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好些事纷至沓来混沌一片。末了,他返身往回走,正好瞧见掌灯半边身子摔进了轮回道,而颜淡正好抽回手原本,掌灯正抓着她的手腕苦苦支撑着。
最后,颜淡绝然从七世轮回道跳了下去。
应渊其实知道,掌灯仙子不是被她推下去的,颜淡看似顽皮,却不会做出这样恶劣的事qíng来。可是那时的qíng状,即使他相信,却无能为力。他只是没想到,颜淡居然敢跳下去。
他将掌灯仙子拉上去的时候,芷昔站在不远的地方,秀眉微皱,眼神澄透,直直地望着掌灯仙子。她走到瑟瑟发抖的掌灯面前,只是冷笑了一声,然后顾自转身。
那一日,应渊又回到了地涯,闭上眼依照心里熟记的路线走到一扇雕花木窗前。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嘟嘟囔囔地抱怨说,这莲池里的菡萏大多是雪白的,难看得紧,不如淡红色的好看。
他那时也曾站在这窗子边,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菡萏香气,这样一站就是一整天。
应渊推开紧闭的窗子,却又愣住。
窗外,灌木丛生,野糙杂乱。
他想起她曾经绘声绘色地讲述这个时节的莲花开得有多好,她说话时一直带着的浅浅笑意,她拖长了尾音和他撒娇的qíng状。
原来他是这么想念。
昔时年少(下)
纵然想念,却无法再相见。
应渊有时整日整夜看文书,禁不住困倦伏案而睡,却被噩梦惊醒。梦中颜淡跳下轮回道,他却从来没能将她拉上来过。后来,便是连这样的梦境也没有了,依稀彷佛之间好似有一双眸子忧伤而温顺地看着他,然后叫他应渊。这个名字,很少有人叫过,便是连颜淡在后来也再没叫过,大抵别人都是喊他帝座。
有些陪伴早已成了习惯,那样理所应当,好像从来都是存在着一般,直到突然有一天错失,才发现某些痕迹已经无法磨灭。
隔了一阵子,掌灯仙子犯了天条被罚下凡间。
又隔了几日,应渊君下凡历劫,他选了七世轮回。在凡间的那六生六世,却从来都没有遇见她,直到第七世。
他心心念念想找回的人,其实早已在身边,只是他从来都不知道。
这世上最可悲的一件事,便是穷尽心智地追寻一样东西,最后却离当初越来越远。明明是想挨得近一些,再近一些,却不知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就这样渐行渐远。
陆景走上前,躬身作揖,低声道:帝座,凡俗之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回天庭罢。
唐周嗯了一声,脚步却没有移动半分。
陆景觉得有异,抬起头看了一眼,顿时一惊:帝座你的眼睛
唐周抬手按住不断抽痛的太阳xué,眼角正有一道艳红的血迹缓缓淌下来,顺着侧颜从下颔滴到衣衫上。他回手在眼角一抹,摊开手掌看了一眼,却轻轻笑了笑:好,这就回去罢。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颜淡低下身跪着,小心翼翼地抱着余墨,脸庞微微侧着,睫毛垂下眼遮住了眼。
颜淡尽量轻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让余墨枕在自己膝上。还没安稳下来,只见余墨突然坐起身,一手支着地,压抑地咳嗽起来,每咳一声,掩住唇的指fèng间都有鲜血溢出来,咳了好一阵才止住。
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只见他突然呕出一大口淤血,像是止不住一般,地上很快便是一大滩血迹。颜淡彻底慌了神,一手按在他背上,想用妖术为他治伤,一边忍不住叫道:紫麟,你快点过来看,你刚才出手这么重
适才她本是想阻拦余墨。他想用一己之力对抗神器地止的仙力,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两败俱伤,更何况,眼前qíng状便是她师尊亲至也束手无策。她还没御风浮到半空,就见紫麟匆匆走来,一把拉住她,凶巴巴地吼道:凭你这点本事根本拦不住余墨,就是上去也只会添乱!给我一边去待着!
颜淡从来没被这么骂过,顿时给骂懵了,一闪神就见紫麟腾身飘到半空。余墨妖法耗尽,本来已是qiáng弩之末,但见紫麟冲到他身边,一掌正击在他胸口上,将对方凝聚起来的妖气全部击散。
颜淡看得分明,震惊地僵在原地。
紫麟低下身扛起余墨,轻轻落在地上,将人往她这里一丢:看好他,我去收拾残局。
颜淡抱着余墨,伸手摸了摸他的心口,那里还在跳,可他的身子却很凉。她知道紫麟并不是故意要伤他,那个时候只有用这种办法才能阻拦得了。可是余墨本来就为神器所伤,怎么还经受得住这样雪上加霜的?
余墨推开她的手,语声微弱:不关紫麟的事,咳咳,你也不要耗气力给我治伤我还撑得住。
他神色冷淡,想来还是为适才她维护唐周而动气。
颜淡也不是第一回惹余墨生气,可是唯独这一回,却怎么也想不出该如何向他低头服软。她忍不住去想,若是她知道唐周便是应渊在人间的转世,还会不会像之前那样做?越想越是急躁,好几回张口yù言,可一句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说不出。
她一向伶牙俐齿,满口胡话也能说成六七分真,可是现下,居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隔了片刻,只听余墨几乎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颜淡,你哭了
胡说八道,她又怎么会哭?她那时就决定,以后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看到你哭,我居然很高兴
颜淡闻言一愣,抬起头看着他。
可是,余墨伸手过来,轻轻在她脸上抹了一下,容色倦怠而无可奈何,低声道,可是,你怎么会为我哭呢?
铘阑山境还是被毁掉了。
湖泊gān涸,绿树繁花被连根拔起,山石崩塌,此qíng此景,已是无比荒凉。
丹蜀抽着鼻子,头顶的耳朵耷拉着,眼睛红红坐在石头上,看着脚边摆着的那株折了树gān的桃树,噎着声道:这是我种的,可是断掉了
颜淡摸了摸他的头,在他对面的石阶上坐下:没事的,等到明年开chūn的时候,还能种出新的来。铘阑山本就在漠北荒凉之地,眼下没了地止的仙气,想来再也无法恢复原本的景致。
只是她全然不能释怀。若非是她执意要和唐周一块儿寻找上古神器,若非她最后拦住了余墨那一剑,铘阑山境也不会被毁。
丹蜀站起身,一面费力地去拖那棵桃树,一面露出笑容:那我现在去挖个dòng把它种起来,明年还有桃子吃嘿嘿嘿
颜淡听着他嘿嘿嘿笑了几声,笨手笨脚拖着树gān走开了,慢慢将额抵在膝上。只听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紫麟的声音传入耳中:平日里主公主公的叫得亲热,现在就只会呆坐在这里不动了?
颜淡哦了一声,还是坐着没动,低低道了一句:可是余墨他还生我的气。更何况,我这回做错了这么多事,怎么还能
刺杀天庭仙君那是重罪,若不是你拦了那一剑,余墨必定会丢了xing命。还是你觉得,余墨的xing命还及不上一个铘阑山境要紧?紫麟走过她身边,回头看了一眼,大家慢慢想办法,总能够把这里变成原来的样子,你说是么?
颜淡抬起头,真心实意地说:紫麟,我认得你这么久,竟然从来没发觉你是好人。
紫麟黑着脸很是嫌恶:我不是余墨,你这一套我不吃,还有我喜欢的是琳琅,你不用自作多qíng。
颜淡造作地叹了一口气,微一摊手:我也不喜欢山guī,大家彼此彼此。她话音刚落,立刻跳上台阶,几步跑到余墨的房间外,抬手敲门。她不由想,究竟是什么时候,在离开了九重天庭,却又觉得这世间其实是这样美好?可以捉弄小láng妖丹蜀,可以嘲笑紫麟的真身,可以在紫麟扬言要把她抽筋扒皮时候躲到余墨身后去,日子过得顺顺溜溜,不会难过不会落泪
隔了片刻,百灵打开房门,压低声音道:山主睡下了,你进去罢,别吵着他。
颜淡点点头,轻手轻脚地走到chuáng边,只听百灵在身后轻轻将门碰上。
她挨着chuáng沿坐下,伸手将掖得正好的被角又拉了拉,然后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紧闭的眼,手心可以感觉到底下睫毛微微颤动:你之前和我说过的那些话我没有当做没听过。可是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
颜淡觉得喉咙发gān,许久才接着道:丹蜀刚才说,他种了一棵桃树,明年还想吃自己种出来的桃子。大家都很喜欢这里,这些年我看着许许多多的妖在这里住下,好热闹这里也是我的家,就算被毁掉了,我也不能听之任之。
我是逃下天庭的,因为一个人,我不敢面对,只有逃。那时候我还以为,敢跳七世轮回道多么了不起,其实还是软弱罢。余墨的睫毛轻颤一下,她知道对方是醒着的,或许他是不愿理睬她,这样也好,起码当着面说不出口的话现在才可以说出来,余墨,我要走了。
我想去天庭一趟,把事qíng做个了断。如果事qíng有转机,说不定会有办法重建铘阑山境,她许诺过丹蜀,明年让他吃上自己种的桃子,要水灵灵、又大又甜的桃子。
不用太久,很快就会回来。这里是她的家。就算远行,也必定会回到这里来的。
颜淡站起身,放软了声音,我很快会回来。
来时空无一物,去时也匆匆。
回首望去,方才发觉那二十年其实沉得要命。每一处都留有痕迹,每一日每一刻都还是完完整整记在心间。这些,比在夜忘川整整八百年漫长岁月还要深沉。
颜淡没有收拾东西,不需要,她亦不会在天庭待太久,那里已是故地。
在铘阑山境这二十年中,其实是她依赖着余墨。缺了什么事物,不用她心烦,自然就会补上;闯了祸,她吐吐舌头就蒙混过去,最后是余墨不声不响帮她收拾烂摊子。可是,谁离了谁会活不了,谁又会为不相gān的人付出这么多?
她对有些事qíng其实是异常敏感的,何况对方是余墨。
应渊是她心里最初的执念,无比浓重的一笔,而余墨不一样。
你这个时候要走?你什么意思?百灵倏然睁大了眼,像是有些不可思议。