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谢春宸发福得厉害,谢小盈想扶却有些撑不住他的体型。她嘴角扬起笑,朝父亲身后的长兄谢怀朱使眼色,“阿兄快来接我一把,我扶不住爹爹,要被带倒了!”
谢家大郎被唬住,既担心父亲跌跤,也怕伤了贵妃妹子,因此顾不得行礼,赶忙上前两步,帮着谢小盈托住了父亲。
谢春宸膝盖悬在半空里,有些尴尬。倒是先前入京见过谢小盈的谢夫人爽利道:“老头子,别和咱家囡囡演这个啦!她如今过着好日子,早不怨咱们了。你有功夫在这里唱念做打,还不如瞧瞧你两个好外孙!”
说话间,乳母们已各自领着宗瑶与宗珩上前,宗瑶脆生生地喊了一句,“见过外公外婆,见过舅舅舅母!”
宗珩不大会说话,小心地扯住了姐姐的裙摆,跟在旁边,微微鞠了个躬,抿着小嘴打量众人。
谢春宸错愕地瞪大眼睛,他实在没想到,皇子皇女竟还能喊他一声外公了?
他循声望去,盯住这一对金童玉女、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宗瑶笑眯眯地仰着头,宗珩安静地站在一旁,虽不说话,但眼神里却透着藏不住的机灵。
谢春宸喜欢坏了,忙不迭应了一声,连连朝两个孩子作揖:“哎哟,好公主,好皇子,草民拜见你们,啊,拜见你们!”
宗瑶打小就知道宗琪阿兄有外公,进学之后时常能遇到他们两个在一起说话,她一直纳闷怎么自己没有外公,如今总算见到了。
自己的外公看起来可比大兄的外公和蔼多啦!大兄的外公身瘦腮扁,双眼雾蒙蒙的,时常让人觉得不怀好意。每回和大兄说话,那老爷子都佝偻着后背,长得与淑妃夫人没半点相似之处。
而她的外公呢?圆滚滚的身子,矮矮的个头,虽穿得朴实许多,可他腰间挂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宗瑶自小见惯了好东西,也还是一眼盯准了那块白玉,知道是个宝贝。
外公长得就像是泥人娃娃里的土地公,笑容可掬,透着喜庆。
宗瑶有些骄傲,大兄常说淑妃夫人是宫里最好看的夫人,她争不过,但她的外公一定是宫里最可爱的外公啦!
有两个孩子做调剂,宅院里的气氛一下子热络了起来。谢小盈嫌热,不肯在外头晒着说话,谢春宸忙不迭打发人收拾出堂屋来,请贵妃上座。
谢小盈不肯让父母与她拘礼,她自己就更不在意那些琐碎细节。父母坚持让她坐上首,她就抱着儿子,也不推拒了。
谢家因着朝廷规制,房屋外头看着都十分朴素,只进了内室才能看出富丽堂皇来。楠木打造的桌椅家具,金鼎熏香,镇冰的器皿都是剔透清绿的玉器,朝廷不让雕梁画柱,堂屋里便用彩绸绑了横梁,喜气洋洋。
长嫂张罗着上茶点冷饮,唯恐贵妃觉得不够凉快,谢夫人又唤了小童进来打扇。
谢小盈看到谢家的仆从才反应过来,忙对荷光说:“难得回来,你也去瞧瞧家里人吧?”
荷光感恩称是,谢春宸认出这是当初陪出去的家生丫鬟,立刻大手脚地让人发赏,一整托盘的金条直接赠给荷光,“拿去与家人分一分,你侍奉贵妃有功,我与夫人都感激你。”
荷光惊呆了,跪在地上道:“不敢受家君这样重赏。”
“拿着拿着!”谢春宸豪奢地挥手,“都是你该得的。”
一家人其乐融融,宗珩能乖乖陪母亲坐着,宗瑶却对陌生的地方充满好奇,坐了没多久便想出去玩。
谢家大郎便趁机让妻子徐氏引了他的孩子们过来认姑姑,他还有两个嫡出的女儿,一个八岁地叫谢云如,一个六岁叫谢云妙,正与公主年纪相仿。表姐妹认识过了,谢小盈便叫宗瑶跟着两个姐姐去玩。
女孩子懂事得都早,云如与云妙十分知道事理,虽嘴上称宗瑶为“妹妹”,却也实打实地小心照看,知道对方是公主身份,与她们云泥有别。
剩下来还有一个男孩,也是谢小盈唯一认识的侄子谢云泽。
她穿越来的时候,谢家大郎的长子就已经四岁多了,这男孩如今已有十二岁,长得像母亲,面容清俊,眼神发亮,爽朗地喊了姑母,显然记忆里也有谢小盈这个人。
谢小盈给孩子们都准备了些见面礼,叫宫人们送了下去。
谢云泽挺直腰板跪在下面谢恩,信誓旦旦地对谢小盈道:“姑母放心,侄儿知道自己身负重担,定会好好读书,考出功名,决不拖累姑母!”
谢小盈听得一懵,半晌才反应过来,谢家人这是为了能让她更进一步,逼着三代里最年长的一个孩子读书,将所有的期许都压在了他身上。幸而那孩子眼神里奕奕有光,瞧着是有冲劲、肯上进的。
否则,谢小盈恐不知要如何内疚,因她自己的一点点妄念,要逼着未成年小孩去做心不甘情不愿的事。
她连声鼓励开解:“好孩子,姑母虽仰仗你,但你也不必将自己逼得太苦。有些事讲究的是个缘分,成了定是你的功劳,若不成,姑母也绝不会怨你。”
谢云泽不知是随了谁,小小年纪,却一扬下巴,小大人似的说:“姑母莫忧,侄儿学得快,还有陛下赐的恩师,势必不负众望。”
“……陛下赐的?”谢小盈疑惑,她试探地望向自己的长兄。
谢家大郎随即解释:“母亲去为贵妃陪产那年,回扬州的时候,还带了一位先生,说是陛下赐给咱家子侄的。贵妃难道不知此事?”
谢小盈使劲摇了摇头,“陛下没和我说啊?”
谢夫人也愕然,“你竟不知?我同你说要你侄子们读书上进的时候,还以为陛下都与你商议好了呀?”
谢小盈短暂沉默。
那时候她与宗朔远没有今日的亲密,怎么可能商量这些事?但谢小盈想不到的是,宗朔竟在那么久之前,便做过这样的安排。她还不至于天真得以为宗朔彼时已有立她为后之心,可除此以外,谢小盈却是当真相信,宗朔对她就算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意,至少是用他的方式,认真维护过、长远考虑过。
她并不是他视之为玩物的人。
释怀,虽来得有些迟,但终究是解了谢小盈的心结。
……
谢小盈是一早回的门,午膳同家人一起用完,谢夫人还特地收拾出了她以前住的闺阁,供她陪着两个孩子午休小憩。
宗瑶对这样的民居透着十二分的兴奋与好奇,宗珩年纪小,觉还多,此刻已经闭着眼呼呼大睡了,宗瑶躺在一旁,扯着谢小盈的袖口,仍在追问:“娘娘,你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吗?好小的屋子啊……”
谢小盈环顾四周,在颐芳宫里生活惯了,她也觉出从前的屋子有些拥挤了。乳母与婢子们在外头守着,她甚至隔着屏风就能瞧见身影了。屋子支开了窗,外头柳荫遍布,琼花满枝。虽也雅致,但确实有些局促。
只她仍依稀记得自己越来的时候,是很兴奋的。
这里比她从前的出租屋,宽敞了不知几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父母慈爱,兄长宽厚,过掌上明珠大小姐的日子,真跟梦里似的。可惜的是,未能快活很久,便得知了要开启宫斗副本的噩耗……谢小盈回想着旧事,怎么冷不丁的,七年都过去了呢?
连她的女儿都这样大了。
谢小盈扭头看向无忧,伸出手,轻轻覆在了女儿眼皮上,“别琢磨这些啦,赶紧歇一歇,晚上还要为娘娘贺生辰呢,乖。”
无忧握住谢小盈的手腕,没反抗,过不了多一会儿就陷入了梦乡。
谢小盈坐在一旁给两个孩子摇着团扇,渡去微风,心里暗自期盼,往后余生,要都这样安宁和睦才好。
与家人欢聚,令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晚上同家人宴饮庆寿,月尚明时,赵良翰便从行宫里赶过来,催着谢小盈返程了。
谢春宸与谢怀朱能见贵妃也就是这样一面了,父子两个立在一处,颇为不舍。
谢小盈与谢夫人却是极镇定的,皇帝要在扬州少说逗留两个月,女眷入行宫探望贵妃,总是使得。
谢家给谢小盈、大公主与三皇子都备了厚礼,几十抬的樟木箱子被奴仆们搬出来。谢小盈目瞪口呆,“都是些什么啊?”
谢春宸亲自打开来给谢小盈过目,金玉摆件、书画珍品、舶来玩物、胡商稀宝……样样都有出处、有讲究。给公主的,是提前十来年预备下的陪嫁,给皇子的,则是近几年就能玩上的东西,还有来日长成了官场应酬交际可送的玩意……
“不知什么年月草民才有幸能见公主与皇子了,一点心意,还请贵妃就莫推拒了。”
谢小盈叹息,抬眼看了看一旁立着的的长兄。
谢怀朱察觉妹妹的视线,猜得出她忧虑什么,忙附和解释:“不是这一两日仓促准备的,而是贵妃入宫以来,爹积年为贵妃准备的,咱家的家底,贵妃还能不清楚?这一点点东西,不至于伤筋动骨。何况贵妃今日生辰,家里本也该上贡的。”
还特地指,“那些,都是预备给陛下的。”
盛情难却,谢小盈便只好让人把这些东西都抬了,送回了行宫里。
这一路声势浩大,又给谢贵妃的传说里添了一笔故事。
宗朔在皎皎居等着谢小盈,他这几日轮次见江南各州刺史与世家耆老,还去了几个显名的书院见过学子,忙得无处脱身。因惦记这日是谢小盈生辰,特地早早回来。
谢家给谢小盈弄出这样的阵仗,宗朔倒是一点也不稀奇。
从门廊上迎过去,宗朔笑着牵谢小盈的手,调侃道:“瞧瞧这气派,不知道的,以为你们谢家还要再嫁一次女儿,弄个十里红妆呢。”
谢小盈扶额,“实在太多了,父亲与兄长都坚持,我无法,只好收下了……还有九抬,都是进贡给陛下的,我适才与赵常侍交代了,让他直接给陛下抬走。”
“何必折腾?入了你的库就是。”宗朔轻松道,“前年税改以来,国库接连两年收获颇丰,就更不必说朕的私库。朕如今不似刚登基的时候短金子了,你回头带话给你父亲,也叫他不必那么战战兢兢。”
宗朔推行税改,因废止了按人丁纳税徭役的旧法,得以彻底厘清了大晋国境内的田亩与人丁,将缴纳粮食、布帛,且要同时服以徭役的制度改为以资产田亩而论,只需缴纳钱财的税法。
数目上下统一,比例统一,各地没了横征暴敛的名目,征税官的油水少了大半,百姓的负担也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则是积年得以免除赋税的世家大族,不得不加入到按田缴税的队伍里。世家地广而财巨,短短两年,单是各大世家进到国库里的税钱,数目便相当可观,远胜于从前向百姓伸手讨粮的成效。
宗朔对此十分得意,也因此才有了南巡的底气。
然而,触动世家利益于国朝而言,向来是一把尖锐的双刃剑。
百姓呼声虽高,锐意进取的新士子们虽拥护,但世家老臣们却是一忍再忍、终不甘愿。
英国公虽以中书令的职官身份随扈扬州,实际上却被皇帝完全架空了。
皇帝议政、见官,从未有一次让他这个中书令出来协同。扬州刺史昌南伯,乃是皇帝提拔起来的新贵,昌南伯即便有传下来的爵位,但因他年纪轻,是靠常科取士考来的功名与官位,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靠今上栽培提携,最是个忠心耿耿的大臣。
扬州及周围几个州县都以昌南伯为首,英国公在当地原本试图斡旋争取势力联合,却始终未成气候。
他早已年过半百,头发花白,因家族式微,整个人心力交瘁而导致愈加瘦骨嶙峋。
英国公不甘,累日里用不下饭,舟车劳顿的疲惫加上无处施力的困顿,令他在扬州狠狠地病了一场。
宗朔听底下人来报,只是哼笑一声,随即传了陈则安亲去给英国公看诊问脉,“认真治他,朕没打算带他的牌位回京。英国公这一生,最沉迷造势弄权,时至今日,朕倒要让他感受一番,什么是无计可施。”
正当年的帝王,政绩显著,国运昌隆,很难免不陷入小小的骄矜自负。
一刹那的仁慈与轻慢,让宗朔忘记,狗急跳墙的道理。
七月底,英国公的身体渐渐有些好转,他双眼都凹陷下去,脸上皮肤的皱褶里透着点阴黑。
到底是一等国公的爵位与中书令的职官,杨守此行也带了不少家仆护院,随扈的官员与当地的富绅中,同样有杨家的姻亲与族人。
七月十六,人人都知道是大公主的五岁生辰。
皇帝于行宫设宴庆贺,甚至还邀请了谢家人来。
行宫里热闹非凡,无人留意,扬州城内,杨家买的府宅里同样是满堂宾客。
“……老夫是皇长子的外祖,老夫的女儿贵为淑妃。陛下膝下无有嫡子,论理,若有万一,便该是长子继位……”杨守立于堂中,眼神里迸出精光,“淑妃之慧,自闺中便有扬名,否则也不会被陛下这些年重重防备,有她辅佐大皇子,我们不愁……”
杨守高谈阔论,描绘着一个全新的蓝景与宏图。
这皇位固然还是他宗家子嗣的皇位,这天下,却能成为宗家与杨家共掌的天下。
退一步,大厦将倾。
进一步,却能有万丈高楼!
众人闻言兴奋站起,纷纷道:“愿为国公效力!”
第154章 储君之位 宗朔瞪眼:“怎么回事?朕说……
宗朔在扬州事务繁多, 并没能时时陪在谢小盈身边。
谢小盈倒是一贯擅长自己找乐子,三五不时约上母亲、长嫂及昌南伯夫人到行宫里来打牌,在昌南伯的引荐下, 也与当地几位诰命夫人打了交道。
谢夫人因是白身, 一向没机会与这些官夫人正经交际,在对方跟前都要矮上一头, 就更不必提谢小盈的长嫂徐氏了。但如今借着贵妃的东风,这些官夫人个个都对谢家十分礼遇,谢夫人与徐氏总算能与大家平起平坐了。
现下谢小盈已是贵妃之尊,即便她在舞文弄墨、吟诗作画上略逊几分, 这些大家闺秀出身的官家夫人等闲不敢瞧她笑话。看得懂的谢小盈参与一两句,如遇到不懂的地方,谢小盈就大大方方地说自己不会,自然有人越上前来替她讲解, 还要恭维两句贵妃行事磊落坦荡, 不作藏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