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尊已经睡了。
他亲自换了床单，
睡在了她躺过的床上。
不，准确来说是福兮躺过的床上。
婢女手中捏着一张小小的纸人，那纸人和阎君手里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没有任何生机罢了。
只要把这张纸撕了，天尊就能立刻知道她不是福兮，
同时，天尊也会立刻杀了她。
婢女抱膝而坐，第一次觉得这偌大的神殿，冷得可怕。
殿中天尊难得安睡，他绵长的呼吸几乎就落在婢女耳边。
她揉揉酸涩的眼睛，坐得久了，下体又酸又麻，有什么东西悄悄顺着腿根流了出来。
此刻，她应该恬不知耻得睡在天尊身边，他应当不会拒绝。
可不知怎么，她胆子也许当真被喂大了，一想到顶着福兮的脸躺在他身边，接受他的和颜悦色、怜悯，她竟觉得恶心。
恶心自己。
恬不知耻。
她可怜的自尊心，卑微的自尊心，被唤醒了。
婢女几不可闻的哀叹一声，抬头看向眼前那一几若隐若现的明亮。
这里被设了结界。
天尊怕她随意外出，会被合欢宫发现，压去做亵神。
殊不知，这结设了也是个摆设，她根本不敢出去。
婢女揉揉酸痛的后腰，站起身想回殿，将就着躺在地上睡一晚。身后却忽然刮来一阵凉风。
阵外站了一只黑色的秃鹫。
那秃鹫长着双骇人的红色眼睛，倒勾的鼻尖上被穿了一个银色的小圆环。
婢女吓了一跳，这种邪恶的畜牲怎么出现在天庭，又怎么出现在这里？
她一瞬间想到了许多，脚下却好似生了根，动弹不得。
那秃鹫见了她亦紧缩眼睛。
他张口人言：“你是谁？”
婢女哑声，欲要说自己是福兮，话到嘴边忙改口：“我是天尊的婢女。”
那秃鹫似有急事，两片黑色的翅膀闪着流光，鼻尖银色的圆环忽明忽暗。
“天尊怎么设了结界？”他问道。
秃鹫试图从穿过那结界，却还未靠近，便连连后退。
“我不知道。”婢女垂头，她知阎君那点替身术只能瞒过天尊，旁人一眼便能看出，便低眉顺眼道。
“这样，你去告诉天尊，就说野鹤求见。”秃鹫身上的流光越发稀薄，他催促道。
婢女摇头：“我不敢，天尊正在闭关修炼，禁止任何人靠近。”
她曾在这神殿扫洒过百年，自然知道天尊修炼时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即便福兮也不行，因此此番话一出，那秃鹫也信了。
他犹豫半晌，忍痛从翅膀上摘下一根还闪着微光的羽毛，放在了地上。
“待天尊出关后，你把羽毛交给他，到时候天尊自然知晓。”秃鹫道。
说罢，他转身便走，却忽地扭头，赤红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婢女：“如果让我知道你没有说，那么，不仅天尊，连我也不会饶了你。”他恶狠狠要挟道，身上煞气全出。
那秃鹫来得突然，走得亦古怪。
他身上闪着的流光，如果仔细看分明是鬼气。可是展翅后，不过一息间，便从天际消失，半点痕迹不留。
婢女心中诧异，她移动脚步走向结界旁。
黑色的羽毛就躺在结界外，微光逐渐变弱，没一会儿已成了一根普通的秃鹫羽毛。
婢女忽然伸手，毫发未损地穿过了结界，她捏着那根羽毛，并未将它带进来，反而将那煞气之物横放在了结界上。
一簇银色的火苗幽幽亮起，秃鹫羽毛在婢女眼皮下迅速消失。
她收了手，长出一口气。
她不是福兮，没有那么大的福气，自然要比她聪明得多。
那秃鹫眼里的杀气，她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不睡？”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落尾处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婢女胆战心惊，连忙将手缩向身后：“睡不着。”
天尊轻抬眉头，一步步朝她走来。
他略弯腰将婢女藏在身后的手强硬地抽了出来，那张手因为破了结界，撩起一串红肿的水泡。
“你想出去？”天尊捏着她的手不自觉用了点力气。
婢女低着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的确聪明，可是在天尊面前，她聪明不起来。
“福兮，你想出去？”天尊抬起头，又道。
他银色的长发散在身后，浅色的瞳仁好似月光般温柔。
婢女一时看呆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抚平了天尊微蹙起的眉头。
“不要皱眉。”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永远高高在上，做他无欲无求的神袛。
只要，他不介意脚边匍匐一个卑贱的下等圣灵，那么，婢女愿意为此献上生命，永远将那点亵渎他的爱意藏起来。
天尊任由婢女替她抚平眉头，从她袖口飞出的冷雪味沁人心脾，他不由多吸了几口气。
“你想出去做亵神？”他道。
这话着实沾着色情之味，可从他口中说出，却令婢女浑身滚烫。
她收了手，低声笑道：“我想当天尊专属的亵神。”如果可以的话。
“可以。”出人意料地，天尊竟道。
婢女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天尊玫瑰一样的唇浅浅勾起：“福兮，你好像变了。”
婢女心如锣鼓，干笑两声不敢接话。
“但是，我很喜欢。”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竟令她荣登云霄，“真，真的吗？”
“不知为什么，”天尊微弯腰，滚烫得呼吸落在婢女脖颈上，“你身上的冷雪味，变重了。”
他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却不知已在婢女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天尊喜欢吗？”她小心翼翼道。
“嗯，很好。”
天尊直起身子，拉着她的手注入灵力，替她修复灼伤。
“很奇怪，你明明是树神，却没有木香，而是冷雪。”他道。
婢女微微发抖，她当然知道原因。
因为当年福兮飞升时，她就在一旁看着。
她就在一旁，从头到尾，没有错过一分一秒。
可是，天尊没有看到她。
没有看到她这个刚出世的雪神。
福兮飞升后不久，她紧随其后也去了上天庭。但是因为生于荒山，且灵力底下，全因天尊从她身上走过，她才得了运，提前做了下神。
那时她一心都是天尊，自愿放弃修炼进入他这座神殿，成为了一个下等扫洒小仙。
“天尊喜欢就好。”婢女低声道。
“哭了？”天尊抬起她的脸，不解道。
“你有心事。”他肯定道。
婢女将眼中朦胧起的水雾收回，笑盈盈道：“没有，我高兴，能被天尊喜欢，是我天大的福分。”
“这话儿更不像你了。”天尊摇摇头，“算了，早些休息吧，最近凡间不太平，事情太多了。”
说罢，天尊抬脚往前。
婢女却忽然拦住他，急切得问道，“我，”她鼓足勇气，才在天尊的注视下问出了那句一直想问的话：“天尊，喜欢我吗？”
天尊挑起一边眉头，斟酌道：“你想问哪种喜欢？”
婢女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蜻蜓点水：“我喜欢天尊。”
“我不近女色。”果不其然，熟悉的话又响起。
“但是我近男色。”婢女笑道。
“我看出来了，”天尊好整以暇，拉着她的手将袖口的乌玉簪放上去，“拿去玩儿吧，别太过。”
婢女哈哈大笑，却牢牢握着那根雕刻精美的细簪子，她屈膝行礼道：“多谢天尊恩赐。”
天尊看向婢女消失不见的身影，她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得跑进一旁的偏殿。
天尊总觉得这幅画面似曾相识，却不知是何时何地，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留下的若有若无的冷雪味，他深吸一口气，收回了纷飞的思绪。
天尊喜欢雪。
他生于大雪之日，
又于大雪之日遇到了恩师周条今。
出师下山那日，沉闷的天空突兀地下起了鹅毛大雪。
那还是六月盛夏。
师父说，天生异象，恐有变数。
他马不停蹄地去寻找从小神志不全，善恶不分的兄长。
寒冬腊月，在一个破庙前，他找到了被天神赐死的兄长。
他已经死了，猩红的鲜血染红了白茫茫的雪地。
那一瞬，他突然闻到了雪的味道。
雪，无色无味。
可偏偏，他闻到了。
冷冷的香，刺骨得冷。
冷香之味。
再后来，他于滇西池斩杀双龙，取下龙筋重塑肉身，飞升为仙。
那时，迎接他的不是诸天百神。
而是铺天盖地，纷纷扬扬的大雪。
遮天蔽日，一片一片，数不尽数，落在他身上。
他被拦在南天门外整整一个月，诸神说他出身不洁，血脉肮脏，手段残忍，不配为神。
整整一个月，他如一根石柱般立在南天门外纹丝不动，陪伴他的是鹅毛大雪和手中的雕花双蛇剑。
后来，雪终于停了，
南天门大开，天君站在前方。
对他说，斩杀双龙者，自身亦是龙，只是，天下只能有一个真龙。
他抖掉一身大雪，满头黑发不知何时变成了邪恶的银色。
封神那日，他傲然立于凌霄宝殿。
将雕花双蛇剑化为一枚短簪，束起了银发。
“天下只能有一条真龙，那就是我。”他看向诸神，沉声道。
从此，世间再无凡人营思，只有一神之下万神之下的天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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