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挽星河,繁华街景,流光溢彩,被突如其来的匪患毁掉。
孩童抽搭鼻涕,捂着耳朵躲避满城的吼叫声,眼睛红红蹲在桥洞底下,看着身穿甲胄的匪患扬起利刃,对来不及掩门的商户游人,就是一刀!
人们噎着声道:“新帝已经登基数月,尔等岂敢造次?”
“君临算什么新帝,不过是扯了虎皮做大旗,傩教的傀儡罢。若是先王遗脉,我等还会给几分薄面。”
匪患嘴里颠来倒去只有一句话:君帝不足为惧,先王遗脉才是正统。
人们原先对谁当皇帝都无关痛痒,眼下遭逢劫难,不由地想起老回王在位时的太平盛世,改朝换代之事虽有傩教推波助澜,但人们骨子里还是对新王朝惴惴不安的。
兵乱由街市迅速蔓延到城楼,等深宫内苑收到消息,四王爷早已伺机而动,打着“肃清”的名义,接管了城门的守军。
四王爷掌管影卫多年,麾下得力干将多如牛毛,不等内苑传出消息,便很快平定了匪患。人们敬仰瞻望的同时,对宫墙那边毫无动静,感到气愤和怀疑。
也许是印证这世道即将步入多事之秋,宫墙一隅燃起熊熊火光。汩汩浓烟乘风飘向盛夏夜空,星海烂漫,辉映彤红一片。
人们开始无端揣测:“匪患堂而皇之的来袭,莫不是王宫出了大事?”
在民意与火情的呼应下,四王爷自然又跳了出来。先是安抚民心,拍胸脯保证王都有他必不会乱,接着和齐王苏子默、云王云桑打着“三王擒贼”的旗帜,挥军向王宫挺进。
我尽量轻点晃动身子,让云桑的手搭在腰间上。我们的马落后四王爷和苏子默半步,此刻云桑的身体十分虚弱,出地牢前由明珠亲手换的衣袍,已经渐渐被汗水浸湿。原本以为像他这样明媚多娇的人,是不会容许自己的衣衫沾惹纤尘的。
可瞧云桑这副模样,似乎得了一场重病,连环住我腰身的力气都没了。我在马背上一遍遍拉紧他的手,能感受到背后的云桑气若游丝。
我们的马被四王爷的军队裹挟着往前走,眼看宫门就在眼前,云桑忽然坐起身,将下巴抵在我肩膀上,压抑着咳嗽声说:“四王爷拿明珠的安危要挟我,让我同他一起谋逆,我自是不肯。前日滕歌的兵符被君帝夺去,以君帝深不可测的心思,这场叛乱必然在掌控之中。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要是随他们跨过了宫门,不管怎么解释,都要以谋逆罪论处的……”
我还没来得及回他,只听他突然捂着嘴猛烈咳嗽,每咳一声,指缝间都有鲜血渗出来,咳了好一阵子才止住。
之前就探过他的脉象,老实说,还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脉象。
他的脖颈处原本还有红光闪烁,是个描绘栩栩如生的凤凰图案。如今被明珠用厚厚的黑裘盖住。
他身上火烧般的烫,心口的跳动却很微薄。
“你怎么了?”我感受得十分清楚,内心自然震惊。
云桑的下巴离开我的肩膀,语声渐渐微弱下去:“不关你的事,你也不要掺和进来,躲开就是……”
先前都是我撵他走,如今,换他撵我了。
想来也是为了保护我而假意撵我,我还是第一回见他神色冷淡。尽管是头一回,却怎么也不想让他顺遂一次:“我还撑着住。倒是你,别半路凉了,教我背着你上哪儿去。”
云桑一向舌绽莲花,满口胡话也能说成七、八分真,可是眼下居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他突然呕出一大滩血,用几乎低不可闻地声音叹了口气:“这次你终于肯陪我了,可我竟没有感到高兴……”
我闻言皱眉,回过头看着他:“你到底得的什么病?”
“蠢人儿,”云桑伸手过来,轻轻地在我脸颊抹了一下,容色悲凉而无可奈何:“我这是天人五衰,大限已至,能陪你的时间,不多了……”
“你真的是山阴地那只老鸡贼?”我问出了心中本该澄澈的答案。
其实我早有这个念头,只是鬼神之说实在荒诞,我不肯承认自己是卿回上神的转世六身之一,故而对其他的鬼神之说也嗤之以鼻。即便是事实又怎样,我也定教这天命破了。
他嘿嘿干笑了两声,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耳中:“你早就知道啊……这都是命数。”
我低低道了一句:“知道。但我不服。”
四王爷的人马很快闯过宫门,以迅雷不及之势占据宫墙。
“回良夜,你想造反?”低沉的声音传来,那人身上还披着淡紫色的外袍,脸色苍白,眉目却清晰,越过四王爷身后,向我冷冷的道:“首鼠两端,看来你是不想见颜容了。”
看我这副架势确实不像被胁迫的:“君帝……”
他的神态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可惜他脸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朕的人说,宫墙内之所以起大火,是左相年老昏聩,阅案牍打瞌睡时,扒翻了烛火,将案牍连同书斋,都烧了起来。”君帝冷道。
“哦,左相老了,这么不小心。”四王爷笑笑。
“你连推崇自己的人都不保,凭什么给天下一个安定?”
“凭我本就是继承大业的正统,你只不过是趁乱窃取家财的小贼!”四王爷收起虚与委蛇,显然对君帝继位万分不屑。
“家财?”君帝甚是鄙夷:“也只有你这样自私自利的人,才会把天下大业看作家财。朕要的,不是这天下,是众生。”
四王爷铮的一声抽出剑,很是无所谓的道:“你要人,本王要山河,总不能让山河皆成无主之物罢。正所谓人心易碎,像你这样生于长青乡的少爷,怎会懂得王权里的沟沟坎坎。”
“所以你就动手杀了七王爷?”
此话一出,连我都惊呆了。七王爷因东夷海战失利,早被回王软禁在府中,平时当个闲散王爷,致力于舞蹈弄棒,强筋健骨,除了白米饭比旁人多吃一碗,再无其它特别之处。
四王爷怎么平白无故杀了他?
四王爷恶狠狠地瞪着君帝,他的表情越是狰狞,就越显得君帝清雅高洁。
“七王爷在刚才的匪患中,被一股训练有素的暗卫所杀。众人都是知道的,你四王爷擅长训练暗卫,表面上对谁都恭谦有加,背地里却做着杀人的买卖。你连无法构成威胁的兄弟都不放过,让身边这些出生入死的将士,如何信得过?”
听见君帝一席话,四王爷麾下的将士嘴上不说,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了动摇。
四王爷也是熟稔操控人心的,知道七王爷的死对身边人触动极大,遂责怪苏子默出手太快,在这紧要关头露出纰漏。
苏子默不以为然的道:“既以先王遗脉做噱头,那这遗脉二字,只能主公您当得。七王爷与主公早就不对付,难保不会再生事端,这片山河可承受不起三次易主。”
“人杀就杀了!”四王爷闻言,颇有不管不顾的架势:“成王败寇,眼下走到这地步,且随本王杀进去!”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四王爷麾下大军旋即发起兵变。
大军来势凶猛,可惜还没到君帝跟前,就被从天而降的傩师打断。君帝眸间漆黑得惊人,仿似无垠深渊等着吞没众人。
云桑说的没错,君帝属实留有后手,四王爷还是鲁莽了。
四王爷见过傩师们横扫枯叶般的手段,手上震慑人心的长剑在夜风中鸣啸:“父王在世曾嘱咐过,切不可让傩教一家独大。傩教善蛊惑人心,草菅人命,各位将士,如今帝位成了傩教的傀儡,若是就这样无功而返,不但我们死无全尸,以傩教的心性和手段,定教我们的家人难以保全。事到如今,只有背水一战,方能有活下去的机会!”
说罢募地拦腰斩断面前的傩师,血溅湿了黑衣红裳。
这一剑来得又猛又快,生死压迫之间,他们暂时忘了大傩神的震慑,跟在四王爷后头向傩师们挥刃而去。
巨大的喊杀声和马蹄嘶吼声响起,火光中黑甲大军和红衣傩师撞成一团,我穿梭在无数的刀光剑影中,护着云桑退到城角。
一排排火石随之投向宫墙,大军和傩师们都在相继锐减。
刀剑转瞬化成肉搏战,大军围着傩师们和君帝形成一个圈子,圈子渐渐缩小,傩师们一片又一片的倒下去,不像大军又有新的人立马补上,傩师们无人加入新的战圈,他们似乎,很怕死。
我在后面看得清楚,向来玩弄人心、拨弄人命的傩教,竟都是些贪生怕死的。
简直讽刺!
我毫不犹豫地抽出思尔剑,抹了一个扑过来的黑甲士兵的脖子,叹道兵变只不过是权利相撞,死得却是微不足道的小卒。
如果杀了君帝,今夜的兵变就能化解,那也是笔划算的买卖。
可惜四王爷明显杀红了眼,并不能完全相信他会收手。
徒然想起走前白端说的,如果真能靠以杀止杀,得到安宁,那山阴地的晦暗就不会影射整个天下了。
看来他们是没在山阴地游走过,这尸山堆积的王朝从根基开始,就是错的。不论是君帝,还是四王爷,都未必能坐得稳。
天地昏暗,血泥糅杂,拉锯战之下,宫门渐渐被尸身堵塞。
我用已死的战马垒成屏障,护着云桑躲在战马背后,等厮杀喊打声逐渐停息,宫墙内一片死寂。
而就在这时,众人头顶下骤然传来震天巨响,轰隆之声不绝于耳,仿似从天边落下滚雷,瞬息间只觉得大地在颤动,一座云上宫殿自天边驶来,天上地下传来森冷的威压,所有人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四王爷的大军惊恐地对视了一眼,却从同伴的脸上看到同样的惊恐。
“大傩神震怒了,要来惩罚我们的罪责了!”
云桑脖颈的红光已然蔓延至脸颊,他艰难地喘息着仍不忘推开我:“你快走!”
“我不走。”所有人都被云上天宫的降临,吓得面皮白,而我安顿好云桑后,翻身爬上战马堆叠的屏障:“等的就是它。”
“你!”不光云桑见到我如此招摇的姿态,感到又气又怒。
没想到君帝这般城府极深的人物,也会有怔忪失态的时候。他凤目一扫,淡淡的皱起眉头:“你找死?”
“滕摇。”四王爷顿时瞪大双眼,没料到我会在这时出头。
云上天宫渐渐逼近,有寒风裹挟着雪意汹涌而来,傩宫平日在坤州坐镇,非必要时刻,不予调动。这是我有幸第三回见到傩宫,尽管前两回的相见实在称不上友好。
头顶冰冷的风呼啸过来,坤州素来是四季如春的境地,怎么会有如此寒彻骨的气息,能裹挟如霜雪意的,只有忘山。
我脚踩着横尸的马头,想看清徐徐而来的天宫,是何等的威严。
一股毫无温度的气息将我扑倒在怀,我身子一僵,云桑的身子薄得只剩皮包骨头,甚至可以触摸到骨骼,可就是这么一副消瘦的身躯,此时此刻却将我紧紧护在身下,头顶是铺天盖地的寒霜,凌厉的冷风不容抗拒地灌进脖颈,漫天的威压被他想也不想地挡在外面,再也不能伤我一丝一毫。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很久,又好似只在一刹那,周遭的惊呼声如石头落寒潭似的四起,只有我没有体会巨大的惶恐从心底升起的滋味,云桑顾不得交代我什么,只是双手环住我的头,抚摸我的发:“不要怕,不要怕,有我在。”
他的咳嗽声适时响起,在我耳边却犹如仙乐一般,让人安定。
我艰难地从云桑怀里抬头,看着云上天宫被几道雷霄困住。
云桑浑身一震。
苍白的脸在夜色中显得那么不甘。
“我还想,多陪陪你呢,从未像此刻觉得,你需要我……”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凤凰一生要有三次涅槃,一次破壳而出,一次褪羽成人,还有一次……叫渡情劫。”
“你在渡情劫?”急忙去看天上的雷霄,说道:“天雷是冲你来的?”
云桑终于止住咳嗽,声音沙哑又很无奈:“是啊。”
我自顾自地摸下巴思忖。
“我已经数万年不敢渡了,又将内丹送了半颗给人,可我等的那个人始终没来,这最后的天雷会教我身死魂消……”
云桑好看的眼眸缓缓黯淡,看着我的目光似有不舍。
我被这个目光扎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正以十分亲昵的姿态,和他肌肤相触着。我轻轻地推开他,倏然微微一笑。
“有什么好怕的,渡过去不就行了。我陪你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