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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沩山乡政府到大冲村,虽说没有公路,虽说驶不了汽车,但沿溪而上的一条土路还算标致、规则。孙副乡长不知从哪里借来一辆崭新摩托,李延阳驾着,裁了我,在土路上飞奔。路边长着一线柳树,都斜了身子,倾向溪间,煞像杭州西湖岸边的垂柳,只是没有那般阿娜与妩媚。溪水顺山而上,分段筑有坝子,水超过坝子流下,如同飘起的轻纱。我想象,若春天溪水畅流时,在这溪上荡起竹排,或划动小舟,顺流而下,领略山川田园风光,与漂流猛洞河、冲浪武夷山相比,亳不逊色。摩托车一阵飞驰,我眼里的山势渐高,溪流渐瘦,土路渐细,两山合抱处,土路弯弯曲曲,摩托无法行驶。李延阳告诉我:大冲村已到。
    我俩下车。此时,曾给我俩带来便捷的摩托一下变成了负担,我俩要去的新屋组还在大山中,摩托无法上去,原地寄存,须将摩托扛过半边山,或是抬过一冲田,山里人家分散在大山四周,看得见,听得到,真要走拢去,可得流一身汗。大概这山中很少来警察和摩托,周围的农舍里似乎都有一双双眼睛盯着我俩。
    “喂!放心去吧!摩托不会丢!”
    西边半山坡的一栋瓦屋里传来呼喊声,好像连我们来干什么的都已经知道了,也更知道我们眼下的为难。
    “那就拜托你啦!”
    李延阳回答。他催我走,我犹豫。一辆崭新摩托,价值2万多元钱,没有车锁,很方便开走。与我们打招呼的人,连相貌也没有看到,摩托一旦丢失,找谁?谁也不能找,谁也找不到。李延阳要我只管放心,这里民风纯朴,治安稳定,还像六七十年代一榉样,没有偷盗,没有抢劫。
    我俩攀援弯弯山道,朝大山中走去。刚转过—个弯,迎面遇到一个身材武礅,皮肤黧黑,胸前挂两支钢笔的中年人。我问:
    “同志!你是大冲村人吗?”
    他友好地点头。我觉得这正是调查了解情况的好机会。我和他谈起了杀人案。他说话很利索,也很有分寸。
    “他们都是我的学生,他们不是团伙,以前从没有做过坏事。龚寒冬是个好伢子。他被黄新民杀死,黄新民又被打死,这根在于不懂法。祸根还是高桃花,为了她,才丢了两条性命。凭良心讲,高桃花也是个安份守已、勤劳善良的好妹子,她要不是到长沙打工,不受城里人那些乱七八糟东西的影响,也不会招惹来黄新民。听有些年轻人讲,高桃花从长沙回来告诉他们:如今城里人都时兴解裤开胯,天天晚上,男男女女都到舞厅ok、跳舞,跳着跳着,男的跳出三务腿,女的跳出矿泉水。不晓得她到底讲没讲。反正我没听到过。”
    他名叫高进军,是沩山乡联校的老师。
    说着,前面的山坡上出现了一户人家,木板瓦房,门前有口绿汪汪的水塘,山上的青松、翠竹晚入水中,俨然一幅画。高进军告诉我们,这里是高干兴的家,案发当晚,村里的青壮劳力都在这里给高干兴的父亲办丧事。高桃花就是从这里将高铁辉、高胜样、高革文、龚寒冬等人喊去捉望城伢子的。
    我和李延阳找高干兴家的人作调查,屋门开着,就是找不到一个人。我们与高进军握别,继续登山。弯弯山道,将我们带入一片茂密的丛林,入眼而来的全是诱人的翠绿,耳里听到的全是叽叽喳喳的鸟鸣和叮叮咚咚的流水,空气清新甜润,没有一丝污染与友尘。置身这充满生机的大山,感受不到寒冬的萧杀与冷酷。我不禁生出疑问:这样美丽的地方怎么会发生凶杀案?凶杀案怎么会发生在这样美丽的地方?
    攀援十来分钟,几乎到了山顶,眼前又出现一个小山窝。两栋瓦屋,座落在山窝南北,中间相距约两百米。南边那栋是离桃花的家。当我们从北边这栋瓦屋经过时,一个年轻人担了柴,从屋后的大山走下来,笑盈盈地邀请我们进屋喝茶。李延阳悄悄对我说:“这就是高学龙。”
    走进高学龙家,勃勃生机扑面而来,首先两只白鹅昂起颈项,高声鸣叫,欢迎远来的客人。接着,高学龙的兄嫂、侄子、父母、祖父,都从那几间红砖瓦屋里走出,用笑脸,周热情迎接我们。凑巧的是,高胜祥的父亲高学仪老人也在这里。他非常关心目前正关在县收审所的儿子,担心他饭量大,每餐吃不饱肚子,还担心他挨打。我来沩山前,特意到收审所找高胜祥谈了一次话,一是了解案情,二是听听他的想法。他得知我要来沩山,便向管教警察要来了他写给父亲、已经贴好了邮票,尚未发出的一张明信片,托我转变给他的家人。此时,我拿出明信片,交给高学仪老人。他说他不识字。我便一字一句地读给他听。
    亲爱的爸爸妈妈、奶奶、兄弟们:
    你们好!
    我的事情不知你们知道了不,但知道了也不必太难过,事到如今不可收势(拾),我真没想到会落到如此地步,究竟要到什么程度,现在还不清楚。奶奶、爸爸妈妈,你们都很快就要过生日,不孝儿不知能不能面祝,现在还不知道,现在我的心都差不多要碎了,每天都有伤心的泪水陪伴着我。现在天气冷,不知道还要住多久,所以我盼你们能给我送一铺被子来。雷叔,我不知道要落到什么程度,我很担心。请您给我想想办法。这里的兄弟们对我很好。再请告诉我的伙伴们,我现在很想念他们,很想早日自由。不罗嗦了。
    不孝儿胜祥草
    1994年12月19日
    高学仪老人听着,泪流满面,嘴里喃喃地说:“胜祥从小就很懂事,听话,喜欢替别人帮忙。他每天为村里87岁的孤寡老人高士莲挑水,劈柴,老人得了重病他端尿端屎,日夜待服。村里不管哪户人家有困难,他都乐意帮助,不晓得做了几多好事。村里老老一小小都喜欢他。没想到,这回帮高桃花的忙,帮出了一桩血案,自己受了连累,也给全村人添了麻烦。胜样!我的好儿,哪天才能平平安安回来?”
    这并非打孩子都是自已的好。高学仪老人讲的句句是实话。高胜祥的确不错,与之接触就会留下好印象。他身材高大,五官端正,说话爽朗痛快,不会隐瞒自己的观点。那天上午,在宁乡县收审所的办公室里,我要他谈谈对血案的反思。他说,望城的黄新民赖在高桃花的家里不走,要逼着恋爱。他和伙伴们帮高桃花—把,行为是对的。
    后来,黄新民杀死了龚寒冬,他们围住他,将他捆起来,这更是对的。他们没有打死他,将他抓住后,还烧火给他烘,端水给他喝,赤脚医生向铁辉还给他吃药、打针,他们有什么罪?最初的目的是捉了黄新民送乡政府。如果黄新民不跑,不杀死龚寒冬,他们也不会打他,最终他也不会死。事情不会落得这个悲惨的结局。抓黄新民时,高胜祥从山里捡了一根两尺多长的棍子,打了黄新民左手两棍,屁股一棍,大腿两棍。没想到要把黄新民打死。只是不想让黄新民跑掉了。黄新民杀死了龚寒冬,大家都恨他。谈话结束时,高胜祥对我说:
    “以后还有类似的事情,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了。如果有抢劫犯要我去抓我也不去了。错一次拐,学一回乖。事不关已,高高挂起。被关在收审所里,日子真的难得打发。想起家里就哭。我哭,没让别人看到。我想不到会是什么结果。如果要判刑、劳教,看家里能拿钱把我买回去啵。”
    这些,我当然不能对面前的高学仪老人讲。我只说“您莫急,放宽心。真金不怕火炼。相信党和政府会对这起血案做出公正的处理。”
    “要处理就狠些处理桃妹子—个人,坐牢、抵命,都要得。高桃花的邻居、高学龙的父亲高绍东义愤填膺,满脸涨红。他接着说:“挑妹子是祸根,灾难都是她带来的。”
    高绍东是宁乡县汽车站的退休职工,见多识广,说起话来不打结巴。他说,他是看着高桃花出生,又看着高桃花长大。凭良心讲,高挑花过去是个好女子,变坏,是近两年的事。高桃花是个独生女。父母为了高家传宗接代,也为了老有所靠,在高桃花满16岁那年,经人介绍,招隆寄生做上门女婿。由于双方均未到法定结婚年龄,村里、乡政府不批准他俩结婚。隆寄生时常来,尤其是农忙李节,几乎天天都在高家,帮助种田拌土,挑的背的都是他干。两个老人很喜欢这个勤快伢子,可高桃花却对他不满意,认为他太老实,磨子压不出几个屁,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将来要吃亏。所以,高桃花总是没有好脸色给隆寄生看。两位老人生怕夜长梦多,日后有变,索性要隆寄生住过来。两个人到了一起,两颗心却捏不成一团。高桃花对隆寄生硬是没感情。强扭的瓜不甜,越扭越觉苦。高桃花害怕这样过一辈子,她听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便悄悄离别大冲村,翻越大沩山,一车坐到长沙,在一建筑工地打工。在这里,她认识了打工仔黄新民,两个人不晓得怎么搞成了坨掰都掰不开。隆寄生接她回来,她不来。黄新民带她去望城,她去了。隆寄生晓得没指望了,也死了心,离开高家,到广东打工去了。奇怪的是,高桃花在黄新民家住了几个月,又回到了大冲村,黄新民几次来接她,她总是躲,再也不肯去了。
    “看看!一下就变坏了。在大冲村,像她这样的女子,还是第一个。”高绍东的父亲、年近八旬的高树平老人用力磕着旱烟锅里的烟灰,说:“杨局长!没有高桃花这条祸根,俺村里就不会闹出两条人命,也不会让公安局抓去几个人。政府要惩罚,就惩罚高桃花,她犯到哪里办到哪里。哪怕将她枪毙,俺全村人都没意见。过去,俺村上从来没有人吃官司。这回,让全村人丢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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