的老旧桌凳,非但不会令她厌恶,反而让她有些怀念当年那段煎熬岁月的摸爬滚打。可是陈平安身上,总是有一种让任珑璁觉得别扭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可能是陈平安太像剑气长城这边的人,反而没有浩然天下修道之人的气息,可能是那么多不同阵营、不同境界的观战剑修,都对这个二掌柜很不客气,而那种不客气,却是任珑璁自己,以及她许多师长根本无法想象的场景。
    只能说任珑璁对陈平安没意见,但是不会想成为什么朋友。
    毕竟一开始她脑海中的陈平安,那个能够让陆地蛟龙刘景龙视为挚友的年轻人,应该也是风度翩翩、浑身仙气的。只可惜眼前这位二掌柜,除了穿着还算符合印象,其余的言行举止,太让任珑璁失望了。
    至于陈平安如何看待她任珑璁,她根本无所谓。
    其实原本一张酒桌位置足够,可卢穗和任珑璁还是坐在一起,好像关系要好的女子都是这般。关于此事,刘景龙是不去多想,陈平安是想不明白,白首是觉得真好,每次出门,可以有机会多看一两个漂亮姐姐嘛。
    卢穗聊了些关于郁狷夫的话题,都是关于那位女子武夫的好话。
    陈平安一一听在耳中,没有不当回事。
    第一,卢穗这般言语,哪怕传到城头那边,依旧不会得罪郁狷夫和苦夏剑仙。
    第二,郁狷夫武学天赋越好,为人也不差,那么能够一拳未出便赢下第一场的陈平安,自然更好。
    第三,卢穗所说,夹杂着一些有意无意的天机,春幡斋的消息,当然不会无中生有,以讹传讹。显而易见,双方作为刘景龙的朋友,卢穗更偏向于陈平安赢下第二场。
    任珑璁不爱听这些,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些喝酒的剑修身上。这里是剑气长城的酒铺,所以她根本分不清楚到底谁的境界更高。但是在浩然天下,哪怕是在风俗习气最接近剑气长城的北俱芦洲,无论是上桌喝酒,还是聚众议事,身份高低,境界如何,一眼便知。
    这里倒好,生意太好,酒桌长凳不够用,还有愿意蹲在路边喝酒的,但是任珑璁通过那些剑修相互间的话语,发现蹲在那吭哧吭哧吃阳春面的剑修当中,分明有个元婴境剑修!元婴境剑修,哪怕是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很多吗?可是这个元婴境剑修竟然蹲在连一条小板凳都没有的路边,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
    在浩然天下任何一个大洲的山下世俗王朝,元婴境剑修,哪个不是帝王君主的座上宾,恨不得端出一盘传说中的龙肝凤髓来招待他?
    可是这个蹲着的元婴境老剑修方才见着了那个陈平安,就只是骂骂咧咧,说坑完了他辛苦积攒多年的媳妇本,又来坑他的棺材本。那个与卢穗闲聊的二掌柜,便与卢穗告罪一声,然后伸长脖子,对那个老剑修说了个“滚”字,然后冷笑着使了个眼色,结果堂堂元婴境剑修,瞥见路边某位已经吃喝起来的男子背影,哎哟喂一声,说“误会了误会了,只怪自己赌艺不精,二掌柜这种最讲良心的,哪里会坑人半枚铜钱,只会卖天底下最实惠的仙家酒酿”。说完老人拎了酒掏了钱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朝地上吐唾沫,说:“二掌柜你良心掉地上了,快来捡,小心被狗叼走。”酒铺里的剑修们见此情景一个个大声叫好,只觉得大快人心,有人一个冲动,便又多要了一壶酒。
    任珑璁觉得这里的剑修,都很怪,没脸没皮,言行荒诞,不可理喻。
    陈平安微微一笑,环顾四周。众人疑心重重,有人一说破,也就不疑了,至少也会疑心骤减许多。
    我这路数,你们能懂?
    不过一想到要给那个老王八蛋再代笔一首诗词,便有些头疼,于是笑望向对面那个家伙,诚心问道:“景龙啊,你最近有没有吟诗作对的想法?我们可以切磋切磋。”至于切磋过后,是给那老剑修,还是刻在印章上或写在扇面上,你刘景龙管得着吗?
    刘景龙微笑道:“不通文墨,毫无想法。我这半桶水,好在不晃荡。”
    陈平安对白首说道:“以后劝你师父多读书。”
    白首问道:“你当我傻吗?”
    姓刘的已经读很多书了,还要再多?就姓刘的那脾气,自己不得陪着看书?翩然峰是我白大剑仙练剑的地儿,以后就要因为是白首的练剑之地而享誉天下的,读什么书?茅屋里那些姓刘的藏书,白首觉得自己哪怕只是随手翻一遍,这辈子估计都翻不完。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
    白首拿起筷子一戳,威胁道:“小心我这万物可做飞剑的剑仙神通!”
    刘景龙会心一笑,只是言语却是在教训弟子:“饭桌上,不要学某些人。”
    白首欢快地吃着阳春面,味道不咋地,只能算凑合吧,但是反正不收钱,要多吃几碗。
    卢穗笑眯起眼,这会儿的刘景龙,让她尤为喜欢。
    陈平安笑道:“我这铺子的阳春面,每人一碗,此外便要收钱了,白首大剑仙,是不是很开心?”
    白首抬起头,含糊不清道:“你不是二掌柜吗?”
    陈平安点头道:“规矩都是我定的。”
    白首非但没有恼火,反而有些替自家兄弟伤心,一想到陈平安在那么大的宁府,只住米粒那么小的宅子,便轻声问道:“你这么辛苦挣钱,是不是给不起聘礼的缘故啊?实在不行的话,我硬着头皮与宁姐姐求个情,让宁姐姐先嫁了你再说嘛。聘礼没有的话,彩礼也就不用了。而且我觉得宁姐姐也不是那种在意聘礼的人,是你自己多想了。一个大老爷们没点钱就想娶媳妇,确实说不过去,可谁让宁姐姐自己不小心选了你。说真的,如果我们不是兄弟,我先认识了宁姐姐,我非要劝她一劝。唉,不说了,我难得喝酒,千言万语,反正都在碗里了,你随意,我干了。”
    看着那个喝了一口酒就打哆嗦,然后默默将酒碗放在桌上的少年,陈平安挠挠头,自己总不能真把这少年狗头拧下来吧,所以便有些怀念自己的开山大弟子。
    剑仙陶文蹲在路边吃着阳春面,依旧是一脸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愁苦神色。先前有酒桌的剑修想要给这位剑仙前辈挪位置,陶文摆摆手,独自拎了一壶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和一碟酱菜,蹲下没多久,刚觉得这酱菜是不是又咸了些,所幸很快就有少年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那几粒鲜绿葱花,瞧着便可爱喜人,陶文都不舍得吃,每次筷子卷裹面条,都有意无意拨开葱花,让它们在比酒碗更小的小碗里多待会儿。
    这次挣钱极多,光是分账后他陶文的收益,就得有个七八枚谷雨钱的样子。因为几乎谁都没有想到二掌柜,能够一拳败敌。
    最开始的陶文也不信,毕竟对方是郁狷夫,不是什么绣花枕头,纯粹武夫问拳切磋,相互打生打死,没个几十上百拳,说不过去,又不是很容易瞬间分胜负的剑修问剑,但是二掌柜言之凿凿,还保证若是自己无法一拳赢下,本次坐庄,陶大剑仙输多少神仙钱,他酒铺全部用酒水还债。陶文又不傻,当时便继续埋头吃面,没兴趣坐这个庄了,二掌柜便退了一步,说以钱还钱也行,但是先前说好的五五分账,他陈平安得多出两成,七三分。陶文觉得可行,连杀价都懒得开口,若陈平安真能够一拳撂倒郁狷夫,只要自己这坐庄盘子开得大,不会少赚。不承想二掌柜人品过硬,说跟陶大剑仙做买卖,光是剑仙就该多赚一成,所以还是六四分账。不要白不要,陶文便点头答应下来,说万一输了钱,老子就只砸那些破酒桌,不出飞剑。
    陶文身边蹲着个唉声叹气的年轻赌棍,这次押注,输了个底朝天,不怨他眼光不好,已经足够心大,押了二掌柜十拳之内赢下第一场,结果哪里想到那个郁狷夫明明先出一拳,占了天大便宜,然后就直接认输了。所以今儿年轻剑修都没买酒,只是跟少输些钱就当是挣了钱的朋友,蹭了一碗酒,再白吃酒铺两碟酱菜和一碗阳春面,找补找补。
    陶文说道:“程荃,以后少赌钱,只要上了赌桌,肯定赢不过庄家。就算要赌,也别想着靠这个挣大钱。”
    年轻人从小就与这位剑仙相熟,双方是邻近巷子的人,可以说陶文是看着程荃长大的长辈。而陶文也是一个很奇怪的剑仙,从不依附豪阀大姓,常年独来独往,在战场上,也会与其他剑仙并肩作战,不遗余力,可回了城中,就是守着那栋不大不小的祖宅。陶剑仙如今虽然是光棍,但其实比没娶过媳妇的光棍还要惨些,以前家里那个婆娘疯了很多年,年复一年,心力交瘁,心神萎靡,她走的时候,神仙难留下。陶文好像也没怎么伤心,每次喝酒依旧不多,从未醉过。
    程荃无奈道:“陶叔叔,我也不想这么赌啊,可是飞剑难养,我缺了好多神仙钱。陶叔叔你看我这些年才喝过几次酒,去过几次海市蜃楼?我真不喜欢这些,实在是没法子了。”
    说到这里,程荃抬起头,遥遥望向南边的城头,伤感道:“天晓得下次大战什么时候就开始了,我资质一般,本命飞剑品秩却凑合,可是被境界低拖累,每次只能守在城头上,能杀几头妖?挣多少钱?若是飞剑破了瓶颈,可以一鼓作气多提升飞剑倾力远攻的距离,至少也有三四里路,杀妖便多了,钱就多了,成为金丹境剑修才有希望。再说了,光靠那几枚小暑钱的家底,缺口太大,不赌不行。”
    陶文问道:“怎么不去借借看?”
    程荃苦笑道:“身边朋友也是穷光蛋,即便有点余钱的,也需要自己温养飞剑,每天吃掉的神仙钱,不是小数目,我开不了这个口。”
    陶文吃了一大口阳春面,夹了一筷子酱菜,咀嚼起来,问道:“在你婶婶走后,我记得当时跟你说过一次,将来遇到事情,不管大小,我可以帮你一回,为何不开口?”
    程荃咧嘴笑道:“这不是想着以后能够下了城头厮杀,让陶叔叔救一次命嘛。如今只是缺钱,再忧心,也还是小事,总比没命好。”说到这里,程荃脸色惨白,既愧疚,又忐忑,眼神满是后悔,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陶文神色自若,点头道:“能这么想,很好。”
    程荃也跟着心情轻松起来,道:“再说了,陶叔叔以前有个屁的钱。”
    陶文笑了起来,点头道:“也对。”
    陶文以心声说道:“帮你介绍一份活计,我可以预支给你一枚谷雨钱,做不做?这也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个二掌柜的想法。他说你小子面相好,一看就是个实诚人厚道人,所以比较合适。”
    程荃听到了心声涟漪后,疑惑道:“怎么说?酒铺要招长工?我看不需要啊,有叠嶂姑娘和张嘉贞,铺子又不大,足够了。何况就算我愿意帮忙,猴年马月才能凑足钱啊?”
    陶文无奈道:“二掌柜果然没看错人。”
    一个小口吃阳春面的剑仙,一个小口喝酒的观海境剑修,鬼鬼祟祟聊完之后,程荃狠狠揉了揉脸,大口喝酒,使劲点头,这桩买卖,做了!
    陶文记起一件事,想起那个二掌柜之前说过的一番话,就照搬拿来,提醒程荃道:“坐庄有坐庄的规矩,赌桌有赌桌的规矩,你要是与朋友义气混淆在一起,那以后就没有合作机会了。”
    程荃点点头。
    程荃走后没多久,陈平安那边,刘景龙等人也离开酒铺,二掌柜端着酒碗来到陶文身边,笑眯眯道:“陶剑仙,挣了那么多谷雨钱,还喝这种酒?今儿咱们大伙儿的酒水,陶大剑仙不意思意思?”
    陶文想了想,无所谓的事情,刚想要点头答应下来,不料二掌柜急急忙忙以言语心声说道:“别直接嚷着帮忙结账,就说在座各位,无论今天喝多少酒水,你陶文帮着付一半的酒水钱,只付一半,不然我就白找你这一趟了,刚入行的赌棍,都晓得咱俩是合伙坐庄坑人。可我要是装作与你不认识,更不行,就得让他们不敢全信或是全疑,将信将疑刚刚好,以后咱俩才能继续坐庄,要的就是这帮喝个酒还抠抠搜搜的王八蛋一个个自以为是。”
    陶文以心声骂了一句道:“这都什么玩意儿,你脑子里成天都想的啥?要我看,你要是专心练剑,不出十年,早他娘的成剑仙了。”
    不过陶文还是板着脸与众人说了句:“今天酒水,五壶以内,我陶文帮忙付一半,就当是感谢大家捧场,在我这个赌庄押注,可五壶及以上的酒水钱,跟我陶文没一文钱的关系,兜里有钱就自己买酒,没钱滚回家喝尿吃奶去吧。”
    陈平安听着陶文的言语,觉得他不愧是一位实打实的剑仙,极有坐庄的资质!不过说到底,还是自己看人眼光好。
    陈平安小口喝着酒,以心声问道:“那程荃答应了?”
    陶文放下碗筷,招招手,又跟少年多要了一壶酒水,说道:“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不刻意帮程荃吧?”
    陈平安说道:“知道,其实不太愿意他早早离开城头厮杀,说不定还希望他就一直是这么个不高不低的尴尬境界,赌棍也好,赌鬼也罢,就他程荃那性子,人也坏不到哪里去,如今每天大小忧愁,终究比死了好。至于陶叔叔家里的那点事,我哪怕这一年都捂着耳朵,也该听说了。剑气长城有一点好也不好,言语无忌,再大的剑仙,都藏不住事。”
    陶文摆摆手,道:“不谈这个,喝酒。”
    陶文突然问道:“为什么不干脆押注自己输?好些赌庄,其实是有这个押注的,你要是狠狠心,估计最少能赚几十枚谷雨钱,让好多赔本的剑仙跳脚骂娘。”
    陈平安没好气道:“宁姚早就说了,让我别输。你觉得我敢输吗?为了几十枚谷雨钱,丢掉半条命不说,然后一年半载夜不归宿,在铺子这边打地铺,划算啊?”
    陶文破天荒大笑了起来,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道:“怕媳妇又不丢人,挺好,再接再厉。”
    陈平安笑了笑,与陶文酒碗碰酒碗。
    陶文轻声感慨道:“陈平安,对他人的悲欢离合,太过感同身受,其实不是好事。”
    陈平安笑道:“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就该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自消自受。”
    陶文错愕,然后笑着点头,只不过换了个话题,道:“关于赌桌规矩一事,我也与程荃直说了。”
    陈平安晃了晃酒碗,说道:“能够一直守着生意上的规矩,是好事。如果哪天一直守着规矩的程荃,依旧愿意为了哪个朋友坏了规矩,那就说明程荃这个人,真正值得结交,到时候就算陶叔叔你不借钱给他,不帮他修行,我来。实不相瞒,在二掌柜之前,我曾经有两个响彻浩然天下的绰号,一个叫陈好人,一个叫善财童子!”
    陶文指了指陈平安手中的酒碗,笑道:“低头瞧瞧,有没有脸。”
    陈平安低头一看,震惊道:“这后生是谁,刮了胡子,还挺俊。”
    晏家家主的书房,晏胖子战战兢兢站在书房门口。
    先前父亲听说了那场宁府门外的问拳,便给了晏琢一枚谷雨钱,押注陈平安一拳胜人。
    晏琢哪怕对陈平安极有信心,依旧觉得这枚谷雨钱要打水漂,可父亲晏溟却说押错了,无所谓。所以晏琢得了钱后,想着稍稍安稳些,便自作主张,替父亲偷偷押注三拳之后、十拳之内分出胜负,除了这枚谷雨钱,自己还花了两枚小暑钱的私房钱,押注陈平安百拳之内撂倒那个中土豪阀女子郁狷夫。结果谁能想到,陈平安与郁狷夫提出了那么一个自己吃亏极大的切磋法子,而那郁狷夫更是脑子拎不清,一拳过后,直接认输。你他娘的倒是多打几拳啊,陈平安是金身境,你郁狷夫不一样是底子无敌好的金身境?
    晏胖子不想来父亲书房,可是不得不来,道理很简单,他晏琢掏光私房钱,就算是与娘亲再借些,都赔不起父亲这枚谷雨钱本该挣来的一堆谷雨钱,所以只能过来挨骂,挨顿打也是不奇怪的。
    晏溟头也不抬,问道:“押错了?”
    晏琢“嗯”了一声。
    晏溟说道:“此次问拳,陈平安会不会输?会不会坐庄挣钱?”
    晏琢说道:“绝对不会。陈平安对于修士厮杀的胜负,并无胜负心,唯独在武学一途,执念极深,别说郁狷夫是同等金身境,哪怕是对峙远游境武夫,陈平安都不愿意输。”
    晏溟问道:“陈平安身边就是宁府,宁府当中有宁丫头。此次问拳,你觉得郁狷夫怀揣着必胜之心、砥砺之意,那么对于陈平安而言,赢了,又有什么意义?”
    晏琢摇头道:“先前不确定。后来听过了陈平安与郁狷夫的对话,我便知道,陈平安根本不觉得双方切磋,对他自己有任何裨益。”
    晏溟抬起头,继续问道:“那么如何才能够让郁狷夫少些纠缠?你现在有没有想明白,为何陈平安要提出那个建议了?如果没有,那么我的那枚谷雨钱,就真打水漂了。所有关于这枚谷雨钱带来的损失,你都给我记在账上,以后慢慢还。晏琢,你真以为陈平安是故意让一先手?你还以为郁狷夫出拳却认输,是随心所欲吗?你信不信,只要郁狷夫舍了自身武学优势,学那陈平安站着不动,然后挨上陈平安一拳,郁狷夫会直接没脸喊着打此后两场?你真以为宁府白炼霜这位曾经的十境武夫,纳兰夜行这位昔年的仙人境剑修,每天就是在那边看大门或是打扫房间吗?他们只要是能教的,都会教给自家姑爷,而那陈平安只要是能学的,都会学,并且学得极好极快。更别提城头那边,隔三岔五还有左右帮着教剑,这一年来,你晏琢其实也不算虚度,可人家却偏偏像是过了三五年光阴。”
    晏琢委屈道:“我也想与剑仙切磋啊,可咱们晏家那位首席供奉,架子比天还大,从小看我就不顺眼,如今还是死活不愿意教我剑术,我死皮赖脸求了好多次,老家伙都不乐意搭理我。”
    晏溟神色平静,问道:“为什么不来请我开口,让他乖乖教你剑术?晏家谁说话,最管用?家主晏溟,什么时候,连一个小小剑仙供奉都管不了了?”
    晏琢一下子就红了眼睛,哽咽道:“我不敢啊。我怕你又要骂我没出息,只会靠家里混吃混喝,什么晏家大少爷,猪已肥,南边妖族只管收肉……这种恶心人的话,就是我们晏家自己人传出去的,爹你当年就从来没管过……我干吗要来你这边挨骂……”
    晏溟神色如常,始终没有开口。
    晏琢一口气说完了心里话,自己转过头,擦了擦眼泪。
    这位双臂袖管空荡荡的晏家家主,这才开口说道:“去与他说,教你练剑,倾囊相授,不可藏私。”
    晏琢“嗯”了一声,跑出书房。
    书房角落处,涟漪阵阵,凭空出现一位老人,微笑道:“非要我当这恶人?”
    晏溟微笑道:“你一个每年收我大把神仙钱的供奉,不当恶人,难道还要我这个给人当爹的,在儿子眼中是那恶人?”
    老人打算立即返回晏府修道之地,毕竟那个小胖子得了圣旨,这会儿正在撒腿狂奔而去的路上,不过老人又笑道:“先前家主所谓的‘小小剑仙供奉’,其中二字,措辞欠妥当啊。”
    晏溟轻轻摆了摆头,那头负责帮忙翻书的小精魅,心领神会,双膝微蹲,一个蹦跳,跃入桌上一只笔筒当中,从里边搬出两枚谷雨钱,然后砸向那老人。
    老人将两枚谷雨钱收入袖中,微笑道:“很妥当了。”
    晏溟想了想,神色别扭,说道:“同样的练剑效果,记得下手轻些。”
    老人一闪而逝。
    晏溟其实还有些话,没有与晏琢明说,比如晏家希望某个女儿小名是葱花的剑仙,能够成为新供奉。
    那个原本大道前程极好的少女,离开城头,战死在了南边沙场上,死状极惨。父亲是剑仙,当时战况惨烈,最终这个男人,拼着重伤赶去,仍是救之不及。
    后来少女的娘亲便疯了,只会日日夜夜,反反复复,询问自己男人一句话:“你是剑仙,为何不护着自己女儿?”
    一个男人,回到没了他便是空无一人的家中。先前从铺子那边多要了三碗阳春面,藏在袖里乾坤当中,这会儿,一碗一碗放在桌上,去取了三双筷子,一一摆好,然后男人埋头吃着自己那碗。
    桌上其中一碗阳春面,葱花多放了些。
    暮色里,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在门槛上,斜靠门轴,看着生意极好的自家铺子,以及更远处生意冷清的大小酒楼。
    听说当年那位中土豪阀女子,大摇大摆走出海市蜃楼之后,剑气长城这边,向那位上五境兵家修士出剑之剑仙,名叫陶文。
    这些个其实只是他人悲欢离合的故事,原本听一听,喝过几壶酒,吃过几碗阳春面,也就过去了,可在陈平安心中,偏偏盘桓不去,总会让这个离乡千万里的年轻人,没来由想起家乡的泥瓶巷。
    剑气长城无论老幼,只要是个剑修,那就是人人在等着战死,已经死了一茬又一茬,死到都没人愿意去长久记住谁了。
    然而浩然天下这么些个王八蛋,跑这儿来讲那些站不住脚的仁义道德、礼仪规矩?
    为什么不是看遍了剑气长城,才来说这里的好与不好?又没要你们去城头上慷慨赴死,死的不是你们啊,那么只是多看几眼,稍稍多想些,很难吗?
    少年张嘉贞忙里偷闲,擦了擦额头汗水,无意间看到那个陈先生,脑袋斜靠着门轴,怔怔望向前方,眼神中有从未有过的恍惚。
    陈先生好像有些伤心,有些失望。
    剑气长城的秋季,没有什么萧萧梧桐,芭蕉夜雨,乌啼枯荷,帘卷西风,鸳鸯浦冷,桂花浮玉,却也有那树树秋色,草木摇落,秋夜凉天,城满月辉。
    浩然天下,当下则是春风春雨打春联,春山春水生春草,天下同春。
    宝瓶洲龙泉郡的落魄山,惊蛰时分,老天爷莫名其妙变了脸,阳光高照变成了乌云密布,然后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三个丫头一起趴在竹楼二楼廊道栏杆上赏雨。
    黑衣小姑娘身边一左一右,放着一根翠绿欲滴的行山杖和一条小小的金扁担。身为落魄山祖师堂正儿八经的右护法,周米粒偷偷给行山杖和小扁担,取了两个“小右护法”“小左护法”的绰号,只是没敢跟裴钱说这个。裴钱规矩贼多,烦人,好几次都不想跟她做朋友了。可是若是双方真的闹了别扭,才刚开始,周米粒就要开始掰手指数数,等着裴钱来找她玩。
    陈暖树有些担心,因为陈灵均前不久好像下定决心,只要他跻身了金丹境,就立即去北俱芦洲济渎走江。
    裴钱换了个姿势,仰面躺着,双手交错当作枕头,跷起二郎腿,轻轻晃荡。她想了想,又一点一点挪动身体,换了一个方向,二郎腿朝着竹楼屋檐外的雨幕。裴钱最近也有些烦,与老厨子练拳,总觉得差了好些意思,没劲,有次她还急眼了,朝老厨子怒吼了一句,然后就给老厨子不太客气地一脚踩晕过去。事后裴钱觉得其实挺对不起老厨子的,但也不太乐意说对不起。除了那句话,自己确实说得比较冲,其他的,本来就是老厨子先不对,喂拳,就该像崔爷爷那样,往死里打她啊,反正又不会真的打死她,挨揍的她都不怕,一闭眼一睁眼,打几个哈欠,就又是新的一天了,真不知道老厨子怕个啥。
    你老厨子知道我每泡一次药缸子,得花掉师父多少银子?裴钱跟暖树合计过,按照她现在这么个练武的法子,就算她在骑龙巷那边,拉着石柔姐姐一起做买卖,哪怕晚上不关门,就她挣来的那点碎银子,不知道多少个一百年才能赚回来。所以你老厨子干吗扭扭捏捏,跟没吃饱饭似的,喂拳就用心出拳,反正她都是个晕死睡觉的下场。她其实先前忍了他好几次,最后才忍不住发火的。
    那天半夜醒过来后,她就跑去喊老厨子起来做了顿宵夜,然后还多吃了几碗饭。老厨子应该明白这是她的道歉了吧?应该是懂了的,老厨子当时系着围裙,还帮她夹菜来着,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老厨子这人吧,老是老了点,丑是丑了点,但是有一点还好——不记仇。
    还有个更大的烦心事,就是裴钱担心自己死皮赖脸跟着种夫子,一起到了剑气长城那边,师父会不高兴。
    这时那家伙又来看竹楼后面的那个小池塘了,裴钱翻了个白眼。
    大骊北岳山君魏檗站在了廊道中,微笑道:“裴钱,最近闷不闷?”
    裴钱无聊道:“闷啊,怎么不闷,闷得脑阔(壳)疼。”
    裴钱一巴掌轻轻拍在地板上,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那一巴掌极其巧妙,行山杖跟着弹起,被她抄在手中。
    裴钱跃上栏杆,就是一通疯魔剑法,无数水珠崩碎,水花四溅,不少往廊道这边溅射而来,魏檗挥了挥手,打掉溅来的水花,也没着急开口说事情。
    裴钱一边酣畅淋漓出剑,一边扯开嗓子喊道:“晴天霹雳锣鼓响啊,大雨如钱扑面来哟,发财喽发财喽……”
    落魄山是真缺钱,这点没假,千真万确。不过这么想要天上掉钱的,应该就只有这个自己都觉得自己是赔钱货的丫头了。
    魏檗笑道:“我这边有封信,谁想看?”
    裴钱立即收了行山杖,跳下栏杆,一挥手。早已站起身迎接北岳山君的陈暖树,以及慢悠悠爬起身的周米粒,与裴钱一起低头弯腰,齐声道:“山君老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财源滚滚来!”
    魏檗笑眯眯点头,这才将那信封上以蝇头小楷写着“暖树亲启、裴钱读信、米粒收起信封”的家书,交给暖树丫头。
    陈暖树赶紧把手在袖子上擦了擦,双手接过书信后,小心拆开,然后将信封交给周米粒,把信递给裴钱。裴钱接过信纸,盘腿而坐,正襟危坐,其余两个小姑娘也跟着坐下,三颗小脑袋几乎都要碰在一起了。裴钱转头埋怨了几句:“米粒你小点劲儿,信封都给你捏皱了,怎么办的事?再这样手笨脚笨的,我以后怎能放心把大事交给你去做?”
    黑衣小姑娘立即皱着脸,泫然欲泣。裴钱笑了起来,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脑阔(壳),安慰了几句,周米粒很快笑了起来。
    魏檗趴在栏杆上,眺望远方,大雨急骤,天地朦胧,唯独廊道这边,风景明亮。
    三个小姑娘看信极慢,都不愿意错过一个字,期待着信上出现自己,哪怕只是一两句话,她们都可以开心很久。
    裴钱仔仔细细看完一遍后,周米粒说道:“再看一遍。”
    裴钱没好气道:“当然,说啥废话呢。”
    翻来覆去看了三遍,裴钱小心翼翼将总共才两张信纸的家书放回信封,咳嗽几声,说道:“师父在信上如何说的,都看清楚了吧?师父不让你们俩去剑气长城,反正理由是写了的,明明白白,无懈可击,天经地义。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你们心里有没有一丁点怨气?有的话,一定要大声说出来,我身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一定会帮你们开开窍。”
    陈暖树笑道:“我可去不了剑气长城,太远了,离了落魄山去龙泉郡城,只是一夜,我就眼巴巴盼着回山上。”
    她是真习惯了待在一个地方不挪窝,以前是在黄庭国的曹氏芝兰府藏书楼,如今是更大的龙泉郡,何况以前还要躲着人,做贼似的,如今不光是在落魄山上,去小镇骑龙巷,去龙泉州城,都正大光明的,所以陈暖树喜欢这里,而且她更喜欢那种每天的忙忙碌碌。
    周米粒双臂抱胸,使劲绷着脸,依旧难掩那份得意扬扬,道:“山主说了,要我这位右护法,好好盯着那处小水塘,职责重大,所以下了竹楼,我就把铺盖搬到水塘旁边去。”
    黑衣小姑娘其实如果不是辛苦忍着,这会儿都要笑开了花。陈平安在信上说了,他在剑气长城那边,与好些人说了哑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而且听说戏份极多,不是好些演义小说里一露面就给人打死的那种。我了个乖乖隆咚锵,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以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裴钱“嗯”了一声,缓缓道:“这说明你们俩还是有点良心的。放心,我就当替你们走了一趟剑气长城。我这套疯魔剑法,浩然天下不识货,想必到了那边,一定会有茫茫多的剑仙,见了我这套自创的绝世剑法,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然后立即哭着喊着要收我为徒,然后我就只能轻轻叹气,摇头说一句,对不起,我已经有师父了,你们只能哭去了。对于那些生不逢时的剑仙来说,这真是一个可悲可叹可怜的伤感故事。”
    陈暖树笑问道:“到了老爷那边,你敢这么跟剑仙说话?”
    裴钱一本正经道:“当然不敢啊,我这不都说了,就只是个故事嘛。”
    周米粒使劲点头,觉得暖树姐姐有些时候脑子不太灵光,比自己还是差了好多。
    陈暖树掏出一把瓜子,裴钱和周米粒各自娴熟抓了一把,裴钱一瞪眼,那个自以为抓了最多瓜子却没人看见的周米粒,顿时身体僵硬,脸色不变,好似被裴钱施展了定身法,一点一点松开拳头,漏了几颗瓜子在陈暖树手心,裴钱再瞪圆眼睛,周米粒这才放回去大半,摊手一看,还挺多,便偷着乐呵起来。
    陈暖树取出一块帕巾,放在地上接瓜子壳。在落魄山别处无所谓,在竹楼,无论是一楼还是二楼,瓜子壳不能乱丢。
    裴钱说道:“魏檗,信上那些跟你有关的事情,你要是记不住,我可以每天去披云山提醒你。如今我翻山越岭,来去如风!”
    魏檗笑道:“不用。”
    裴钱担心道:“真不用?我怕你不上心。”
    魏檗转过头,打趣道:“你不是应该担心怎么跟师父解释,你与白首的那场武斗吗?”
    裴钱一脸茫然道:“啥?白首是谁?我没见过这个人啊。魏檗你在做梦吧?还是我做了梦,醒了就忘啦?”
    三丫头捣鼓了那么久,就憋出这么个说法?
    魏檗伸出大拇指,赞叹道:“陈平安肯定会信。”
    周米粒伸手挡在嘴边,身体歪斜,凑到裴钱脑袋旁边,轻声邀功道:“看吧,我就说这个说法最管用,谁都会信的。魏山君不算太笨的人,都信了不是?”
    裴钱点头道:“记你一功!但是咱们说好,公私分明,只在我的小账本上记功,与咱们落魄山祖师堂没关系。”
    周米粒今儿心情好,摇头晃脑笑眯眯道:“嘛呢嘛呢,记个屁的功劳,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啊!”
    魏檗感慨道:“曾有诗文开端,写‘浩然离故关’,与那圣人‘予然后浩然有归志’遥相呼应,故而被后世文人誉为‘起调最高’。”
    周米粒使劲皱着那素淡的眉毛,问道:“啥意思?”
    裴钱说道:“说几句应景话,蹭咱们的瓜子吃呗。”
    魏檗的大致意思,陈暖树肯定是最了解透彻的,只是她一般不太会主动说些什么。而裴钱如今也不差,毕竟师父离开后,她没办法再去学塾念书,就翻了好多书,师父留在一楼的书早就看完了,然后又让暖树帮着买了些,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背下来再说。背书记东西,裴钱比陈暖树还要擅长很多,若是不懂就跳过。偶尔心情好,与老厨子问几个问题,可是不管说什么,裴钱总觉得若是换成师父来说,会好太多,所以有些嫌弃老厨子那种半吊子的传道授业解惑。一来二去的,老厨子便有些灰心,总说些自己学问半点不比种夫子差的混账话,裴钱当然不信。然后有次烧饭做菜,老厨子便故意多放了些盐。
    听裴钱这么说,陈暖树便走过去,给魏檗递去一捧瓜子。
    魏檗道了一声谢,满脸笑意,双手接过,然后背靠栏杆,开始嗑瓜子,与三个小姑娘闲聊起来。在他摊开的手心上,瓜子一堆,瓜子壳一堆,大山头变成小山头,小山头变成了大山头,最后变成只有一座山头。
    栏外风雨,廊内和煦。
    魏檗知道陈平安是想要让两个弟子、学生,早些去剑气长城那边看一看,去晚了,浩然天下的人,当真还有机会再看一眼剑气长城吗?还能把那边视为浩然天下开辟出来的一处风景,去游山玩水一番?
    只不过虽然信上没写,魏檗还是看出了陈平安的另外一层隐忧。南苑国国师种秋一人,带着游历完莲藕福地的曹晴朗以及裴钱两个孩子,陈平安其实有些不太放心。可如今的落魄山,几乎算是半个落魄山山主的朱敛,肯定无法离开,其余画卷三人,各司其职,也各有大道所求,至于他魏檗更不可能离开宝瓶洲。这么说起来,陈平安真正忧心的,其实是落魄山如今拔尖修士、武学大宗师的缺失,至于已是仙人境修为的供奉“周肥”,陈平安就算请得动姜尚真的大驾,也肯定不会开这个口。
    其实如果这封信来得更早一些,就好了,可以与那位北俱芦洲刘景龙同行去往老龙城,再去倒悬山和剑气长城。
    魏檗当下心中便有了个打算,准备尝试一下,看看那个神出鬼没的崔东山,能否为他的先生排忧解难。
    几天后,披云山收到了崔东山秘密的飞剑传信,信上让种秋和裴钱、曹晴朗先行南下,在老龙城等他,然后大伙儿一起乘坐跨洲渡船,热热闹闹地去找他的先生。
    一听说那只大白鹅也要跟着去,裴钱原本心中那点小小的郁闷,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原本约好的半月之后再次问拳,郁狷夫竟然反悔了,说是时日待定。
    城池这边的赌棍们倒是半点不着急,毕竟那个二掌柜赌术不俗,太过匆忙押注,很容易着了道儿。
    只是经验丰富的老赌棍们,反而开始纠结不已,怕就怕那个小姑娘郁狷夫,不小心喝过了二掌柜的酒水,脑子一坏,结果好好的一场切磋问拳,就成了唱双簧,到时候还怎么挣钱?现在看来,别说是掉以轻心的赌棍,就是许多坐庄的,都没能从那个陈平安身上挣到几枚神仙钱。于是就有个老赌棍酒后感慨了一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以后咱们剑气长城的大小赌桌,要血雨腥风了。
    既然没有茅屋可以住,郁狷夫终究是女子,不好意思每天在城头打地铺,所以与苦夏剑仙一样,住在了剑仙孙巨源府邸,只是每天都会往返一趟,在城头练拳几个时辰。孙巨源对严律、蒋观澄那拨小兔崽子没什么好印象,但是对于这位中土郁家的千金小姐,倒是观感不坏,难得露面几次,高屋建瓴,以剑术说拳法,让郁狷夫感恩在心。
    林君璧除了去往城头练剑,在孙府多是在那座凉亭内独自打谱,悉心揣摩那部享誉天下的《彩云谱》。
    林君璧感兴趣的就三件事:中土神洲的大势,修行,围棋。
    大势如何,林君璧如今只能旁观;修行如何,从未懈怠;至于棋术,至少在邵元王朝,少年已经难逢敌手。最想见者,绣虎崔瀺。
    师兄边境更喜欢海市蜃楼,不见人影。苦夏剑仙也从不刻意约束那个不着调的边境。练剑一事,只要成了金丹境剑修,那么脚下便都有了各自道路,只管前行登高便是。
    若无此路,怎能结丹?
    郁狷夫在这拨邵元王朝的剑修当中,只有跟朱枚还算有话聊。
    只不过所谓的聊天,其实就是朱枚一个人在那叽叽喳喳,郁狷夫听得不厌其烦。
    朱枚还帮郁狷夫买来了那本厚厚的《皕剑仙印谱》,如今剑气长城都有了些相对精美的刊印本,据说是晏家的手笔,应该勉强可以保本,无法挣钱太多。
    今天朱枚在郁狷夫屋子里喝着茶,看着仔细翻阅印谱的郁狷夫,好奇地问道:“郁姐姐,听说你是直接从金甲洲来的剑气长城,难道就不想去看一眼未婚夫?那怀潜,其实在你离开家乡后,名气越来越大了,跟曹慈、刘幽州都是朋友啊,让好多“宗”字头的年轻仙子们肝肠寸断啊,好多好多的传闻。郁姐姐你是纯粹不喜欢那桩娃娃亲,所以跟长辈赌气,还是私底下与怀潜打过交道,然后喜欢不起来啊?”
    郁狷夫说道:“都有。”
    朱枚又问道:“那咱们就不说这个怀潜了,说说那个周老剑仙吧?这位老神仙好像次次出手,都很夸张。上次出手,好像就是为了给郁姐姐打抱不平,如今还有很多有鼻子有眼睛的传闻,说周老神仙那次出手,太过凶狠,还惹来了一位学宫大祭酒的追责。”
    郁狷夫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假的。”
    朱枚瞪大眼睛,充满了期待。
    郁狷夫说道:“周老先生,积攒了功德在身,只要别太过分,学宫、书院一般不会找他的麻烦。此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了,不要外传。”
    朱枚点头。
    郁狷夫还是多提醒了一句:“你若管不住嘴巴,一旦被严律这种人听说此事,会是个不小的把柄,你自己悠着点。”
    朱枚只能继续点头。
    郁狷夫凝视着印谱上的一句印文:“白鹭昼立雪,墨砚夜无灯。”
    郁狷夫略微心动,不过也就看看而已,她是绝对不会去买那印章、折扇的。
    朱枚实在是忍不住心中好奇,问道:“郁姐姐,你这个名字怎么回事?有讲究吗?”
    郁狷夫继续翻看印谱,摇摇头道:“有讲究,没意思。我是个女子,从小就觉得郁狷夫这个名字不好听。祖谱上改不了,自己走江湖,随便我换。在中土神洲,用了个郁绮云的化名。到了金甲洲,再换一个,石在溪。你以后可以喊我石在溪,比郁姐姐好听。”
    朱枚轻轻呼唤,俏皮道:“在溪在溪。”
    郁狷夫有些无奈,摇摇头,继续翻看印谱。
    “城头何人,竟然无忧”。
    “髻挽人间最多云”。
    “酒仙诗佛,剑同万古”。
    还有不少成双成对的印章。
    “稽首天外天”“道法照大千”。
    “慷慨去也”“浩然归也”。
    “为君倒满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
    郁狷夫翻着印谱,越看越火大,明明是个有些学问的读书人,偏偏如此不务正业!
    翻到一页,看到那“雁撞墙”三字印文,郁狷夫想起剑气长城那堵何止是高耸入云的高墙,竟有些忍俊不禁,好不容易忍住笑意,板着脸冷哼一声。
    陈平安与刘景龙在铺子里喝酒。
    在剑气长城,最暴殄天物的一件事情,就是喝酒不纯粹,使上那修士神通术法。这种人,简直比光棍更让人看不起。
    刘景龙依旧只是吃一碗阳春面、一碟酱菜而已。
    四周那些个酒鬼剑修们眼神交汇,看那架势,人人都觉得这位来自北俱芦洲的年轻剑仙,酒量深不可测,一定是海量,说不定真如二掌柜所说,到了那种“酒桌之上我独坐,其余皆在桌底躺”的境界。
    白首喜欢来这里,因为可以喝酒,虽然姓刘的吩咐过,每次只能喝一碗,但是他的酒量,一碗也够他微微醺了。
    何况陈平安自己都说了,我家铺子那么大一只大白碗,喝醉了人,很正常,跟酒量好坏没屁关系。
    刘景龙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觉得卢姑娘哪怕不与你说话,但是看你的那种眼神,其中言语,不减反增,所以你有些心慌?”
    刘景龙默不作声,瞥了眼酒壶,还真有点想喝酒了。
    陈平安微笑不语,故作高深。
    你这情况,老子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此时的浩然天下,一艘从老龙城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船头,两位同样身着青衫的大小夫子,正在默默赏景。一位眉心有痣、白衣如雪的俊美少年,则在跟一个皮肤微黑、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嬉戏打闹,旁若无人。
    少年飞奔躲避那根行山杖,大袖飘摇若飞雪,大声嚷嚷道:“就要见到我的先生你的师父了,开不开心?”
    小姑娘追着撵那只大白鹅,扯开嗓子道:“开心真开心!”
    已经依稀可见那座倒悬山的轮廓。
    曹晴朗举目眺望,不敢置信道:“这竟然是一枚山字印?”
    种秋感慨道:“异国他乡,壮丽风景,何其多也。”
    裴钱与崔东山坐在栏杆上,转头小声说道:“两个夫子,见识还不如我多哩。你看我,瞧见那倒悬山,会感到奇怪吗?半点都没有的。说到底,还是光读书不走路惹的祸。种夫子去过那么大一个桐叶洲吗?去过宝瓶洲青鸾国吗?我不一样,抄书不停,还跟着师父走过了千山万水万水千山。再说了,我每天抄书,天底下抄书成山这件事,除了宝瓶姐姐,我自称第三,就没人敢称第二!”
    崔东山一脸疑惑道:“大师姐方才见着了倒悬山,好像流口水了,一门心思想着搬回落魄山,以后谁不服气,就拿此印砸谁的脑阔(壳)。”
    裴钱有些难为情,道:“那么大一宝贝,谁瞧见了不眼馋?”
    “关于抄书一事,其实被你瞧不起学问的老厨子,还是很厉害的。早年朝廷负责编撰史书,他拉了十多位名满天下的文臣硕儒、二十多个朝气勃勃的翰林院读书郎,日夜编撰,抄写不停,最终写出千万字。其中朱敛那一手小楷,真是绝妙,说是出神入化都不为过,哪怕是浩然天下如今最为盛行的那几种馆阁体,都不如他早年手笔。此次编书,算是藕花福地历史上最有意思的一次学问汇总了,可惜某个牛鼻子老道士觉得碍眼,挪了挪小指头,一场灭国之祸,便烧毁了十之七八,书生心血,纸上学问,便一下子归还天地大半。”崔东山百无聊赖,说过了一些小地方的单薄老皇历,一上一下挥动着两只袖子,随口道:“光看不记事,浮萍打旋儿,随波流转,不如人家见一是一,见二得二,再见三便知千百,按部就班,便是中流砥柱,激起光阴长河万丈浪。”
    裴钱瞪眼道:“大白鹅,你到底是哪边阵营的?咋个总是胳膊肘往外拐呢,要不我帮你拧一拧?我如今学武大成,约莫得有师父一成功力了,出手可没个轻重的,嘎嘣一下,说断就断了。到了师父面前,你可别告状啊。”
    至于老厨子的学问啊写字啊,可拉倒吧,师父只需要一只手,三言两语,就能让老厨子甘拜下风,安心在灶房烧火做饭。
    崔东山伸出手去,道:“借我一张黄纸符箓贴脑门上,让我压压惊,别被大师姐吓死了。”
    裴钱皱眉道:“别闹,师父说过,出门在外,不许随便拿出符箓显摆自己的家底,修士扎堆的地方,容易让人眼红,一眼红就多是非,自己没错惹来别人错。就算大家都没错,打打闹闹的,也终究谈不上‘我无错’三字。至于山鬼神祇聚众的地儿,更会被视为挑衅。这可不是我瞎说,当年我跟师父在桐叶洲月黑风高的荒郊野岭,就遇到了山神娶亲的阵仗,我就是多瞧了那么一眼,真的就一眼,那些精怪鬼魅就齐刷刷瞪我。好家伙,你猜怎么着,师父见我受了天大委屈,立即回瞪一眼过去,那些原先一个比一个趾高气扬的山水神怪,如遭雷击,然后就一个个伏地不起,跪地求饶,连那不知是人是鬼的美娇娘坐着的轿子都没人抬了,估计被摔了个七荤八素。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这心里边,还是挺过意不去的。”
    崔东山微笑道:“真话说完了,换个假版本说说看。”
    裴钱“哦”了一声,道:“假的啊,也有的,就是师父站起身,与那迎亲队伍的一位领头老嬷嬷主动道了歉,还顺便与他们诚心道贺,事后教训了我一顿,还说事不过三,已经两次了,如有再犯,就不跟我客气了。”
    裴钱揉了揉眼睛,装模作样道:“哪怕是个假故事,可想一想,还是让人伤心落泪。”
    崔东山笑眯眯道:“记得把眼屎留着,别揉没了。”
    裴钱一拳递出,就停在崔东山脑袋一寸外,收了拳,嬉笑道:“怕不怕?”
    崔东山先是没个动静,然后两眼一翻,整个人开始打摆子,身体颤抖不已,含糊不清道:“好霸道的拳罡,我一定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裴钱双指并拢,一戳,喊道:“定!”
    崔东山立即纹丝不动。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心想这大白鹅就是欠收拾。
    片刻之后,崔东山火急火燎道:“大师姐,快快收起神通!”
    裴钱双手托着腮帮,眺望远方,慢悠悠轻声道:“不要跟我说话,害我分心,我要专心想师父了。”
    崔东山此后果真稳如磐石,只是仰头看着那座倒悬山,心之所向,已经不在倒悬山,甚至不在浩然天下以及更加遥远的青冥天下,而是在天外天,那些除了飞升境修士之外谁都猜不出根脚的化外天魔。
    不远处种秋和曹晴朗两位大小夫子,已经习惯了那两人的打闹。
    曹晴朗在修行一事上,偶尔遇上种秋无法解惑的症结关隘,也会主动询问那个同师门、同辈分的崔东山。崔东山每次也只是就事论事,说完之后就下逐客令,曹晴朗便道谢告辞,次次如此。
    曹晴朗其实算是当年藕花福地一心做仙人的俞真意之后,最早一拨感知到天地灵气变故的修道坯子,而在这一小撮修道美玉当中,曹晴朗无疑是天赋、根骨、机缘都不缺的那种存在。所以第二次遇到裴钱,当时已经走上修道之路的曹晴朗才会坦言,就算与裴钱第一次重逢,裴钱真的出手,也不会得逞。之后在那座位于陋巷旁边的心相寺,曹晴朗的出手,几次劝阻裴钱,其实颇有……仙气。
    那次去落魄山祖师堂参加挂像、敬香仪式,其实算是种秋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开了那座历史上经常会有谪仙人落尘世的小天下,然后来到了浩然天下这座诸多谪仙人家乡的大天下。果然,这里有三教,百家争鸣,圣贤书籍浩如烟海,幸好北岳大山君魏檗在牛角山渡口主动借给种秋一件方寸物,不然光是在老龙城挑书买书一事,就足够让种秋身陷顾此失彼的尴尬处境。
    当初在返回南苑国京城后,着手筹备离开莲藕福地,种秋跟曹晴朗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话:“天愈高地愈阔,便应该更加牢记‘游必有方’四字。”
    之所以必须在离开家乡之前,带着曹晴朗走遍福地,除了在南苑国京城画地为牢了大半辈子的种秋,自己很想亲身领略四国风土人情之外,一路之上,也与曹晴朗一起亲手绘制了数百幅堪舆图。
    种秋与曹晴朗明言,此后这方天下,会是前所未有天翻地覆的新格局,会有层出不穷的修道之人,入山访仙,登高求真,也会有诸多山水神祇的祠庙一座座矗立而起,会有诸多好似漏网之鱼的精怪鬼魅祸乱人世。你家先生陈平安,不可能耗费太多光阴和心思盯着这座版图,他需要有人为其分忧,为他建言,甚至更需要有人在旁说一两句逆耳忠言。
    然后种秋问曹晴朗:“真有那么一天,愿不愿意说?敢不敢讲?”
    少年笑着点头:“愿意,也敢。”
    种秋再问:“若是你与先生,争执不下,各自有理,又该如何?”
    少年再答:“不可争论只为争论,需从对方言语之中,取长补短,找出道理,相互砥砺,便有可能,在藕花福地出现一条天下苍生皆可得自由的大道。”
    种秋最后又问:“可若是你们双方未来大道,偏偏注定只是争论,而无结果,必须选一舍一,又当如何?”
    曹晴朗最后回答:“且行且看,且思且行。”
    种秋欣慰,不再问心。
    如今这位种夫子思虑更多的,还是两人一起离开莲藕福地和大骊落魄山之后,该如何求学治学。至于练气士修行一事,种秋不会过多干涉曹晴朗。修行证道长生,此非我种秋所长,那就尽量不要去对曹晴朗指手画脚。
    曹晴朗确实是一个很值得放心的学生,但是种秋毕竟自己都不曾领略过那座天下的风光,加上他对曹晴朗寄予厚望,所以难免要多说一些重话。
    大小两座天下,风景不同,道理相通,所有人生道路上的探幽访胜,无论是极大的安身立命,还是略微狭窄的治学方略,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难题,种秋不觉得自己那点学问和那点武学境界,能够在浩然天下给予曹晴朗太多。作为昔年藕花福地土生土长的人氏,大概除了丁婴之外,他种秋与曾经的挚友俞真意,算是极少数能够通过各自道路稳步攀登,从井底爬到井口上的人物,真正感悟天地之大,可以想象道法之高。
    渡船到了倒悬山,崔东山直接领着三人去了灵芝斋的那座客栈,先是不情不愿,挑了四间最贵的屋舍,问有没有更贵更好的,把那灵芝斋的女修给整得哭笑不得。来倒悬山的过江龙,不缺神仙钱的财主真不少,可言语这么直白的,不多。大概是实在受不了那白衣少年的挑刺眼光,女修便说“没有了,在倒悬山比自家客栈更好的,就只有猿猱府、春幡斋、梅花园子和水精宫四处私宅了”。
    那少年以拳击掌,撂下一句“早说啊”,便直接带着其余三人离开了灵芝斋客栈。
    裴钱一头雾水,跟着大白鹅出了客栈大门。她方才其实对这客栈挺满意的,一眼望去,墙上挂的,地上铺的,还有那女子身上穿戴的,好像全是值钱物件。于是她轻声询问崔东山,可认得那四处私宅?崔东山笑嘻嘻,说“不算全认得,不过猿猱府的刘财神,梅花园子的主人,早年还是打过交道的,见了面把臂言欢,觥筹交错,必须得有,然后心里念着对方早死早超生来着”。这样的好朋友,他崔东山在浩然天下茫茫多。
    裴钱就越发纳闷,那还怎么去蹭吃蹭喝?结果崔东山绕来绕去,带着三人走入一条小巷子,在那鹳雀客栈下榻。
    种秋和曹晴朗自然无所谓这些。
    裴钱一开始还有些生闷气,结果崔东山坐在她屋子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来了那么几句:“学生的钱,是不是先生的钱?是先生的钱,是不是你师父的钱?是你师父的钱,你这当弟子的,要不要省着点花?”
    裴钱眼睛一亮,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实在有道理啊!她立即呼喝一声,手持行山杖,开开心心在屋子里耍了一通疯魔剑法。
    之后崔东山鬼鬼祟祟离开了鹳雀客栈。
    裴钱也懒得管他,如果大白鹅在外面给人欺负了,再哭哭啼啼回来找大师姐诉苦,没用,因为她是一个么(没)得感情的杀手。
    崔东山偷偷摸摸返回客栈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站在裴钱门外的廊道中,发现她还在屋内走桩。
    裴钱缓缓走桩,半睡半醒,四周那些肉眼难见的灰尘和月色光线,仿佛都被她的拳意拧转得扭曲起来。
    窗台那边,窗户蓦然自行打开,一大片雪白飘然坠下,露出一个脑袋倒垂、吐着舌头的歪脸吊死鬼。
    依旧有些迷糊的裴钱凭借本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额头贴了一张符箓,一步跨出,伸手一抓,斜靠桌子的行山杖被握在手心,以行山杖作剑,一剑戳去,点中那吊死鬼的眉心处,砰的一声,白衣吊死鬼被一剑击退。接着,裴钱脚尖一点,扔了行山杖,跃出窗台,拳架一起,就要出拳,自然是要以铁骑凿阵式开道,再以神人擂鼓式分胜负。胜负生死只在我裴钱能撑多久,不在对手,因为崔爷爷说过,武夫出拳,身前无人。
    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甚至可能对裴钱而言,无思无想,故而尤其纯粹。
    结果看到了那个打着哈欠的大白鹅。
    崔东山左顾右盼,问道:“大师姐干吗呢,大半夜不睡觉,出门看风景?”
    裴钱恼火道:“大半夜装神弄鬼,万一被我一拳打死了怪谁?”
    崔东山笑问道:“出拳太快,快过武夫念头,就一定好吗?那么出拳之人,到底是谁?”
    裴钱愣了一下,疑惑道:“你在说啥?”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道:“我跟先生告状去,就说你打我。”
    裴钱怒道:“是你先吓唬我的!”
    最后两人言归于好,一起坐在院墙上,看着浩然天下的那轮圆月。
    崔东山面带微笑,听说剑气长城那边挺有意思,竟敢有人说如今的文圣一脉,除了左右之外,多出了一个陈平安又如何?文圣一脉,文圣不文圣的,至于更加可怜的文脉道统,还有香火可言吗?
    崔东山笑了笑,与裴钱说道:“咱们明儿先逛一圈倒悬山,后天就去剑气长城,你就可以见到师父了。”
    裴钱说道:“倒悬山有啥好逛的,咱们明儿就去剑气长城。”
    崔东山笑道:“倒悬山有那么多的好东西,咱们不得买些礼物?”
    裴钱觉得也对,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掏出那只老龙城桂姨赠送的香囊钱袋,开始数钱。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我有钱,不用你掏。”
    裴钱一枚铜钱、一粒碎银子都没放过,仔细清点起来,毕竟她如今的家当里,神仙钱很少,可怜兮兮的,都没多少个伴儿,所以每次数钱,都要多摸一摸它们,与它们说说悄悄话儿。这会儿听到了崔东山的言语,她头也不抬,摇头小声道:“是给师父买礼物啊,我才不要你的神仙钱。”
    崔东山玩笑道:“陪了你这么久的小铜板、小碎银子和神仙钱,你舍得它们离开你的香囊小窝?这么一离别,可能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它们了。不心疼?不伤心?”
    裴钱拈起一枚私底下取了个名字的雪花钱,高高举起,轻轻摇晃了几下,道:“有什么法子呢?这些小家伙走就走呗,反正我会想它们的嘛,我那小账本上,专门写下它们一个个的名字,就算它们走了,我还可以帮它们找学生和弟子,我这香囊就是一座小小的祖师堂。以前我只跟师父说过,跟暖树、米粒都没讲,师父当时还夸我来着,说我很有心,你是不知道。所以啊,当然还是师父最要紧,师父可不能丢了。”
    裴钱放好那枚雪花钱,将小香囊收回袖子,晃着脚丫,道:“所以我感谢老天爷送了我这么一个师父。”
    裴钱想了想,又道:“可是如果老天爷敢把师父收回去……”
    说到这里,裴钱学那小米粒,张大嘴巴“嗷呜”了一声,气呼呼道:“我可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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